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他怎会夺姚欢之功,指了指屋角:“出主意的,乃这位娘子。”
  姚欢已彻底醒透了,忙起身过来,恭恭敬敬地问:“太医也觉得,这法子甚好?”
  苗太医点头:“从前,吾大父就擅治火烫伤,不过用的猪皮围裹。奈何猪皮太厚,裹不紧实。娘子是如何想到这鱼皮的?”
  姚欢憨憨一笑:“我家是做饭食行的,平日里炙烤烹煮食材,难免烫伤,有时膏药备不得,就削一片鱼皮裹一裹。昨日见郡王乃袍袖着火,手臂肌肤虽红肿不堪,所幸并无溃破出血,更像烫伤,民妇便想了此法。太医,现下是否要揭开鱼皮,给郡王涂膏药?”
  苗太医眯了眯眼睛:“膏药里也多是猪油麻油,如今这时节,鲤鱼皮下油脂正厚。郡王睡得踏实,且无发寒热的迹象,便先不动鱼皮了,揭一次便多一次险。郡王年轻力壮,皮肉若能自行复原,便是最佳。”
  姚欢心道,这太医不错啊,不迂腐,对民间的医者亦不傲慢。
  苗太医问了一阵姚欢如何制鱼皮的法式,姨母沈馥之与美团送朝食进来了。
  “徐娘子和师师娘子昨夜就由苏公命家中马车送回去东华门了。这大风波,折腾到半夜,苏夫人给我和美团一间厢房,我也睡不着,干脆把你割下的那些鲤鱼肉,都切丝,做了你从前就说过的鱼羹。”
  美团等不得沈馥之说完,就笑眯眯赞道:“小苏学士家的火腿也是香,昨日做素馒头的冬笋和蕈子也剩了些,按欢姐儿的方子做出的鱼羹,果然比鸭羹羊汤好喝。”
  姚欢曾说起的鱼羹做法,来自南宋时的杭州名菜宋嫂鱼羹。
  将鱼肉切丝,用盐和葱姜水腌渍后,与火腿丝、冬笋丝、蕈子(菇类)丝同煮,淋米酒和米醋,最后撒上茱萸干或芫荽装盆。
  鱼肉本就易熟,切丝后更是熟得快,所以汤底要先煮火腿丝和冬笋丝。冬笋有草酸,若能先焯一遍水,去了涩味则更好。
  这道鱼羹,鲜酸、**,冬日做早膳,就着馒头或炊饼吃,甚佳。
  姚欢相信,虽然宋嫂鱼羹在后世是南方的正餐汤羹,但对于爱吃酸的开封百姓来讲,同样有荤有素还有醋的宋嫂鱼羹,应该能k北方传统名小吃胡辣汤。
  可惜如今玉米还没进入中国,否则制出玉米淀粉后,调入腌渍鱼肉的料中,这鲤鱼肉的吃口能更滑嫩。
  沈馥之亲自给邵清盛了一大碗鱼羹,感激道:“邵先生,昨日多亏你眼快手快,将欢儿推得远了,不然只怕她也要被火燎到。”
  邵清笑笑,纳了谢意。
  他也为自己高兴。
  他终于又救了她一次。这么算来,他与那曾家公子一样,也是救了她两次。
  扯平了。舒坦。
  更欣然的是,他救了她,她昨日带他去灶间做鱼皮,也并无特意地拿出来道一番谢、感一番恩。这是,本就没与他生分吧?
  邵清一舒心顺气,大口大口地吃起鱼羹来。
  鱼羹的浓烈香味,也唤醒了赵佶。
  “饿煞本王了。”
  苗太医的心又定了些。醒来不是先叫痛,而是先叫饿,好事。
  “郡王,仆是翰林医馆的苗灵素,奉命来为郡王诊治。郡王的臂膀,有何知觉?”
  苗太医问。
  赵佶眼睛还没完全睁到位,先靠在枕囊上由亲随喂了一口鲜美的鱼羹。
  “甚是好味……嗯,你说什么?哦胳膊,胳膊……”
  赵佶将注意力从品味美食上转到自己的伤处后,似乎感到惊喜,“有些发胀发紧,咦,倒是没有昨夜那般火辣辣疼了。”
  他侧头看了看鲤鱼皮。
  晌午时分,光线充足,皮肤上裹了这么一层,好似鱼鳞怪兽的前肢,看着实有些教人头皮肉麻。
  但赵佶作为病患,受了鱼皮的恩惠,倒并不觉别扭,只由衷叹服:“医家之善,真乃百善之首。我要上奏官家,为翰林医馆的先生们也设品级,比照朝堂文武。如此,善医术的儒生们,才愿入翰林医馆嘛。”
  姚欢闷头吃羹,听闻此言,暗道,原来这时候,提高医生地位的种子,就在你赵佶心里萌芽了啊?
  历史上的宋徽宗赵佶,虽然被后人盖棺定论扣上“昏君”的帽子,但恰恰是在徽宗朝,宋代的医学得到飞速发展。中央医疗官员的二十二级官阶制度、国子监医学生培养制度、官办医药局制度、地方医生的执照授予与吊销制度,以及大量医学书籍的编纂,都是赵佶当上天子后、极为重视医家的结果。
  赵佶刚把一碗鱼羹吃完,院中传来嘈杂之声。
  门开处,满面倦容的苏颂和苏迨,引着一脸神清气爽的赵煦,进得屋来。
  “官家!”
  赵佶兴奋地唤了一声兄长,蓦地又想到自己遭难的缘由,缩了缩脖颈,眼中现出一丝儿仓惶来。
  赵煦面色端严,却不冷峻,望着赵佶安慰道:“苏公和小苏学士都与朕禀过了,灯烛局那个祇应人,是工部侍郎吴安持的亲戚,因不忿小苏学士弹劾吴侍郎、令侍郎远放南边,故而欲对小苏学士行凶,不想误伤了你。”
  啊?
  赵佶愕然,一时张着嘴,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
  邵清低垂眼帘,看着桌上自己用了一半的鱼羹。
  果然自古多少事,真相都如这鱼羹,纷纷扰扰,混混沌沌。
  姚欢虽不知吴阿照昨夜所招供的内容,但也不禁狐疑。她当时就站在赵佶身边,明明见到那个祇应人准确地将灯油泼向赵佶,而不是苏迨。
  她尚未回过神来,赵煦已看到了她。
  方才,苏颂与苏迨接驾时,在赵煦告诉他们应该对外使用的口径前,已将邵清用火浣布扑火救人、姚欢用鲤鱼皮治伤的原委,向天子禀了个分明。
  赵煦今日见到这小厨娘,仿佛觉得顺眼了些。
  当初,张尚仪暗指这女子被向太后安插在皇后身边,真假不知。后来,这女子在汴河畔施粥,则肯定是真的。况且她还挡过要摔倒的刘贵妃,又给赵佶治了伤。
  或许,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手脚勤快又热心的市肆商妇吧。
  “姚娘子,朕赐你的牌匾,挂上了吗?”
  “谢陛下,挂在民妇的新铺子里,就在东华门外竹林街。”
  “哦,”赵煦道,“苏公说你家饮子,那叫新琶客的,苦味特别,回头朕也去尝尝。”
  姚欢心道,太好了,谢谢赵大大。
  庆丰包子,不就是这么火的嘛。
  热烈欢迎,给官家你上个超大杯,只收中杯的钱。
  赵煦又瞥向邵清:“你就是邵清?苏公说,你如今拜在他门下?好,朕希望,明年殿试时,能再见到你。”
  苏颂闻言,松了一口气。
 
 
第172章 鳝鱼包子
  邵清回到抚顺坊的宅中时,吕刚和叶柔松了一口气。
  两名属下知晓邵清是随着苏颂去喝喜酒,但彻夜不归总还是教人担心。
  “苏公高兴,喝多了,宿在苏二郎家,我留下陪着,妥当些。”
  邵清几语带过。
  也不知道何时起,他对自己这两位从辽国伙伴,也并不完全共享来自宋人的讯息。
  吕刚这一厢却变得与叶柔之间没那么生分了,见主人安然回来,他心头松泛,嘴上便开起叶柔的玩笑。
  “世子不回来,叶柔担心。连鳝鱼包子也忘了蒸。”
  “什么鳝鱼包子?”
  邵清纳闷。
  “送去杨家的点心……”
  吕刚还想添油加醋,瞥见叶柔一对柳眉微拧、面孔也挂了下来。
  他知道这位毕竟是叶刺史的千金,自己不好言语造次,忙闭了嘴,道声“我去帮你把包子蒸了吧”转身往灶间去。
  邵清辨了辨叶柔的脸色,问道:“那杨作头,近况仍无好转?”
  叶柔道:“他心性变得那般暴躁,得罪了新来的院监,哪还有旁的衙门敢雇他。他要养老父幼儿,家里断炊了怎办,所以前日,我看到他,在漕运码头,做力夫。”
  叶柔说到最后半句时,目光中黯然之意陡增。
  邵清也觉揪心。
  他始终自认,杨禹的惨景,是因他要寻神臂弩而造成。
  这些时日,得让吕刚授意胡商他们,想法雇佣杨禹,令其能挣钱糊口。
  邵清又问叶柔:“你有何想法?”
  叶柔咬了咬嘴唇,试探道:“世子,我是杨禹当初仗着作头的身份引荐,才能去弓弩院帮厨的。现下我也教人赶了出来,再无可能想法子弄到神笔弩的图样。不如……不如我们想个法子,将他一家老小,捉去燕京?就算他不知神臂弩的全套制作法式,但到了大辽,有充足材质,又还有我大辽的能工巧匠,他肚子里那些造弩关窍,好好琢磨、试制,说不定由简到繁,真能将神臂弩造出来呢?”
  邵清盯着她。
  邵清诚挚地认为,这个女子,变得比刚来时,好看许多。
  女子的好看,不只来自五官的匀称妍丽,更重要的,是关乎眉梢眼角、颊边唇畔,那些时常流露的深深浅浅的情态。
  叶柔当初那种对于异国异族的傲慢不屑,以及对于邵清热络靠近却难偿所愿的忿忿,都令她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戾意。
  但大洪水的变故后,尤其是,当杨禹再是沉沦寡欢、也仍然愿意接受这个女子的安抚后,叶柔的日常表情,就渐渐不是先前那番模样了。
  她的温柔里带了几分兴致勃勃,有时候会发愣,但旋即转了憧憬之色。
  邵清的目光深邃起来。
  他斟酌片刻,决定直言:“这个杨禹,是不是已经进了你的心?”
  叶柔双眼倏地一瞪,双唇翕张,似要分辩,却戛然而止,陷入沉默。
  冬风越过民宅的重重檐角,漫卷而来,纵然日头之下,寒气仍一股一股地往身上泼。
  但叶柔觉得,邵清虽问得直接,口吻却暖如阳春。
  姐姐说得没错,邵清不像大辽的那些刚武粗砺的男子。
  他与女子相谈的时候,不论如何出语,都能让人感到,他首先准备认真而耐心地听取女子的回应,然后才给出他的回应。
  叶柔于是鼓起勇气道:“是的,我也不知怎地,越来越想,每日都能见到他。”
  邵清道:“那你更不该作方才那番打算。”
  “嗯?世子什么意思?”
  “掳掠加诱哄,还掺着利用,这些事,你不能对所爱之人去做。”
  “不是,我没有,我……”
  叶柔一焦急,换了契丹语。
  她是个汉人,契丹语却比汉话说得更流利,更适合阐述清楚她自认为有道理的谋划。
  “开封是他的伤心地,他反正在南朝也过不得好日子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带去燕京?我家的仆人,捉了海东青,都能驯服得如猎犬一般,杨禹本来就喜欢我,说不定,他到了燕京,就会觉得,那里确实可以是他更好的家。”
  叶柔振振有辞,一口气说完,十分畅快。
  邵清笑了。
  “叶柔,男子不是你的猎物。你爱慕他,怎可将他当作海东青一般,存了俘获之心。反过来,男子对女子,也不可如此。”
  叶柔紧锁双眉,似在努力理解。
  良久,她落寞道:“世子,你说的,有道理。他是宋人,自是不肯给辽人卖命。我若那样蛮横对他,岂非和当年契丹人南下掳掠人口,一样了。”
  叶柔忽地顿住。
  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呀!
  邵清就是契丹人!
  “世子,我,我没有旁的意思,我仍是辽人,你要相信我,”叶柔恳求道,“不要把我现在就送回燕京。我喜欢那人,但我有分寸,我不会误事。”
  又画蛇添足一句:“我喜欢宋人,世子其实也喜欢宋人”
  邵清摆摆手止住她,语意沉缓道:“好,你信我,说与我听这些,我自然也信你。”
  叶柔欢喜之色上涌。
  人的想法,自然是会跟着自己的心意而变化的。区区数月前,叶柔还盼着,弄到神臂弩的法式图后,最晚明年正月前,她就已经陪着萧清哥哥回到燕京了。而现在,萧清哥哥真的成了哥哥,杨禹才是那层意义上的哥哥……
  叶柔思忖着,萧清,你最好明年高中进士,奔着什么兵部、枢密院的一官半职去,用这法子多弄些宋人的军器法式图,我也好随着你,在开封城多待些时日。
  仿佛为了回报邵清的信任与体谅,叶柔眼里黠意一闪,讨好地禀报:“北边有人将我姐姐的口信送到了,我亲自去跑了姐姐相熟的两家番客,他们听说要进胡豆,虽觉得奇怪,但也愿意入舶,只是须先立契下定,以免开春后运来了,姚娘子又不要。因这豆子,还从未听说旁的宋人要买。”
  “好,昨日在苏府,恰是姚娘子家去做的宴席,我也与她说过,在替她打听海船运豆之事。你去与那些番商,将帐算得分明些,海船装豆,是按升算还是按斤算,要价几何?定银几何?倘使从登州市舶司上岸,与从辽境上岸后再南下运过宋境,价差几何?算清楚帐了,你再来禀我。”
  叶柔应了,暗道,你对姚娘子的事真是上心,只不知,你与她,我与杨禹,后头的缘份会如何?
  正嘀咕间,但见吕刚端了一盆呼呼冒着热气的点心,走过来。
  “叶柔,你这回的鳝鱼包子,皮儿终于不破喽!”
  邵清闻言,也去看盘里的包子。
  开封人口中的“包子”有两种,一种是菘菜叶裹了馅儿、以葱丝扎紧蒸熟的菜叶包子,一种则是薄面皮裹了馅儿蒸制的。后者与馒头的区别,在于皮的厚度与是否经过发酵。
  此刻,吕刚端来的薄面皮包子,一个个圆嘟嘟白胖胖的,褶子美观齐整,与邵清平时在街上看到的名店字号的包子,也无甚区别了。
  “世子,你尝。”
  叶柔兴致勃勃地劝道。
  邵清接过吕刚手里的筷子夹起一个,咬开一小点皮,让里头的馅儿散散热气,再咬了一大口品咂。
  鳝鱼肉丁事先由姜末、葱汁和豆酱腌渍过,熟了以后,一点腥气都无,只剩了浓郁的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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