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高头阔背不说,腿长而健,四膝如团,在已经被水淹过半尺的街面上,依然能跑起来。
倾刻间,一人一马已穿过春明坊,来到汴河之畔。
汴河平时的河堤已经看不见了,河里的小船儿,有的如树叶般,被浪头推向两岸的街道,却因还系着锚绳,咣咣地翻了过来。
好在,面前的观音院大桥,是座很有气势的虹桥。没有桥柱在河中,此刻反倒未受摧折。
蔡荧文正要催马上桥,却听身边传来一声男子的怒斥:“畜生!上桥,上桥!“
他忙侧头去看,雨夜昏暗,只能依稀看到人和马的轮廓。
蔡荧文平时在太学,常听学生们聚集在一处争论时局,对年轻男子的声音极为敏感。
他立时辨出了这声音。
他大声唤道:“可是曾枢相的四公子!”
……
曾纬这大半个月来,时常宿在国子学。
自从晴荷说父亲问了熏香的事,虽然当日的父子交谈中,父亲并未向他提出古怪的质问,曾纬却总觉得,一看到父亲投来的目光,自己就会惴惴不安。
反正父亲已说过,为了科考,住在国子学亦无妨,曾纬便干脆顺了父亲的话,
今日是重阳节,他本要在申时左右离开国子学,回去赴家宴,却被越来越凶的大雨阻住了。
曾纬起先并未意识到危险,直到一个走晚了的同窗又满面仓惶地回来,结结巴巴地说蔡河漫水了,同时,国子学的舍监也开始将人往高楼赶,他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蔡河都泛出来了,汴河怕是更悬!唉,章相公为了加大漕运之力,往西北运粮,生怕入秋后汴河水势不足、耽误了水路,命水监掘了好几处口子,引黄河入汴。这回,要出大事啊!”
国子学的书阁之上,曾纬身边,一个同样是京中要员之子的监生,叹着气道。
曾纬倏地侧头:“你说的是真的?”
那监生的老爹,是三省中人,但比曾布还是地位低些,监生于是谦逊了口气,道:“令尊乃枢密院首宰,曾兄想来,对西府所辖的军务要事甚为熟悉,但不常听到东府中的讯息吧?哦,不过,不过引黄入汴这事吧,从前也不是没做过……”
他还要唾沫横飞地分析一番,曾纬已撩了袍子下楼。
一旁的舍监大惊,追了下去。
边追边喊:“曾公子!哎唷,曾四郎,你,你此时下楼作甚呐!”
舍监心里又急又气,已骂了几声娘。
都怪这国子学里的学生,皆是官宦子弟,不像隔壁太学,寒门出身的小郎君,命不值钱。
曾枢相的幼子,京城官场谁不知道,要是住在国子学的时候出个三长两短,他这小小舍监怎么扛得住哇,祭酒和监丞,还不得拿他承担主责。
但夜雨中,曾纬只扔了句“去东水门寻亲戚”便奔得没了踪影。
东水门!
去东水门!
曾纬再是锦衣玉食,毕竟是开封生、开封长的男子,怎会不知东水门的地势。
他要去青江坊将姚欢救出来。
奈何,自己的马,平日里打马球时还灵活得很,今夜一踏入水中,就有些不太听使唤,好容易驰过蔡河上的一座桥,到了更为汹涌的汴河前,任主人怎么呵斥,也不肯向前,只焦虑地原地踏蹄子。
谢天谢地,竟遇到了蔡荧文。
曾纬此时,哪里还顾得旁的,在马上高声道:“蔡学正去何处?可是去青江坊?”
“正是去救馥之和欢儿她们,今夜只怕城里要遭大灾!”
“姨父,我也同去。这瘟马胆怂,请姨父的马当先带一带!”
“使得使得!你跟在我后头。”
蔡荧文一放缰绳,狠狠一鞭子,就往大水中的虹桥纵马而上。
待冲过汴河,他长出一口气,掂着分寸勒了缰绳,令马儿稍稍放慢速度,再回身去看曾纬。
但见雨密河湍中,曾纬终于也打马上了虹桥。
蔡荧文止不住地喝了声彩。
给自己,也给曾家这四公子。
他娘的,谁说我大宋文士弱不禁风。
嗯,对了,方才这曾四郎喊我什么?
姨夫?
第114章 大洪水(下)
东水门向内城的一段汴河畔,七八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坊巷里的民居也挤得密密麻麻。
汴河水溢出河堤后,冲塌了最近一排的饭铺棚子后,再往北冲击时,就像进攻的骑兵碰到了据马枪,气势倒被阻了不少。
水流开始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侵入大街小巷。
蔡荧文和曾纬趟过了汴河,就开始放慢马速,基本并辔而行。
二人骑在马上,视野甚阔。借着一些尚未掉落到地面或者水面的灯笼,他们看到周遭的乱象里,有的人家,慌忙中搬出梯子来,男丁站在水里扶着梯子,先把妻儿送上房顶,自己想上去,梯子却无法在水里稳住,男人只得试着爬树上去。有的人家,因住在地势低洼之处,且是茅屋而非砖瓦屋,干脆扶老携幼地趟水出逃,试图寻找周遭高大的寺院佛塔或二层酒楼避水。
曾纬剑眉紧拧,大声对蔡荧文道:“还是先进去青江坊看看,倘若她们已逃出来了,我们再分头找?”
他话音刚落,只听蔡荧文高喊一声“王婆婆”
正是青江坊那个爱猫如命、同时还常给蔡荧文传递沈馥之日常讯息的王婆婆。
王婆婆已过五旬,此时为了逃命,腿脚比平日里利索不少,竟能撵上周遭青壮队伍。关键是,她逃命的同时,怀里竟还抱着一只小奶猫。那奶猫尖着嗓子直叫唤,穿云裂帛般,一下子就吸引了蔡荧文的注意力,他定睛一瞧,果然是王婆婆。
“王婆婆,是我,蔡荧文,俺娘子呢?”
“哎,蔡大官人啊,莫进坊里了,水都淹都腰身啦。二嫂和那姐弟俩,还有那个小丫鬟,我方才亲眼见着她们跑在前头的,说是往上清宫去,那边地势高,楼更高。”
蔡荧文和曾纬闻言,二话不说,策马往东北方向去,却不敢跑起来,只一路掣缰控马,一路对着雨里逃窜的人群大喊沈馥之和姚欢的名字。
突然之间,只听身后,远远地又传来阵阵楼塌屋倒的响声,伴随着凄厉惨呼。
人群骚然:“水,水又来了,汴河垮了!”
“天爷呀!”
“上房,上房!”
不过片刻功夫,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蔡荧文和曾纬惊惧地发现,水面已经探及他们的靴底。
恰在此时,曾纬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声:“汝舟!我抓不住你了!”
是欢儿!
曾纬刹那间由焦虑转为惊喜,瞪着眼睛勉力辨认。
一旁是间邸舍,屋檐下的揽客灯笼还在风雨飘摇里亮着,助了曾纬一臂之力,教他终于看到了水里头一个小小的身影,如落入陷阱的幼兽般苦苦扑腾。
曾纬调转马头,几个水花间,抢到了小身影面前,弯腰猛地使力,拽住他的衣服拎了上来,按到面前的马鞍上。
一面大声喝问:“汝舟,你姐姐呢?我是曾四叔。”
姚汝舟一个才六岁的小娃娃,能有多高,方才一下子被奔徙的人流撞倒在水里,脱了姐姐姚欢的手,接着又被后头的人划拉了几次,根本爬不起来,已然呛了几口水,总算靠着本能死命挣扎,呼到几口活气儿,正惊恐以极之际,蓦地被人救离险境,如从深渊回到人间,一下子哇地哭了起来。
曾纬哪管得哄他,叱一声“自己抓紧缰绳”忙又向周遭望去,要寻姚欢。
一双手抱住了他的大腿。
“四叔……”
谢天谢地,欢儿她,自己扑腾过来了。
马动,水滑,姚欢带着哭腔道:“四叔,我上不来……”
曾纬立时倾下身子:“抱住我的肩头!”
此时此刻,曾四郎便是那踏着祥云、骑着骏马来救美人的仙界英雄了,丹田里热烘烘的全是豪迈之气。
他心道,我纵然没有刘家大小子那在战场上攻营拔寨的本事,平时打马球练就的腰力,难道还使不出几分吗?
刹那间,他只觉得姚欢好像也努力纵了纵身子,一下子攀搂住他的脖子。
她已经被雨水打得冰凉的面颊,钻在他颈项里透着热气的地方,他还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曾纬瞬时,更觉得自己又长出一百斤力气似的,搂紧这女子的背脊,“嗨”地一鼓劲,臂膀仿佛强有力的攻城军械般,猛地提升,终于将姚欢抱了上来。
不重,不重,再抱个三五次,我曾四郎也做得!
曾纬马到成功,又感到姚欢上马后,虽换了个姿势坐在自己身后,两只手却扔环着自己的腰,一具软软的身体想是为了平衡,亦紧紧贴在自己背上。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胸中潮水骤涨一般,掀起了层层欢喜、重重畅快,人好像一下子僵住没了方向似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还是姚欢又扯着嗓子喊“姨母,姨母!美团,美团”曾纬才惊醒过来,亦高声叫道:“蔡学正,我已接到欢儿和汝舟,你在何处?二嫂,二嫂就在附近!”
他话音刚落,隔着一堆人头,那边厢传来蔡荧文的回应:“寻得馥之和美团了,已在我马上。曾公子,吾等速速往北,上清宫亦去不得,至少须过潘楼街!”
潘楼街,在大宋宫城东南角。历朝的皇宫,总是建在都城地势最高处,眼下这般情形,离汴河越远越好、离高处越近越好,总是安全的。
曾纬道声“省得”一面拢了小汝舟,一面侧头向身后的姚欢道:“抓紧我,有我在,你们今夜不会丢了性命!”
他感到背上的人儿拱了拱,似乎是点了点头。
曾纬心花怒放,一夹马肚,暗道“乖马儿就看你的了”掣缰把正马头方向,顺着汩汩人流向北行去。
然而,人都未必胜天,何况马。
几人正以为要逃出生天之际,不想只跑了几百步远,将将看到上清宫的檐角在暗夜里若隐若现之时,身后又冲来几股大水。
这次水势更为湍急,胯下这近千斤的马儿,竟被冲得前后一个大趔趄,差点把背上的人颠了下去。
姚欢回头,赫然看到,有那牵着小驴子逃命的,驴子已经被冲得四蹄打滑,跌到了街边屋舍外的栅栏上。
她抵着曾纬的耳根唤道:“四叔,前头有大树!”
第115章 卿心如何,给个准信
喝醉了酒的人真沉!
邵清少年时在燕京,主要跟着养父练习骑射和近身格斗等巧力功夫,到了眼下的青壮年纪,他虽身形颀长,却并不十分魁伟。
他试了几次,终于把杨禹扛上身,迈到院中的水里时,却发现若驮着这一百来斤的男子,趟水而行十分艰难。
邵清方才在弓弩院的古槐上,打望到河水泛滥之际,亦看到院角有座小小望楼,或许是平素里吏员监视工匠们所设。
望楼虽不比大槐树高,好歹亦有一丈多高,且带了木阶。
邵清于是驮着杨禹向望楼走,想将他拖到上头去。
不料刚出了内院,就眼睁睁看着几段院墙垮塌,其中一段,压得那望楼也轰然倒下。
邵清目瞪口呆。
然而,更可怕的变化出现了——方才还直到膝下的水,此刻已漫到了大腿,他甚至能感到背上的杨禹被水的浮力托了起来。
若不是弓弩院的外间场院宽敞,涌进来的水,流速放缓了,只怕邵清根本站不住。
“先生!”
恰在此时,一个壮实的汉子,从其中一处断墙上翻落下来,跃入水中。
是吕刚。
今夜的行动,邵清原本就让吕刚在外围接应,且有一套暗号安排,叮嘱吕刚莫轻举妄动。但洪水突然降临,吕刚事急从权,看着不对,赶忙从藏身的巷尾趟水过来,连门都来不及寻摸,直接翻墙进来。
就在吕刚话音刚落之际,弓弩院场地里堆放的物料,也受不得水淹,开始哗啦啦地散落到水里,其中一些往邵清这边漂来。
待一团软哒哒的物体贴上邵清的腰,他垂手一摸,再抬眼依稀辨出漂起来的东西是竹子,他顿时如得点化般,大喜。
是了,这里是弓弩院,怎会缺了竹子和牛筋!
“吕刚,你来撑住他,若撑不住,先去抱了那望楼的木板。我捆个竹筏。”
毛竹中空,浮力甚好,只要横竖三根,即可载人。
邵清觉得自己的手脚,就算从前在战马上一边奔驰,一边抽箭射猎时,也没这么快过。
影影绰绰中,在水又从腿跟漫到腰部之际,他终于扎好了九个牛筋结。
邵清一跃而上,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竹筏,竟然挺稳。
“你和他先扶着筏子,我去将叶柔带出来。”
邵清大声吩咐吕刚。
水已齐腰,在里面游比走快,没了杨禹拖累,邵清半游半跑地,往叶柔此前指的图纸屋寻去。
一个橘色的、奄奄一息的灯笼,仿佛落入水面的半颗夕阳,吝啬地给出最后一星儿照明。
邵清高唤:“叶柔,叶柔快走!”
无人回应。
他更为奋力地游过去,终于看到一间木门洞开的屋子里,叶柔如没头苍蝇般,在翻箱倒柜。
“世子,我看不清钥匙上所刻的字,只能一把把试,试了两个柜子,都不是,不是……”
叶柔的声音里带着急急的哭腔。
邵清扑过去,拽住她,夺过钥匙死死捏住,另一只手把她往门外拖。
“命要紧,营造法式图日后再说。”
“那我好歹抱两个小箱子走……”
叶柔还要作最后的努力,却被邵清钳制住双肩,往外游走。
一俟被他困在怀里,叶柔立刻闭了嘴,乖乖地与他一起努力逃生。
这一刻,她从未体尝过,她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尝一次。 ……
绍圣二年这个重阳夜的恐怖,并没有因为天际的曙光初降而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