“哦?”
苏轼眼中晶芒闪过。
这后生有点意思。
苏轼向邵清与姚欢道:“朝中多少臣子,畏岭南胜过畏虎。老夫接到贬谪诏书时,也是那般想,所以将几位侍妾另作安置,不好让她们年轻轻地跟老夫来此地受苦。只有朝云,不愿离去,随老夫南来。她听人说,吃蛇能祛风湿、消暑热,便在市肆上买了蛇来,做出各种花样,还与老夫道,此地亦有西湖,与她生长的杭州颇像,风光佳美,她很喜欢。”
苏轼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叮嘱两个年轻人道:“朝云去岁乃因身染瘴疠过身,你们也须小心些,莫真以为岭南风土不恶。”
第307章 咖啡落户
白鹤峰在姚欢与邵清到来之前,常与广州太守交游的苏轼,已多少听说,从去岁起,朝廷就通过榷货务指令市舶司,向大食番商入舶胡豆。
苏轼看着王参军用马车装来的十来棵咖啡树,直言不讳地问姚欢:“京中臣工士人,当真喜欢喝这饮子?”
姚欢心道,要开始PPT路演啊,这活儿我上辈子就熟。
创业的锦衣是什么?是在家编故事、出门讲故事、见人卖故事。
但投资人并非傻子,远离绣花枕头烂稻草的创业是什么?是我讲的故事并非天方夜谭,有数据支撑的。
姚欢遂定了定神,启唇慢语,将上至官家内廷和辽国使团,下至七品臣僚和布衣百姓,对于胡豆饮子的接受度,以及自己竹林街饭铺每旬胡豆饮子的销售数据、冰滴壶等周边产品的销售数据,向苏轼娓娓道来。
苏轼明白了:“盐、铁、酒、茶、香药,这胡豆或可成为朝廷第六大钱袋子。怪不得子容苏颂致仕了,仍这般上心。姚娘子,如今京师榷货务中管此事的,是王斿?”
姚欢点头:“正是王提举。”
“唔,曾布当年引他外甥来我处求教,我还记得他的独特心性。作学问未必能独善其身,做买卖却能兼济天下,不失为国之栋梁。”
姚欢飞速地咂摸苏轼这两句话,夸王斿是个能吏,只是表象,深层的意思乃在于,再次映证,苏轼与曾布的私交相当不错。
逗留筠州时,苏辙就与邵清、姚欢说起,曾布与苏轼的友谊,其实在与自己这个亲家之上。元丰年间,苏轼曾被新党诬陷差点命丧乌台,曾布也因查办市易司一案被新党视作叛徒排挤远放,这两人颇有“流落江湖,惟公知照”的惺惺相惜之情。曾布为父母建塔祭祀,还向苏轼请求撰写塔记,若交情不深,曾布断不会有此举。
只听那一头,苏轼又问王参军:“广南东路,可接到转运使司公,许可今岁的夏秋两税,允百姓都交粮米?”
王参军道:“尚未听说。”
姚欢有些纳闷地问:“百姓多交粮食,朝廷还会不要?”
苏轼苦笑道:“广府离汴京太远,漕运粮食损耗多,转运使司更愿意收钱,故而此前惠州丰收六万三千石,转运使下令将其中的两万石折成钱,充作两税。”
姚欢蹙眉:“种田者手里,哪来的现钱,都是要拿粮米去换钱。如果朝廷收税不要粮、只要钱,那广南东路各州,势必出现百姓贱卖粮食、换钱交税的情形,这样越是丰年,越会谷贱伤农。丰年所纳粮食,漕运就算来不及悉数运往北边做军粮,岭南的常平仓提举难道不出面收粮、纳入朝廷的仓平仓吗?所以,合乎常理的做法,难道不应该是,丰年允百姓纳米,歉年允百姓纳钱?怎能反过来做呢?”
言随思路走,姚欢所说的,无非出自一个后世受过高等教育者的基本经济学常识,但在苏轼这个当世男子的眼里,年轻女子能作此分析,便是去参加科举、试作策论,也够格了。他不由对这个和自己长孙苏箪同年的小娘子,更为刮目相看。
果然,姚欢并未只停留在针砭的阶段。
“苏公,王参军,”姚欢继续道,“胡豆既能禁得住海运,应比粮米更适合漕运。胡豆成熟后,与茶相似,须费大量人力采摘、浸泡、去皮、晒豆。故而,届时应细细算一笔账,分多少惠州的人力与土地去种植胡豆,才既不动摇粮为一国之本的宗旨,又让惠州能如两浙、福建交茶税那般,交胡豆税。”
苏轼笑道:“自当如此,但首要的,是这些胡豆树,能种活。”
王参军道:“依姚娘子所言,胡豆树须静风、土厚、常有雨水的向南山坡,这罗浮山甚好。詹知州说,那就先让姚娘子来白鹤峰下,借学士新宅前已经翻整过的田地试种。”
苏轼一口答应,旋即略带深意地看了看邵清。
虽然两个年轻人已算得与苏家亲近的晚辈,但有些话,譬如“邵医正你住在何处”怎好就这般大大咧咧地问出来。
倒是王参军一语解惑:“苏公,姚娘子此来,未带仆婢,邵医正后头要在驿站坐诊,又要教授此地郎中,顾不得山上。因而吾等此前商量了,下官的小女缨儿,和女婿阿牛,可来相助姚娘子,整饬苗木,照料起居,都便宜些。”
苏轼觑了眼邵清,见他并未露出不合分寸的恋恋不舍之色,只诚挚地向王参军拱手,虽不出言,谢意都写在目光中。
“邵医正,老夫闲时,亦爱研习医理,今日尤对圣散子方改进了不少,你若得空,尽可上山来,与老夫叙叙平日所见医案。”
大部分老人都爱作媒,苏颂是这样,苏轼亦然。
不过苏轼觉得,眼前这对年轻人,分明已有些举案齐眉的意味,哪里还用得着他作媒。
苏轼与弟弟苏辙,承袭自父亲苏洵的蜀学一派,素来反对的,便是旁的学派只谈“心性”、“道理”而减损情、欲。
既然两情相悦,自己这个自诩“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见这天下无一不是好人”的老家伙,便多给两个好孩子寻些见面的由头嘛。
一行人离了瀑布,来到苏轼在白鹤峰的新宅。
出乎意料,这半山腰的宅子,着实不小,打眼望去的屋舍有近十间,门前的山道亦可容驱驰马匹。附近也不算荒无人烟的景象,高低错落着不少人家,其中一户的屋檐上还飘着旗子,上有一个“酒”字。
见到邵清和姚欢露出诧异之色,苏轼得意道:“你两个,没想到老夫这处田舍,竟毫无茅庐贫屋之相吧?惠州民风淳朴,湖山秀美,朝云也眠于此地,老夫实在未作北归之念,去岁卖了江南的一块地,所得银钱,全都拿来修了这处宅子。”
王参军也道:“下官读书不多,读了也记不住,但苏公教我的那句,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倒是记得分明。”
苏轼瞧瞧那些还很稚嫩、但绿油油的胡豆树,笑道:“但愿它们也安然以这罗浮山为家。”
因又转向姚欢道:“孩子你放心,老夫不光会挖井,还会挖地,不光会引水,还会种树。当年在黄州,东坡那块荒田,还不是教老夫种出个锦绣天地来。你这些胡豆树,老夫定也要倾注心血,让它们十生百,百生千,福建有茶乡,广府有豆乡。如此,将来老夫大限之日到来时,便可笑言一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杭州惠州。”
第308章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不如酿酒忙
仲夏夜的山间田园,白昼暑气退散,灿烂的群星如缀在幽蓝天幕上的宝石,与来自大地的虫鸣蛙声,一静一动。
景语和声语彼此应和,搭建起一个远比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京城夜市,更为光明辽阔而生机勃勃的世界。
姚欢在小屋的窗前,望着山脊线上的星空。
她不知道,应感谢哪颗星星上的大神。
原以为,能在北宋的汴京城经商,已是穿越古代者的金手指体验,没想到现在还有白金版本——和苏轼做邻居,在他家门前种田。
也算是没有最爽、只有更爽的经商种田剧本了。
隔壁屋里,传来年轻女子的温柔话音,伴着幼儿“咯咯咯”的笑声。
那是来给姚欢做助手的王参军女儿阿缨,在逗自己两三岁的小娃娃。她的丈夫阿牛,一个憨厚结实的汉子,则在外头给苏轼家的马刷背。
去岁,苏轼在宜兴的长子苏迈,将自己给乡邻写墓志铭所攒的近百贯钱,寄来惠州,让年迈的父亲能在惠州拥有一辆近乎算得奢侈的马车。
这马车买得正是时候,前些时日,始终在流离岁月中陪伴父亲身边的幼子苏过,驾着马车去到广州,接回自己从汴京城赶来团聚的妻儿。
苏过一家的到来,令姚欢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
自己落户于苏宅,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竟有些像知情,借住于当地一户祖孙三代、和睦友善的农家。
苏轼,和他那有“小东坡”美名的儿子苏过,很少流露出文士气,父子俩往往不是在菜畦里施肥,就是在山野里捡柴,或者与姚欢和阿缨夫妇一道,观察分组施肥的咖啡树的生长情况。
从姚欢的眼中看去,苏轼这位老者,此时的魅力,已不在于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者“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句子。
他的魅力更在于,拥有此时以及后世多少文人都缺乏的本事:就算入仕后鲜少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依然拥有融合了岩羊之坚韧、猿猴之机敏、河狸之务实、驯鹿之温柔的灵魂。
熏天的权势何足艳羡,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这样的灵魂,抒发对于世事与他人的爱的方式,远远不止于吟诗作词。
绮丽的辞藻与幽深的学问,似乎让位给质朴又颇见功力的生活技能。
在苏过的家小抵达的翌日,务农归来,苏轼就兴致勃勃地坐在院中枇杷树下,用篾条开始编帽子。
他编了一种中间挖空、帽檐宽阔的圆形竹帽,得意地招呼苏过的妻子、姚欢和阿缨来戴。
帽檐为女子们的面庞挡住了炎夏炽烈的阳光,女子的发髻则能从竹帽中间露出来,反倒起到固定竹帽的作用,让主人戴得十分稳当。
又过了几日,大清早,苏轼只与宅中诸人说,枇杷熟了,自己采一些下山,摆去朝云在西湖边的墓前。
待到未时末,老人与邵清一同回来,笑吟吟向姚欢道:“集市上竟宰了三头大羊,老夫赶忙向州衙讨了邵医正这个壮丁,将三副羊脊骨都扛上山来。老夫还买到了肥腴的蛤蜊。今日你们便将灶间让与我,等着吃两道御厨都做不出的好菜。”
羊脊骨,就是后世俗称羊蝎子的。苏轼煮羊蝎子,不仅加米酒、姜、陈皮、豆蔻和清酱,还让苏过去田里砍了新鲜的甘蔗来,削皮切块,与羊蝎子同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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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不由喝彩,太机智了,这连炼蔗糖的步骤都省了呀,成菜还多了几分新鲜甘蔗的清香。
至于配蛤蜊的食材,姚欢看到苏轼去鸡窝里掏出几个蛋时,还以为老人要做蛤蜊炖蛋。
不想,苏轼做的,比那道厨盲都会做的蒸菜复杂精细得多。
他先将蛤蜊用笊篱兜着,入沸水略汆,令贝壳迅速打开。捞起取出蛤肉,与荸荠一道剁碎,拌入鸡蛋液中。
猪肥膘肉粒子,撒在烤热的石板上出油,将混有蛤肉和荸荠碎粒的鸡蛋液倒上,用锅铲摊开、拍扁、盛起,便如后世闽南一带的虼仔煎一般。
口感却比普通的牡蛎煎蛋,多了几分荸荠带来的脆嫩。
席间,苏轼指着姚欢,与邵清笑言道:“姚娘子前几日说老夫,乃官宦中最会写词的厨子,此言甚妙,老夫喜欢。”
因又对姚欢道:“厨子要做得地道,就要善于就地取材。岭南果子甚好,炖羊肉用甘蔗,炙蛤蜊加荸荠,皆是锦上添花之举。”
姚欢啃着一块甘蔗汁香的羊蝎子,听了苏轼所言,想到后世的一道芒果虾球,遂认真道:“开封城的樊楼,有道当家菜,叫蜜虾球,乃用蜜梨切丁,与河虾一道,裹了麦粉油炸。惠州此际又正当枇杷熟时,若用枇杷替代蜜梨,应令虾球更为汁水丰盈。”
苏轼合掌称妙,冲邵清眨眨眼睛:“罗浮山白鹤峰胡豆司姚提举发话,有劳邵医正回头再跑一趟腿,为吾等带些东江里的肥虾上来。”
老人又饮了一口苏过去隔壁林婆酒坊打来的酒,对着一桌子晚辈,忍不住又继续得瑟道:“老夫不但是好厨子,还是杜康转世,你们尝尝,这是老夫教林婆婆,用米、麦、山泉水,酿出的真一酒。所用的酿酒食材,听来无甚稀奇,但各自配比,乃是能否出好酒的关键。”
姚欢看着杯中被油灯映得波光粼粼的米酒,忽地想到一个实验,向邵清道:“你在州府的医署中,有炒药材的铁锅吧?带一只给我。”
……
十日后,林婆婆酒坊中。
苏轼和邵清立在地炉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姚欢“变戏法“。
架在地炉上的陶缸中,水已沸腾。
姚欢和林婆婆将一个木甑放到沸水上,然后往里头倒入已经加了酒曲的米、麦、水混合物。
热雾蒸腾,阵阵粮食的香味扑面而来时,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用巨大的木铲不断搅动着木甑里的物料。
如此约莫一炷香后,姚欢在木甑中加了一个好像漏斗似的木器,长长的壶嘴伸出木甑外,悬于一只陶罐上。
最后,姚欢才把邵清带来的炒草药的铁锅,置于木甑上,让弧形锅的底部中心,正好对着木漏斗。
林婆婆手持竹瓢,往铁锅里加满冰凉的井水。
很快,姚欢期待中的景象出现了。
第309章 罗浮山二锅头
闷热的酒坊里,缭绕的烟雾中,木漏斗中涓涓流出的液体,依然一眼就可辨出是清冽的。
姚欢事先准备了六个杯子。
第一濮清流沥出时,赶紧用一个杯子先接了。待中药炒锅中的井水试手变温时,用第二个杯子接一杯清流。然后将炒锅换上第二锅冰凉的井水,用第三个杯子、第四个杯子分别接取这一锅井水由冷变温的过程中,木漏斗中流出的液体。
以此类推,一共积累六杯样品。
“既然可以收集沉香水蒸后冷凝与琉璃上的露珠,我便想,酿酒时,是否也可以用这法子,看看能得到什么。”
姚欢向苏轼与邵清道。
她在为自己从上辈子记忆里搜刮出的蒸馏酒工艺尝试,寻找附和此世经历的由头。
苏轼懂水利、又懂庖厨,触类旁通,对于眼前这临时搭凑起来的装置,很快就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