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榻上衾被换了红色,桌上一对红烛、一对用红丝线绑着的酒杯。
前朝行合卺(j,第三声)礼所用的两半葫芦,本朝已由酒杯替代。
二人饮了合卺酒,邵清起身,帮姚欢卸去帽冠,脱去喜服,一面问她:“今日的亲迎之礼,可还称心?”
姚欢诚挚道:“就是我要的,请了愿请的人,花了愿花的钱。”
她略一想,叹道:“可惜你父亲没来。”
邵清笑着摇头:“无妨,我此前与他长谈,他怕酒宴上难掩感怀,万一失态,不如回避。明日我二人去给他敬茶,也是一样的。”
姚欢头上身上没了十几斤重的行头,顿觉松泛了许多,跳起来活动一番,麻利地点燃苏颂遣人送来的好炭。
再去灶房,将“钟点工”婆子晚间烧好的热水提来,绞了帕子,递给邵清:“你酒量真是了得,我在帘子里瞧了,苏二郎和王犁刀,还有那无处不显自来熟的段小殿下,好几回都想替你挡酒的,你竟浑不理会。”
邵清意味深长道:“我心里有数,离醉还远着,耽误不了办正事。”
姚欢一讪,却只语噎了几息,就思及二人已是夫妻,闺房之乐还要什么假正经,干脆揶揄着回敬:“嗯,此事酒驾,倒也无人来查。”
“是,开封城平日里,常有巡街军吏呵斥马夫们不许喝酒。”
邵清自以为接住了姚欢逗他的话,抿起嘴角看着她。
姚欢心中则笑得更甚。
古代人啊,哪里真能听懂“开车”二字。
她品咂着自己的恶趣味,接过帕子去搓一回,搭在架子上。
再回头时,只见邵清在拉木柜的抽屉。
“你上一回癸水,几时走的?”
“上月中旬将尽时吧,你问这个作甚?”
姚欢诧异道。
邵清面色从容:“再过半月,连京城都会下雪,雄州榷场再开,最早也要来年二三月间,冰雪消融之际。你若确实想去,万一有了孩儿,恐怕既苦且险。”
呃……姚欢登时明白了,他竟然在算,自己的排卵期。
郎中懂这个,不稀奇,难得的是,他在新婚之夜提及此,乃因不愿将心爱的女子置于可能遇到的困境里。
这观念出现在当世,也太文明进步了吧。
谁曾想,还有更难得的在后头。
邵清打开手中的匣子,取出一件东西。
姚欢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那东西,虽然,还比较……嗯,比较原生态,但身为后世来人的姚欢,一眼就辨出,这分明是,杜蕾斯的鼻祖!
不对!她不应表现出认得这个。
霎那间,同样是瞪着眼睛,姚欢将看得太明白的震惊,转为完全看不明白的好奇。
邵清原晓得,面前的女子,与那贺咏,从前已有过两情相悦的交融,他也并不介意。只是,无论开封还是庆州,邵清行走市井和军镇间,从未发现宋人用此物。
他于是以为,解释是必要的。
“此物,辽人自胡商处学来,称为‘阳衣’,乃取羊羔的回肠末端无通处的一节,以麸麦搓洗晒开,再以油脂涂抹变得柔软。鱼鳔亦可如法炮制……”
姚欢瞧着这一盒子古代计生用品,叹为观止。
非工业时代,人们的智慧啊。
“你别说,让我猜猜,这是,羊肠?”
“嗯。”
“这是,鱼鳔?”
“嗯。”
“什么鱼啊,鱼鳔能长那么大,还挺厚的,很牢固呢。”
“海里的鱼。”
“这也是鱼鳔吧,好像和那个不是一种鱼?质地很不一样,也是海……”
勤学好问的姚欢,后半句话还没问囫囵了,她的新郎已经没了教学的耐心。
邵清一把拉过她,半堵着她的嘴,作起课程小结来:“用什么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用。”
……
朝廷赏给宰相们的瑞炭,着实乃上品,区区十几截三寸瑞炭燃在铜炉里,屋内便热烘烘的。
没有经验未必是洁,有经验也未必是不洁。
抛却了洁不洁、有没有经验这种幼稚拷问的一对鸳鸯,在暖如阳春的私密空间里,尽情游弋。
姚欢坐姿挺拔,将面颊凑到邵清的脖颈侧面,抚摸着颈椎下方那块崎岖不平的陈年旧伤。
邵清的节奏慢了一些,好像甘于分几缕心思,去感受背上那只手的掌心里,与主人身体同样灼热的温度。
两人终于汗涔涔又心满意足地相拥倒在暖衾绣枕上后,邵清喘息了片刻,忽地侧头,去看案几上的那对红烛。
其中一根,已经快燃尽了。
邵清要起来。
“怎么了?”
姚欢嗓音软洋洋地问。
邵清道:“喜烛,若一根灭了,另一个也要灭掉,洞房之夜的规矩,寓意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你看那根凤烛燃尽在即,我去把龙烛也吹熄。”
姚欢一把扯住他。
“这规矩真荒谬,”姚欢平了平气息,斩钉截铁道,“我若爱你至深,怎会要求你给我殉葬。”
她说到此处,忽地意识到自己寄魂的姚家姑娘,当初亦有殉情之举。
姚欢干脆就顺着此事说下去:“我也是死过一回,再活了这几年的新日子,才悟出,打起精神活着,能做许多仁义礼智信的妙事,远胜一个殉字。所以,将来如我先走一步,你继续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千万别痛不欲生。反之亦然,若你死、我还生,我会一边做好吃的,一边想你。”
邵清闻言,细思量下,只觉得这番话,竟比多少圣贤世儒的谆谆教诲都在理。
他莞尔欣然,又细细地、温柔地吻了那红晕深染的面颊好几遍,只听身下之人道:“哎,算了算了,你还是去把蜡烛灭了,这么亮,如何睡得着。”
“睡不着?那正好,我再去取一件阳衣。”
第323章 绉纱小馄饨和虾肉脯
姚欢觉得,自己在北宋休的这个婚假,当真挺轻松的。
时代背景来讲,不必开展做攻略、定机票、带一箱子衣服度蜜月、发一堆朋友圈的复杂活动。
个人特色来讲,她和邵清各自的家庭人口关系也简单得很,回门时并没有一个营的花式亲戚要应酬。
只在闺房之乐上,稍微如火如荼了些。两个不算新手上路的司机,感情基础不错,身体素质过硬,短短数日便用去一匣子羊盲肠。
就在姚欢感慨从小在北方吃牛奶长大的孩子确实体力好时,那另一名司机,终于差不多算是阶段性的灯枯油尽了。
于是,到了第五日,邵清虽仍在太医局给的婚假内,一对儿鸳鸯也不再缠绵床榻,未到辰时便起身。
姚欢利索地蒸上一小屉咸齑瓠瓜豆腐丁馒头,再下了两碗头天傍晚包好的鸡脯肉小馄饨。
又翻出从惠州带回来的紫菜,撕下几条,浸入热气氤氲的馄饨汤中。紫菜慢慢变软,仿如酽墨缓缓散逸开来,缠绕上小馄饨。
邵清看着那小馄饨,皮子薄得能透出里头浅粉色的鸡肉馅,好奇道:“你这馉饳,和常见的做法不太一样。”
姚欢在碗中撒几粒小葱花、添一朵猪油,才将碗推到邵清面前,笑吟吟道:“这是母亲还活着时,教我的吴越做法。皮子须擀得薄过澄心堂的纸,我们不叫它馉饳,叫绉纱小馄饨。而且须放入鸡蛋摊成黄饼后切成的细丝,加上虾皮与紫菜,汤头才更鲜美。子瞻学士送我们的那些惠州紫菜,甚是鲜香,不用于这道点心的话,真可惜了。”
竹林街饭店赚钱用的早点,要做到面厚油多、量足质优,迎合朝臣们对于饱腹感的追求。但甜蜜的私人空间里,姚欢更希望,袒露自己前世在现代社会的真实口味。
邵清舀起一颗小馄饨,啧啧赞叹:“岂止像绉纱,简直薄如山间晨雾、江上烟水,这皮子若盖在书上,只怕能透字。如何可以擀得这样薄?”
姚欢将诀窍娓娓道来:“揉面的时候,用温水,掺一点点绿豆粉。趁面团未醒透,就要擀成皮子。每张皮擀好后,还要筛上一层绿豆粉,然后叠在一处继续用力擀,再撕开,包馅儿。因有绿豆粉敷着,它们不会彼此粘连。”
在后世,江南的绉纱小馄饨,人们为了得到薄能透字的馄饨皮,在二次碾皮时,撒的是玉米淀粉。
北宋时还没有玉米传入中国,姚欢从唐国公主做“雪梅娘”时用绿豆淀粉的办法中得到启发,在擀馄饨皮时也加入一点绿豆粉,不仅面皮能擀薄,色泽也于象牙白中上了一层浅浅的青釉般,十分悦目。
二人陶陶然吃完咸菜包子和小馄饨,姚欢又去煮一壶咖啡。
邵清啜饮着美式,向姚欢柔声道:“我还是去太医局理些医案,午后便能转到城北的胡街。叶柔眼看要生了,我须将这消息,先传给她姐姐,让叶刺史最喜欢的这个长女,想个法儿与叶府说明此事。叶柔的姐姐是个明事理的,自小对我母亲也亲善,因而父亲去见母亲的事,我也想托她帮忙。”
姚欢应着:“好,你忙你的。我要往瑶华宫去,我该给孟皇后交这一年的账了。”
……
开封城酸枣门南边,皇家道观,瑶华宫。
姚欢肩背装有账本的包袱,手提一只大食盒,由守观的道姑引着,刚跨进大门,便闻到了熟悉的橘饼香味。
孟皇后定是又带领着婢女和女道士们,在做橘饼了。
见到姚欢一脸神采奕奕的模样,孟皇后道:“到底是新婚的小娘子,气色比你秋时回京还亮得许多。对了,迎儿昨日上街采买,回来与我说,你将聘礼与嫁妆都送去开封县和慈幼院的事,瓦子里的说书人都开始编讲起来。买卖人立下好名声,商道的确更宽。”
姚欢听到最后一句,稍稍起些无奈。囿于时代的桎梏,便是孟氏这样主动退出宫廷斗争的上层女性,看待自己助学的举动,也仍是从“扬名立万”、“有助生意”的功利角度去考虑,而非意识到普及教育的意义。
金字塔尖端的阶层,的确很难主动地向下看。大概在孟皇后眼中,定义国朝的女子教育,就是李格非依托自身所处阶层的优势、培养出李清照那样的精英闺秀。
姚欢撇了闪念间的喟叹,微微抬起胳膊,展示今日穿来的这套由孟皇后所送的贺喜锦衣,语笑嫣然地道一回谢,便认真地掏出给皇后的信托基金专门建的账,将这一年桑田虾塘、城中饭店、咖啡冰滴壶等周边产品的进出项,都一一报数。
孟皇后虽用人不疑,但对每一项都听得仔细,最后温言问道:“重阳节前后收的鳌虾里,有两千斤还留在账上,为什么没有走城中的虾行、卖给各处正店或者饭铺呢?”
姚欢道:“嗯,正逢我回京,赶紧让王犁刀通过韩行副与几个大的正店打了招呼,每家少供三四百斤,留给我用,我要做虾肉脯。既是为了将鳌虾弄些新花样出来,那几处正店的东家倒也没抱怨,爽快应了。”
说着,姚欢从带来的大食盒里,先抽出两屉绉纱鸡肉小馄饨,交给一旁侍立的陈迎儿,让她去煮些给福庆公主吃,又自第三层竹屉中,取出几片白色搀着点点珊瑚色的肉脯。
“就是这个,请皇后尝尝。”
孟皇后接过,打量须臾,咬一口品了,目中现出赞美来:“咸、甜、鲜味都有些,肉味虽没有鸡鸭鱼羊那么重,不过嚼起来比羊肉干条子,软些,好下咽。鳌虾原来还能做肉干呀。”
姚欢道:“民妇也是看惠州那边的百姓做鱼脯,才想到的。我让开封县的虾农,也学着广府渔民的法子,鳌虾的头摘下拿去喂鸡鸭,身子去壳,在大锅里稍煮到断生,将虾肉、盐、沙糖汁码在一起,用木槌敲打成薄薄的肉泥。若是广南东路那边,因六月里日头毒辣,鱼肉直接去晒就行。京城这个时节,太阳没什么热气,我们只得先点些稻杆麦秸,将虾脯烤一烤,再晒。”
孟皇后嚼完一片虾肉脯,点头道:“又到年尾,家家总要办点年货,这虾肉脯好吃又不易腐坏,当蜜饯果子一样去卖,应能畅销。”
第324章 难道历史进程提前了
姚欢点头道:“虾肉虽不如羊肉猪肉油脂多、管饱,但毕竟在京畿水泊能越养越多,量大价贱,新鲜的够吃,做干货亦有富余。漠北苦寒之地能跑马放羊,却难养虾,辽人又是自契丹立国起就吃惯肉干的,倘使皇后都觉得虾脯尚能入口,我便想趁明年去雄州榷场卖胡豆时,也贩一些虾脯去卖。”
姚欢一边说着打开市场的盘划,一边将目光落在满院金澄澄如小太阳般的橘饼上。
方才进院子的时候,她就发现,今岁瑶华宫的橘饼,不再如过去那样,压扁后用石灰水去涩、在缸中用沙糖汁腌渍,而是更像做柿饼一样,穿在枝杈上,风干于空气中。
从湿漉漉的糖水货,转成干燥的蜜饯,在存放的期限和运输的便利上,应该都更有保证。
孟皇后见姚欢盯着橘饼露出探究之意,便亲自起身,去挑了一只来,递给她道:“如此说来,陈迎儿想出的这个制饼新法,倒与你做虾脯,有六七分相似。”
姚欢摩梭几下橘皮,就明白了。
橘子和柿子很不一样。
柿子本身糖分极高,皮又薄,直接风干的过程中,大量糖分析出,在水果表面形成糖霜,加码美味的同时,也起到防腐的作用。
但橘子皮厚、糖分少,若不采取密闭腌渍的做法,就要先在沙糖汁中煮透,再锤扁挤压,才能暴露于空气中晾晒。
所以孟皇后说,干橘饼和虾脯的制法,异曲同工。
姚欢咬了一口橘饼,虽然水分没了,但果肉更致密有韧劲,像后世透着胶牙黏性的软糖,微甜带酸的味道,也避免了喉咙发齁。
姚欢向孟皇后道:“确实与虾肉脯很像,不仅在于制法。橘子和虾,都能广募土地,栽种、圈养,爱吃的人甚众,皆是能货与万家、薄利多销的好东西。”
孟皇后笑道:“嗯,眼看也入了农闲季节,这些时日,我还让迎儿去北城外招了些手巧的农妇来,煮晒橘饼,出品应数倍于往年。迎儿的夫兄恰是开封蜜饯行的,来拉了一车去卖,颇受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