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心头一喜,面上却赧色骤显,娇娇糯糯地唤了一声:“杨哥哥。”
她眼里,却仍是露了疑虑:“他们,不会回来吧?”
杨禹笑道:“朝廷才给他们几个钱,他们会如此勤勉?重阳节本就是国朝假期,以往于假日里留宿当值的,都是平时被欺负的年迈老工,此番我寻个借口将他们遣回家去,他们正是巴不得的,还不是未到午时就纷纷走了。”
继而,他侧头望向廊檐下断线珍珠似滴落下的雨水道:“再说,这大的雨,谁还愿意出门。除了你……”
叶柔辨出男子话中的挑诱之色,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并不惊恐或讨厌,只是想控制事态的节奏。
她于是抬手轻轻拽下锦帕,刻意岔开了话题:“说来真是奇事,何曾见过,重阳前后,这般烈雨倾盆,倒似春汛时令。”
杨禹轻嗤一声:“坊间都传,是官家一亲政,就不惜又违祖制,将当年拗相公王安石那套翻出来,偏偏如今推行新法的,是比王相公还恶狠狠的章相公。怕是,宣仁太后在天之灵,发了怒……”
叶柔暗道,果然,男子一论及时局,便起了另一番兴致,连好色的本性,都抛在一旁了。
叶柔一面听杨禹唠叨,一面掀了箧筐上的油布,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的各样酒食。
她方才一进屋,离了哗哗的雨声,就敏锐地听到了杨禹身上的钥匙响声,此刻眼锋扫去,那串能打开弓弩院几间重要屋子的钥匙,就挂在他灰色绸袍的铜头皮带上。
杨禹畅谈了一番国事,扭头见叶柔已将三四盘肉菜、一壶酒摆了出来。
油灯的光影摇曳,映得这樱唇微抿、鬓发湿漉漉的女子,越发动人。
老房子失火,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杨禹实在不想再克制了。
他靠过去,从身后揽住叶柔的腰,用下巴蹭着女子的耳根:“今晚莫走了,左右你那混球男人回乡奔丧,你说邵先生又去了应天书院,你不回抚顺坊,哪个会晓得?”
叶柔身子一僵。
她对这一刻有些准备,然而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儿家的身子,心底霎时泛上一层慌乱,生怕自己下意识的表现,教杨禹这样有经验的男子觉得古怪,更怕杨禹过于性急,自己掌控不了他。
但很快,她想到院外等着的人,斗志骤炽。
她暗暗咬了咬后牙槽,缩身挣脱了杨禹的怀抱:“杨哥哥,一切都依你。”
叶柔的嗓音幽幽的,轻得蚊子似的,更惹人怜爱。
杨禹见她的脸红成了绯霞一般,不禁喜意盈胸,又听她追了一句“酒肉都是冷的,我去烧水,热菜烫酒”也不拦她,看她窈窕的身影闪出了门。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雨势更疾,杨禹的酒兴,也像这豪雨一般泼洒。
平时他在家小酌一两杯,自己的妇人便要夹枪带棒地刻薄,说他只有喝酒的时候是有出息的。
而眼前这年轻可人的小娘子,给他夹菜,为他斟酒,看着他笑,与他诉着衷肠,着实让他觉得,自己已仿佛身临仙界,管他娘的人世间的出息二字。
同样是出嫁了的妇人,怎地差别这般大呢!
唔,好,喝,再喝一杯,且趁醉意一亲芳泽,岂非更是人间极乐?
叶柔,则越到后来,越紧张。
邵先生不让用蒙汗药,只在酒里调了另一味不知什么药,说是会随着酒劲渐渐起作用。如此,杨作头才不会发现,只以为自己是酒量不行。
杨禹平素在弓弩院时,不苟言笑,严苛得很,更不会喝酒。叶柔只有一次,听来视察的军器监丞取笑杨禹徒有酒风、没有酒量,才猜测他易被灌醉。
然而此际,杨禹快将整整一瓶醇酿饮尽了,怎地还未昏过去。
叶柔正心头打鼓时,杨禹目光迷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似乎用尽全力地去抓叶柔的肩膀:“今夜你在,我怎么舍得真的醉……”
只听“咚”地一声。
谢天谢地,他终于倒在了桌边。
叶柔定定神,用力掐了掐杨禹的手臂,回应她的只有鼾声。
叶柔摸索到杨禹的腰间,花了好些功夫,才解下那串钥匙。
她急急地冲入屋外雨中,飞奔到后院,打开一条门缝。
“世子,人已经倒了。”
邵清迅速地闪身进门。
“带我先去存放军器图纸的屋子。”
他话音刚落,却听远处闷雷阵阵。
叶柔一愣:“这个月令,还会打雷?”
第112章 大洪水(上)
开封城南,太学。
太学学正蔡荧文也听到了雷声。
夜那么深了,他却无法入睡。
热爱诗词的蔡姨父,一直最喜欢秋天。
前朝和本朝的各位大文士,为秋天贡献了多少或旷达高远、或华美旖旎的诗词歌赋呵!足够蔡姨父一一抄录,去献给自己的前妻了。
其中,蔡姨父很喜欢白居易《秋雨夜眠》中的那句: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
写诗向来通俗易懂的乐天先生,说得对着哩,秋夜有雨,正合美美入睡。
倘使枕畔还有佳人依偎,肤软鬓香,那真是美上更美。
说到佳人,最近,前妻沈馥之,对自己的态度,明显有改观了,出现融冰迹象。于是,这个秋天,对于蔡荧文来讲,又比往年更美一些。
然而,蔡荧文的好心情,前几日被自己曾经的伯乐、户部尚书蔡京的一次召唤,打破了。
蔡尚书授意蔡荧文,在太学里找几个笔力过人的学生,写几篇好文章,传扬于京都,为新党主张的“回河大计”摇旗呐喊,也让官家看到代表着帝国未来储臣力量的白衣士子们,是多么支持章惇等人的锐意革新。
蔡荧文表面上殷勤有礼地送走了自己这位同乡兼伯乐的大官,回来独坐沉思之际,一筹莫展。
并非仅仅因为担心沈馥之又要认定他媚附新党,更因为,蔡京所说的这件事,蔡荧文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不愿做。
蔡荧文少年时住在漳州,青年时去到钱塘,无论何处,他都对历年所见的夏汛印象深刻。
及至受蔡京提携,来到东京,他才知道,与黄河的决堤洪水相比,南方的水患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仁宗年间,黄河决堤,转向北流、过冀州、从河北入海。当时许多朝臣认为,这是上苍的力量,当顺应之,嘉佑年间试图引黄河回到故道的努力失败后,“北流派”更是占据上风。然而到了神宗朝,随着变法派走红,“回河派”又硬气起来,这以后的十几年,朝廷多此动用人力,强行逼迫已经改道的黄河回到故道,东流入海,却一次次失败。
蔡荧文知道,官家亲政后,回河之争又进入白热化。章惇、蔡京等人坚持要引黄河回到故道,苏辙等人则决绝地反对,苏辙和他兄长苏轼一样被贬,与他继承欧阳修的观点、上书请奏不得改道有很大关系。
蔡荧文亦不认可回河。他是太学学正,平日里的确热爱吟风颂月,但他不是书呆子。他更不一味地追随新党那种打了鸡血的不可一世、对天地万物都充满挑战的迷之自信。事实已经证明,带上党派之争的“人定胜天”最终不仅劳民伤财,而且极有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授意学子们纷纷上书?这不是他蔡学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是他不想去完成的任务。
偏偏这几日大雨如注,蔡学正更被回河之事弄得烦躁起来,怎地还能“美睡秋雨中”呐!
今夜,蔡荧文辗转难眠之际,忽地听到,远处仿佛传来阵阵响雷。
这,这又不是惊蛰时分,怎地天雷打得这般震耳欲聋!
蔡荧文下了榻,刚刚披了件外袍想去窗边看看究竟,屋门却被砰砰地敲响了。
他打开门,姚欢家原来的官家、如今在太学当差的杨翁,满头雨水冲了进来。
“学正,不好了!发,发水了!”
“啊?什么?”
“发水了!汴河、蔡河,都决口了!俺今晚巡院,因想着这般豪雨,莫哪里漏了、淹了书籍,所以上阁楼四处查看,结果就在三楼眺望时,看到,看到西边城外,已经墙倒屋塌了!”
蔡荧文后背登时一阵鸡皮疙瘩,他恍然大悟,远方的哪里是雷声,应是楼屋倾倒和咆哮洪水织在一起的巨响!
“杨翁,走,去将学子们都叫起来,莫睡了,只怕汴京要有大难!”
……
汴京城东,十字大街以北的弓弩院。
听到“雷声”的邵清,仰头一望,见物料大棚中间,赫然一株参天古槐。
他毫无迟疑,便纵身要上树。
叶柔惊叫道:“世子!你要作甚?打雷岂可上树?”
“不是打雷!”
邵清简略地扔给她一句,脚下浑无迟滞,蹭蹭地就攀上古槐的高枝。
尚未大面积落叶的槐树,繁茂的树盖仿佛雨棚,好歹为邵清挡却三五分雨水,令他能凝目远眺。
他看到了惊心动魄的景象。
大宋没有宵禁,京都又如此繁华,便是这大雨如注的重阳之夜,城中仍是处处灯火通明。
然而,就在此刻,串串巨大的灯笼,如折戟沉沙一般,纷纷倒了下去,漂浮在霎那间变成泽国的汴京城大街小巷。
紧接着,奔雷之音越来越响,方才还只是遥远城郊的屋倒楼塌之像,很快就出现在了西边内城的边缘。隐隐约约的,城西汴河上似乎已有桥梁,如散了架的风筝般,被奔腾的河水冲散了。
邵清少年时生活在燕京城,他只听汉官们说过,大名府曾被黄河淹过,但从未亲眼见过洪水。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水,比风火雷电、比千军万马,更恐怖!
他愣神间,树下传来叶柔仓惶的喊声:“世子,世子,院里头,院里头进水了!”
邵清清醒过来,迅速爬下古槐。
甫一落地,他也是大惊,不过须臾间,水已经浸到他膝下。
邵清吩咐叶柔:“快,带我去他们存放营造法式图的屋子!”
在沉稳男声的指令下,叶柔觉得稍稍心定了些。
她将从杨禹身上取来的钥匙交给邵清,自己提着灯笼,努力对抗着水流的阻力,引着邵清往院落深处走去。
然而,将将穿过外院,水面已没过大腿。
邵清倏地止步,问道:“那个杨禹的屋子在何处?”
叶柔一怔,指了指左手天井后亮灯的小屋。
邵清将钥匙塞回叶柔手里,果断道:“你去找图,我先将他弄出来。”
叶柔不解,提高了嗓门:“世子,都这个时候了,不要管他了!”
“我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邵清的怒喝比叶柔的拒绝更强势,“他不省人事,会死在水里的!我说过,我来开封,不杀无辜的宋人!”
映着灯笼的微光,叶柔被邵清骤然狰狞的面容吓得几乎要现了哭腔,但尚存的神志告诉她,此时哭、抗命或者犯怂,更会惹怒萧哥哥。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越水而去。
第113章 大洪水(中)
太学里,锣声大震。
蔡荧文发动起杨翁和其他两个住在太学的杂役,一边敲锣,一边奔到太学生集中居住的屋舍。
“往藏书阁去,快上藏书阁!”
“你的房里,还有人没出来吗?”
蔡荧文扯着嗓子,不停地吩咐或者询问陆续跑出来、满面惊惶的学生。
东京地价、屋价都贵,朝廷扩张太学员额,知道其中很有些家贫的外乡学子赁不起开封城的屋子,就扩建了校舍,允许他们居住在太学里头。
蔡荧文离婚后,无家无口的,干脆也住在太学里,故而平素对留宿学生的人和名字都心中有数。
所幸,发解试已结束,不少落榜的学子心志怏怏地回了乡,开封籍贯的学子又都是走读的,因而,这些时日,太学中统共住了不到三十名学生。
蔡荧文浑身湿透,噔噔噔上了藏书阁,问明了人都在,又趴在窗栅处往外看。
他越看越心惊,哪里还能安心躲在书阁中。
“杨翁,你把灯笼给我,我要去青江坊救馥之她们!”
杨翁本是出身乡野的农民,好好的满门家眷,多年前又是于丧生黄河洪灾中,他自然比这开封城里绝大部分习惯了歌舞升平的京都人,都更清楚洪水的可怖。
他方才忙于履行本职,此际稍得安身,就立刻想到了姚欢和姚汝舟姐弟。
那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主人。
“蔡大官人,俺和你一道去。”
“你去作甚,就一匹马,你已年迈,去也是拖累。有我在,馥之和欢儿姐弟,必不会落得险境。”
杨翁心头一热,将灯笼递给蔡荧文,随即作个大揖:“老奴替黄土之下的姚家大郎,叩谢大官人。”
蔡荧文旋风一样下了书阁,发觉雨虽小了些,水势却已明显漫涨起来,没过他的官靴。
他咵咵咵地趟过水面,抢到太学外院的马厩边。
同僚们平日里皆是回家住,此时只有他蔡荧文的马,孤零零地被关在里头。
动物对于自然灾害,比人警觉得多。
马厩周遭虽然水不多,但那马早已现了不安暴躁之相,扬起身子,不住地用前蹄去叩打栅栏。
“乖儿莫急,随我去寻馥之!”
蔡荧文一面念叨,一面拉开木栓,牵出马来,飞身上鞍,一声清叱,猛夹马肚。
马儿得了自由,又有主人驱遣,它便不惧那尚未深幽湍急的水面,撒开四蹄,踏水疾奔而去。
蔡荧文一路往北,奔到内城保康门大街,刚刚进了保康门,只见自己左右的街巷,已涌出无数慌乱的百姓,拖家带口地往保康门方向跑。
“军爷,开楼栅啊。”
“让我们上去,上去!开封城要被淹啦!”
蔡荧文不去听身后那阵阵凄号,一心驱马向前。
胯下坐骑,是蔡京专门送他的,本是河西马场里的名种,送到开封御苑后再培育出的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