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邵清这回使出的力气不小,姚欢觉得自己晕头转向、七荤八素间就离了油腻腻的地面,失去平衡的恐惧感还没完全占据大脑,屁股就坐到了一堆柔软织物上。
  那是十余步开外、陈列于屋角木榻上的锦缎。
  皆是宾客们今日所送的贺礼。
  “姚娘子裙上有油!”
  邵清只又高声喊了一句,便不顾火情,回身要去拆解缠着赵佶的疯子般的吴阿照。
  邵清的话,提醒了没有摔懵的姚欢,也惊醒了呆愣中的李师师和徐好好。
  她二人从琴席处奔过去,扶起姚欢,溜着墙根跑向门边,自是离灯油地面越远越好。
  这边厢,邵清见高俅比自己还决绝地扑向吴阿照,飞起一脚,踹开那厮。邵清再去看苏颂,老相爷已由苏迨搀扶,随着宾客往外撤。
  邵清于是不再分心,跳开火苗,几步抢到另一侧堆放贺礼的角落,抽出一块白森森的布匹抖开,复又往赵佶和高俅处扑了过来。
  门外众人,以及被高俅下了死劲踹到门槛处动弹不得的吴阿照,只望见火影之中,苏颂今日带来的那位青衫士子,抖着一大块白麻布似的东西,奋力扑盖仰天倒在地上、嗷嗷哭叫的小郡王。
  高俅身上亦有火苗,他无法,只得跃过一层油火,再就地一滚,试图压灭火苗。
  他情急之下,哪还顾得斯文,扯着嗓子叫道:“苏二郎,你家都是死人么!”
  骤临险情,活人也要反应时间呐。
  好在此时是冬季,天干物燥,许多人家的耳房内,都齐齐整整地备好桶水。苏家的男仆,不待主人喝令,已奔去提了水桶。
  纷乱中,苏颂却拦住一个壮实的男仆,对苏迨道:“二郎,你与家奴,将那灯烛局的祇应人堵上嘴,先看管着。其他宾客,速速送到宅外去。”
  ……
  榻前,赵佶双目紧闭,痛苦呻吟。
  高俅的半边脸颊到脖子通红一片,但比赵佶的伤势还是轻上许多。
  眼见着郡王带来的两个亲从,抖抖索索地帮主人褪下外袍里衣,高俅又被骇了一大跳。
  高俅混的江湖,不过是开封这个华美都城的江湖。
  他未去过腥风血雨的真正战场,自是不晓得,原来火灼过的人体,并不是马上就焦炭一般的,而是表现出一种怪异的粉红色。
  这种鲜艳的颜色,仿佛畜类被剥皮后的视觉效果,给人带来极大的不适感。
  高俅面如土色,只得看向榻边的另外两个人:苏颂与邵清。
  苏颂明白,不论是这间宅子的家主苏迨,还是小王爷的亲从高俅,包括反应奇快扑灭赵佶身上火焰的邵清,其实到了此刻,这些年轻人,都在等着他苏颂吩咐下一步该如何。
  苏颂在祸起后,迅速考虑的,无非三点。
  灯烛局的吴阿照为何暴起行凶?
  赵佶这般模样,要不要立刻送回王府?
  祸事是发生在苏迨宅子里的,如何能尽量不殃及苏迨?
  方才,火一灭,苏颂就亲自出马,以苏迨长辈的身份,为苏家送客。
  前院清了场子,众人将赵佶挪入后院。
  邵清虽是救火之人,但方法得当,只衣袍破损、须发被烤得蜷曲了些,行动仍是敏捷,跟进院来时,已命仆人提了一桶井水来。
  他懂医术,此刻见赵佶一条胳膊如此惨状,自是先行医家本分。
  邵清来开封后,虽未治过烧伤的病患,但在燕京城的少年时代,养父耶律林牙教过他,受到火灼之人的皮肤,若扒衣观之、表皮未破,实则与沸水烫伤的处置方法相同,首先要冷敷。
  苏颂和高俅,正锁眉沉吟,盯着邵清将帛巾浸透井水拧得半干、轻敷上赵佶胳膊时,苏迨进来了。
  苏迨的目光,落在跟随赵佶来的两个小亲从身上。
  高俅了然,干脆直言:“二郎莫虑,府里能入郡王眼的,除了在下与梁先生(梁师成)便是他二人了。但说无妨。”
  苏迨叹口气,道:“这吴阿照,身世本清白,家里从大父(爷爷辈)起,就给朝廷当差。他爷娘膝下单薄,只养了他和他妹子一儿一女。他小妹,叫吴阿妙,是向太后的宫人,今夏被赶出宫来,跳了汴河,没了……”
  苏迨说到此处,榻上正在邵清手里作势叫唤的赵佶,忽然不嚎了。
  少年郡王声音仍颤,口齿倒清楚:“原来是妙儿的阿兄。但此事怎能怪我,若不是朱太妃去官家跟前嚼舌头,说阿妙八字不吉,向太后本已允了我收她。”
  苏迨又窝火又无奈,心道,你倒老实承认了,免得我再重复那吴阿照的痛诉。只是我苏家今日忒也倒霉。
  苏颂和高俅自然也明白了。
  小王爷的风流韵事,成了一桩祸事。那小宫女被打发出宫后竟寻了死,只怕已和赵佶有过男女之事。
  帝王家多薄情,兄弟姊妹又一窝一窝的,也并不从小住在一处,哪里能体会得到,寻常百姓若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会多痛苦。
  这吴阿照一个月前,在苏迨大婚之日,就是四司六局过来办事的祇应人,倘使针对的是苏迨,彼时为何不为祸?他还晓得要为苏迨省钱,莫太费了素馨香烛灯,可见是个心性正常、甚至朴实厚道的男儿,
  这样的人,平日里何来机会见到赵佶,今日竟机缘巧合得了近身机会,想来一腔急怒上涌,手里头又有灯油,便由着仇恨相激,扑向赵佶。
  得知原委后,心中最忐忑得,是高俅。
  是他多事,着人去告诉赵佶李师师也在,赵佶才赶来的,才惹上这灾祸。
  如此说来,那个姓邵的,反应奇快,而且居然能送礼送一块西域火浣布,危急时扑火正好用上,当真也算帮了他高俅这王府头号侍从的大忙。
  高俅又去揣摩苏颂的脸色,道:“苏公,郡王来此,旁人不说,梁师成定晓得。他虽年纪小,行事却沉稳,现下交了亥时,郡王不归,梁师成估计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苏颂应道:“他来最好,他此前就是宫里的人。待吾等商量妥当,须请梁先生一待天亮、宫门开了,就去禀报官家。今日席上这多宾客,哪里瞒得住。当务之急,是先让官家给个示下。”
 
 
第168章 鲤鱼皮
  苏颂言罢,又去看邵清救治赵佶的手法。
  邵清的动作既轻且快,并非搭上冷布了事,而是每隔须臾就提起丝帛,令两个王府亲从再去浸了井水绞来。
  赵佶胳膊烧坏了,脑子可没烧坏。
  事发经过,他清楚地知晓是这个青衫文士与高俅一同救了自己。
  又听苏老相公与他说话的口气十分亲近熟稔,赵佶便也不忌讳自己的丑事教这文弱书生听去。
  确切地说,小赵王爷其实没那么在乎自己的丑事。
  他在乎的是,自己会不会变丑。
  “邵郎君,”赵佶嘶嘶吸气,哀哀地问,“待伤好了,我的臂膀,可会如那焦炭枯木一般?”
  邵清道:“郡王,草民先行处置一番,嗣后由御医再看。宫中杏林高手众多,郡王勿虑。”
  哎呦,这一听就是糊弄本王的话。
  赵佶胸闷胜过肤痛。
  他这个有美学洁癖的少年,连鹦鹉华丽羽毛上沾了屎都不能忍,岂能忍得自己整条手臂,从此以后,黑黢黢粗剌剌,比之汴河边那些整日经受风吹日晒的纤夫力工们的皮囊都不如?
  他还要盯着邵清唧唧歪歪地追问,却听“笃笃”叩门声。
  苏迨的新婚妻子,欧阳七娘怯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公,二郎,姚娘子求见。”
  苏颂朝苏迨点点头,后者遂去开了门。
  姚欢很有分寸地离得挺远,站在院中。
  欧阳七娘也不敢往屋里瞧,亦垂着双目道:“姚娘子说,她有个医治郡王的法子。”
  ……
  苏家的灶间。
  邵清与姚欢进来时,沈馥之刚刚为案板上泼过滚烫的水。
  她的脚边,两只深桶里,还悠游着五六尾硕壮的鲤鱼。
  苏家今日的宴席,涮鱼片和生鱼脍都要用到不少,因而鲤鱼备了余量。
  “姨母,我们杀鱼吧。”
  姚欢道。
  沈馥之点头,探身伸手,揪准鲤鱼鳃部,倏地拎上案板。
  鲤鱼垂死挣扎,扭身甩尾,劲大如驴撅蹄子。
  姚欢忙上前摁住鱼腹,沈馥之抄起案头一把砍肉的大刀,横转刀背,“啪唧”往鱼头拍去。
  鲤鱼头骨裂了,扭动渐息。
  沈馥之换了把刀,咵嚓咵嚓去了鱼鳞,复又将鱼拎了起来。
  姚欢舀起一大瓢清水,自鱼头到鱼尾,小心地冲走粘满鱼身的鳞片。
  那一厢,美团又哗啦一阵,拿烧滚的水,泼了两遍案板。
  待沈馥之将鱼再次平放到案板上,姚欢取出柳叶小刀,在油灯火头上烤了,略略晾晾,凑近大鲤鱼,自鳃下横划一刀跨过鱼腹,自脊背骨竖划一刀直至鱼尾,然后左手抠起鱼肉一角,右手继续捏住小刀,尖刃刺入,顶到鱼的胸廓骨后,慢慢往鱼腹部推进,直至取下半爿鱼身。
  她又将鱼皮朝下,自己则蹲下身子,让目光与这片鱼肉平行,然后平端着刀身,靠那极为锋利的侧面刀刃,一点一点地割掉鱼皮上白花花的鱼肉。
  邵清目不转睛地盯着。
  “就是用这鱼皮?”
  邵清问。
  “对。”
  姚欢答应着,已得到第一张两个巴掌大小的鲤鱼皮。
  欧阳七娘的贴身婢女端着个铜盆走进来,邵清就着油灯光芒望去,但见盆里亦是清水,只是泡着一堆亮闪闪的银首饰。
  姚欢二话不说,把鲤鱼皮扔进去浸着。
  这个时代哪来的医用消毒甘油,只能试一下加了少量盐的井水冲淋,再加上热水浴银器后冷却的水浸泡,姑且消毒。
  姚欢继续取另一边的鱼皮。
  沈馥之一旁看着,由衷赞了句:“欢儿的刀法,比你母亲当年更精妙。邵先生的刀,也真是好用。”
  邵清心头掠过淡淡喜意。深夜的灶间,再是灯暗影幽,他也一早看出,姚欢用的仍是自己当初送她的西域镔铁刀。
  几盏茶的功夫后,六片鲤鱼皮都取下浸在了水中。
  姚欢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一松弛,忽地记起自己的疑问,向邵清道:“你方才在厅上,扑火用的布料是什么?看起来不像锦缎那般柔软。”
  “是番商入舶的火浣布,我问契里家的商队买的。这布料以石中丝毛织成,不怕火烧。”
  姚欢明白了,就是石棉布啊。
  嗯,今天行动勇敢而敏捷的消防战士邵先生,很帅。    ……
  邵清和姚欢扣门而入时,二苏与高俅,焦急地转过脸来。
  苏颂年事已高,仍不愿去安歇,他亦对姚欢所说的法子好奇。
  洗净双手的邵清,捞起一张鲤鱼皮。
  赵佶瞪着眼睛:“这是要作甚?”
  姚欢上前道:“郡王莫怕。一时半会没有桑皮,但郡王的肌肤晚一刻密敷,就多一分染毒出脓之虞。这鱼皮已清洁过,比用桑皮更舒服些。”
  鱼皮做敷料,不是她异想天开,而是来自现代医学的实践。
  姚欢当初住院,与病友们消磨时光的办法之一,就是听萧医生说自己援助非洲时的经历。
  当地医疗条件差,烧伤患者没有含有银离子的纱布敷料,一名南美来的援建医生,就用罗非鱼的现剥鱼皮,经过简单的外科消毒处理后,裹在病患的伤处。
  姚欢虽不是学医的,但做项目时最喜欢医药类项目,及至自己因肿瘤入院,排遣痛苦和凄怆的良方,就是听各种临床病例。
  萧医生说完故事,吃瓜病友里,唯有姚欢继续追问。
  鱼皮成为烧伤病人优质敷料的原理,无非两个。一是贴合度极高,患者不必像使用其他敷料那样频繁更换,烧伤病人初期换料的感受,犹如活活撕皮,惨叫声闻之虐心,若能四五日不用更换敷料,大大减轻了病人的痛苦。二是罗非鱼皮中的胶原蛋白肽含量,比人类皮肤还要高,用鱼皮敷在患处,可以促进肉芽组织生成、加快新皮肤的长成。
  烧伤病人需要的,正是防止感染和加速愈合。
  这个时代,宋朝虽已与阿拉伯开始频繁的海上贸易,孔雀、鸵鸟等活物也已登临中原土地,但活的罗非鱼还未引进。
  姚欢只能想到鲤鱼。
  同样是无法获得银丝纱布敷料,同样是没有后世严格的外科消毒措施,试着用并无寄生虫、也经过了简单杀菌处理的鲤鱼皮,总比用很难贴合皮肤的布帛围裹,隔离效果更好吧。至于此世的烧伤烫伤膏,不是猪油调铅粉,就是植物性草药和麻油制成。草药膏除了隔绝空气外,本身对诱导表皮生长因子有何作用呢?油脂成分的话,鲤鱼皮下就十分丰富。至于铅粉,治烧伤又不是炼丹……
  “郡王现下还动弹不得,御医也须明日禀过官家原委后再请来,姚娘子此法,实比丝帛桑皮的敷料更佳,郡王不妨一试。”
  邵清手持鲤鱼皮,语音温和,口吻却坚定。
  赵佶只觉得手臂上火辣辣地痛,恨不得整只胳膊浸到冰河中去。
  他看着那鱼皮,倒已经想象出那凉滑的触感来,颔首道:“好,听一回姚娘子的。”
  六块鱼皮,每两张合围,紧紧地贴在赵佶通红的右臂上。
  “呵,”赵佶舒口气,“还真是,舒服许多。”
 
 
第169章 张尚仪的主意(上)
  大宋皇宫,毓秀殿。
  刘贵妃的胎龄已过七月,两名翰林御医分别搭了脉,都言之凿凿地说是个皇子,向太后和朱太妃自是紧张得不行,旁敲侧击地提醒官家,莫往毓秀宫就寝,只怕贵妃早产。
  赵煦九岁起就被皇祖母宣仁太后管束。
  在这宫里头,他对先帝们留下的女人,都没什么好感。
  不论是和宣仁太后一样喜欢说道理的嫡母向太后,还是把那点儿心机挂在脸上的生母朱太妃。
  偏这一阵,借着水患,朝堂上下又把黄河要不要从北边再改道回来的议题,吵得赵煦脑瓜子生疼,甚至犯了一次心疾。
  回到后宫,又听嫡母与生母如此唠叨,这血气方刚的官家哪里还有耐心。
  “前朝不是朕的前朝,后宫不是朕的后宫。朕,不如趁自己还没心气郁结到行不得路,直往陕西五路去,随便挑一路,挂个经略使,带着西军儿郎们冲杀一番夏人,夺它个十几座城寨回来,朕就算马革裹尸了,也算有颜面去见先帝。”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