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时分,雨彻底停了,东方云开,给开封城带来又一个白昼的起点。
但是,光明降临人间,却并未奏响真正的福音,而是令活着的人们,看清自己前一日还载歌载舞的城市,展现出怎样一副末日景象。
楼堂屋舍,成了断瓦残垣。
城市的街道,已不见了,浑浊的水面上,漂着一切能漂起来的东西:灯笼,木板,竹篮,衣衫,各种零散货物。
惊魂未定、死里逃生的人中,有些老者木讷地唠叨:“水下头,应躺着不少死尸了,人的,畜牲的……”
城东上清宫附近,有许多棵大榆树。
这些像沙场悍将一样硬骨头的大榆树,在前一夜,救了许多开封百姓的命。
姚欢卡在枝杈与主干之间,抱扶着树干,精疲力竭,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昏昏沉沉间,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腕上,用力地捏着。
“欢儿,不能睡,睡了就掉下去了。”
曾纬的口气严厉又温柔。
姚欢半睁开眼,看到曾纬身上只剩了月白色的中衣。他早将外袍脱下来,把小汝舟裹在了榆树一根粗壮的枝桠上,但是仍揪着他,故而只能探出一只手来,拍打姚欢。
而汝舟毕竟是娃娃,一夜惊惧和磨难,如何还有体力支撑,已将小脸贴着粗糙的树干,睡着了。
姚欢面色恍惚地看着曾纬。
作为穿越者,继个人的奇遇后,家国灾难的体验,老天爷也给安排上了。
这几个时辰,如一个画面快速推进的梦。
而这个梦,对所有人来讲,当然是个噩梦,可是再具体到她和姨母身上,却也带来一言难尽的心潮澎湃。
两个男子,天神般踏水而来,救了她们。
她娘儿两个啊,在岁月静好的时候,的确是能够开开排挡、做做猪下水和鸡脚杆、唱唱自力更生的女权调子的,可是当天灾人祸骤然降临,若没有姨父和曾纬来救险……
女汉纸也是女人,但凡是个女人,谁不想被宠溺?
何况,男人宠溺你,未必自己有损失,而昨夜,昨夜他们的举动,可是搞不好要搭上性命的!
这不,人是上了树,马,两匹马,不知道被冲去了哪里。
自己的确动了心的男人,他还拿命来证明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姚欢这么心思转来转去,那种极度疲倦倒是褪却了些,瞌睡也淡了。
曾纬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欢儿,上回打完了茶百戏后,这半个多月,我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再妥帖地与你相见,没想到,是昨日这样的情形。你在马背上搂着我的时候……”
“四叔!”
姚欢唬得打断他,“仔细汝舟听去。”
“他睡得小猪似的,何妨?欢儿,自那个月夜,我交待了自己的心思,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曾纬的嗓音,虽低低的,但若说是金声玉振,亦不为过。
姚欢被他捏着的手,一动也不动。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那日,在车中与我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着。你,不但救了我两次,也已经让我的心,不再是,原来的心。”
曾纬屏息凝神,将她一字一顿的话听完,促狭地笑了。
“欢儿,你这话绕得!不过,四郎我好歹,听明白了。”
第116章 情敌救了你,我救了你的养殖业
堂堂都知枢密院使曾布的长子,曾缇,铁青着脸,站在竹排上。
这竹排,是父亲在殿前司的得力亲信,大官压中官、中官压小卒,于区区半个时辰里就拖到他曾府大门口的。
当时天只蒙蒙亮,彻夜未眠的曾布由嫡妻魏夫人陪着,坐于堂上,对曾缇道:“去寻你弟弟。”
父亲的话听不出急迫,但透着冷意。
人说话,冷,比急,更有强烈的压迫感。
曾缇哪敢耽搁,裹上厚袍子,带了府里最壮实的两个家丁,就跟着两个划竹排子的禁军出发往国子学去。
曾府在皇宫边上达官贵人的宅邸区,周遭积水不深,但只过了梁门西大街时,马车便已行不动了。
两个兵卒将竹排从车架上卸下,扔进水中,上去试了试。长官直接去领出来的军需物资,有什么可说的,大筏子在水上,比马车还稳。
家丁搀了大郎迈上去,一面给他肩头围上狐裘领子。
重阳节已入深秋,霜降节气了,又下了这几天的透雨,凌晨时分行于水上,当真寒意透骨。
曾缇此时裹在裘皮里,虽不至于冷得牙齿打架,心里却着实焦虑。
自己这一辈,说起来兄弟四人、姐妹三人,父亲母亲膝下也算得儿女成行,奈何其中大半都外放为官,或者跟着外放为官的夫婿,京中人丁寥寥。曾府长孙,也就是自己的庶长子曾恪,原本是和他四叔曾纬作为曾府少壮力量、可堪一用的,不想载在了男风癖好上。
如今,二十来岁、未来可期的,可不就只剩了幼弟曾纬。
难怪昨夜一听汴河、蔡河发了洪水,父亲当即起身,筹谋少顷,就遣了亲从冒雨而出,去敲殿前司副帅家的门。
曾缇乘着竹筏,越往南走,越惊骇。他这在父亲荫蔽之下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的东京官二代,何曾见过开封城显露过如此惨相。
街道如河,屋庐毁损过半,撑篙的那禁军,时而就要“哎呀”一声,原来是又捅到了伏于水下的软软的尸体。
曾缇的心情,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一路上,但凡见着军巡铺的吏卒们,曾缇便命禁军去问问南边国子学的情形,仿佛生怕亲自抵达时,出现的场景过于超出自己的预期。
如此艰难地行至汴河畔,已花去一个时辰,家丁见人过中年的大郎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不敢冒险,寻了一家大模样的、仍是安然伫立于水中的酒楼,亮了曾缇的身份,先由掌柜安置曾缇与一名家丁在酒肆楼上候着,另一名则与禁军尝试渡河,往城南国子学去打探曾纬的安危。
弓弩院中,邵清在暗夜里扎好第二个竹筏时,一旁传来叶柔压低了声音的禀报:“世子,这般折腾,水又冷,他似是酒力药力消退,要醒转了。”
邵清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道:“钥匙已系回他身上了?”
“系回去了。”
邵清道:“雨止了,外头水大,反倒不如弓弩院中安妥。你仍与他待在此处,便说你拉扯不得他上屋顶,遂扎了竹筏自救,应无甚破绽。吕刚,你与我划了这新筏子,出去救人,也免得他醒来瞧见我们。”
吕刚应喏,叶柔心里却是蓦地黯然。
她此时,不敢说出“世子千金贵体、何苦去救南人”之类的话,更不敢问,他实际上要哪里。
出得弓弩院,吕刚心领神会道:“先生,我们撑去青江坊?”
吕刚也是辽国汉官的子侄,跟了邵清在开封已有五六年,也是唯一知晓邵清心里头有那宋人女子的属下。
邵清点点头,面沉如水:“划得快些。”
弓弩院出来打两个弯,就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行街,此时看去已如宽阔河面一般。
但邵清二人快不起来。
街右的残垣顶上,陆续有人呼救,求邵清他们将自己与家小渡到街左的高楼去。
此处也的确集中了樊楼、庄楼、观音院等,店家与僧尼,亦在晨曦里冒着秋寒,来回救人。
邵清怎么忍心拒绝,与吕刚一路施救,终于驶过马行街、来到青江坊外时,已过了辰初,空中虽布满阴翳,天光却大亮了。
邵清看着已漫过坊柱上那朵木雕莲花的水面,心凉透了。
他对吕刚道:“划进去。”
吕刚不敢多言,照做而已。一路拿竹子探来探去,并未戳到水下有人。
巷子里静悄悄的,到了沈家早已大敞的小红门前,邵清大声喊道:“二嫂,姚娘子,美团,汝舟”
他连唤数声,无人回应。
吕刚尚未反应过来,邵清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吕刚惊呼:“先生,你不会水。”
邵清抓着竹筏边缘,有些尴尬,愠怒喝道:“你不也不会么?有筏子在,慌什么!”
他试了试,还好,水面最多到脖颈。
但此时此刻,邵清反倒更紧张了。
若洪峰初歇之际,水都如此深,那昨夜汴河决堤时
邵清想到此,哗哗地扒拉着浑浊的泥水,提着一颗心,摸索着,将三间房都细细探查,又折到灶间看了。
什么都没发现。
她们定是机警,逃出巷子另寻地势高的避难之所了。
但会不会,又在外头街上遇到更为激越的水流?
邵清刚回到天井里爬上竹筏,二人准备划出院时,邵清忽然叫声“停”
他看到,院墙的石缝和墙顶覆盖的茅草间,竟然密密地趴着一溜黑甲虫。
定睛一瞧,可不就是姚欢养的那些鳌虾。
水面上漂着笸箩和木盆,邵清让吕刚钩了过来,一一将小龙虾捉进木盆中,拿笸箩盖了,放在筏子上。
出了巷子,邵清问吕刚:“若是你,会怎么逃命?”
吕刚沉吟片刻,道:“南边是汴河,定不会往南。若往北,也不会往西北方向,那里是皇城,怎会让人上去。先生,马行街一路过来,未曾看到她们。东边有上清宫和丽景门,方才听几个酒楼的人说,夜里不少百姓往那边跑,划过去看看?”
邵清觉得这个思路很合理,二人于是又往录事街划去。
第117章 灾难是政zhi斗争的助燃剂
曾纬平安回到曾府后,惊魂甫定的魏夫人亲自做了软羊汤饼,并一碗煎得浓浓的姜汁,看着儿子一股脑吃了喝了,又看着他在锦衾里沉沉睡去。
主院里,曾布的书房中,曾缇正在向父亲还原寻到幼弟的过程。
“所以,国子学的舍监,只晓得四郎半夜去东水门方向救亲戚?”
“是的父亲,待我寻到四郎时,他的确和那姚氏姐弟在树上避水,甚为狼狈。好在,那沈二嫂是个机灵的,先与我出声招呼求救,更所幸,这妇人先头和离了的夫君、太学的蔡学正竟也在。如此,人一多,又有长辈男子,聚团避险,四郎倒的确不太惹目。两个禁军,都是木讷的粗汉,本也无甚参研异色,况且儿子已经打点他们了。”
曾布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也已经鬓有微霜的大儿子。
从夜里折腾到现在,曾缇满面倦容,但那种将幼弟安然带回家的如释重负,以及如释重负后依然提着一口气、小心恭谨地回答父亲提问的状态,在一瞬间,令曾布的心里,仿佛被揪了一下。
这个长子,当年风华正茂时,自己刚刚因反对“市易法”而被新党视为背叛者,又被神宗皇帝作为政治交易的牺牲品,外放他乡。
弱冠之年,对于权臣之子来讲应是最关键的时候,是很可以做些章的起点,但是曾缇当时,被他这个父亲耽误了。
同样被父亲耽误的,还有曾缇的姻缘。
曾布为儿子求娶了王安石的族中侄女,他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婚姻,更多地是为了他这个父亲的利益,为了稳固他这个父亲与王安石的裙带关系。
不想,因做了神宗皇帝的棋子,曾布与王安石的关系也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并且,王拗相公,终究也失势了。
待到当今官家赵煦亲政,他曾布终于掌管枢密院时,为了消弭官家的疑心,他刻意与章惇、蔡京等人反其道而行之,并不为曾家大郎去求要职。
如此二十年来蹉蹉跎跎,长子曾缇,眼见着很难在仕途上再有大前景。
但他依然是一位孝顺、听话、高效且情绪管理极佳的长子。
即使妻妾不谐,即使唯一的儿子已进入疯癫状态,曾缇依然还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曾府管事的角色,以及父亲要求的执行者的角色。
曾布原本,并未与曾缇说过张尚仪透露的熏香之事。人心幽微,曾布总有种隐秘的担忧,恐怕对于占据年龄与风采优势的幼弟,曾缇会带着复杂的感情。
但如今都铁板钉钉了,还有何可瞒,自己身边能商量商量事的,只有这个长子了。
“你弟弟,对那姚氏,无疑是动了心思。”
曾缇闻言,首先报以沉默。
父亲的话,实在听不出愠意。但父亲历来如此。当初恪儿被发现在外头养男伶时,父亲都未勃然大怒。
曾缇斟酌片刻,还是决定老实说出内心的真实意见。
他确实因了恪儿与小叔叔更亲近,而对曾纬有些芥蒂。但不知为何,今日看到弟弟与那姚氏,抱着树干躲避洪水,虽衣衫狼狈却神色宁和时,曾缇蓦地竟有些会心之乐。
曾缇暗忖,或许,自己是想起了当年与芸娘在御史台门口初见时的心动吧。
凡夫俗子,肉做的心肠,自己懂得两情相悦的美妙,又怎会恨人有笑人无?
何况,那人还是一母同胞的幼弟。
“父亲,”曾缇坦然道,“昨夜里,当得知汴河决堤、四郎却在城南时,父亲心里,是否只想着,四郎能安然回家,就万事大吉?”
曾布眼中慈色一闪。
“大郎,你是个厚道人。”
“儿子愧不敢当,”曾缇道,“那日姚氏来吾家,恪儿犯病、差点要了她的性命时,儿子还想过,她还不如一头撞死在汴河”
“大郎,”曾布打断他道,“不一样,姚氏与你没有血脉,你对她是亲是疏,是善是恶,因情势而异,无可厚非。但恪儿和四郎,一个是你亲儿子,一个是你亲弟弟,你出手、出言维护他们,才是人伦之根本。有个圣人儿子,和有个不过是遵循血缘伦常的儿子比,我倒宁愿选后者。”
曾缇觉得松了口气。
不仅因为自己“正确”交出了答卷,更因为,听起来,父亲对于弟弟与姚氏有私一事,似乎只如在谈论一桩枢密院的常务,确实没有情绪波动。
“父亲,儿子斗胆进言,先莫逼问四郎,看一阵再说。若他实在倾心那女子,吾家总还有办法在姚氏的身份上作作章,转圜一番,当个妾娶进来,未必多难。”
曾布点点头:“四郎房中添人,只要不是嫡妻,你与你母亲,商量着给他操办操办。不过这是后话了,当前要紧去想的,并非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