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叶柔终于明白了,喜道:“世子好胆略,你是想去到宋人军中,亲眼看神臂弩?”
  “正是。”
 
 
第187章 去告诉苏颂(下)
  苏府,书房。窗外大雪纷飞,院里几树琼枝的倩影隐隐可见。姚欢坐在下首,盯着厅中炭炉。苏颂以宰相之身致仕,每年十月初一到次年正月十五,朝廷给宰相级别官员的府邸,发放的炭量,有二百秤。苏家再是清正廉洁,腊月里的炭还是很够用的。书房是苏颂每日呆得最久的地方。年迈之人,阳气衰微,家仆给书房准备的铜炉很大,燃起来热力充足。屋内温煦如春,姚欢进来不到小半个时辰,已觉得面颊暖乎乎。但上座的苏颂,面寒如冰。孟皇后的祖父,孟元,虽是武将出身,却是苏颂在刚刚踏入仕途时,极为尊重的人。庆历彦博,很快就成了文相公? 孟公却还是个大名府钤辖。元祐末年? 孟氏进宫为美人时,孟公古稀受钺? 正要披挂铠甲、再上西夏战场。我酌酒相送? 孟公言道,孙女孟氏? 承袭了他孟家人温厚朴实的性子,不擅权谋之术? 在宫中做一奉御才是幸事。彼时? 我还宽慰他,说宣仁太后夸赞孟家女能执妇礼,既然有太皇太后喜欢,他还担心什么。没想到? 那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孟公还未走到西北,就病逝了。”
  苏颂这样缓缓道来时,也和姚欢一样,盯着那偶尔炸开火星的炭炉子。他的目光,较往日少了许多矍铄? 而是变得失焦、茫然。姚欢静静地听着。倘使让她再做十次选择,苏颂仍是她在如今情势下? 认定的唯一能信任的人。但若非苏颂倾吐往事,她也的确不知道? 自己竟歪打正着,苏颂原来与孟皇后的祖父? 有如此深厚的君子交谊。苏颂望着姚欢? 继续道:“姚娘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老夫自诩孔门弟子,为官几十年,眼睛里只看着民生民计,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但今日,老夫不由要想,小人如此隐秘的勾连之语,竟能被姚娘子你这样有仁心正志的女君子听到,是否孟公在天之灵,冥冥中保佑他的后人。”
  姚欢自己亲身验证了穿越这回事,早已不是上辈子那样坚定的无神论者。此时回忆起来,冬至那天若任何一个环节缺失,天子夫妇腊狱,但若说此阴毒之计乃他所设,我还是不大相信呐。”
  姚欢喃喃:“可惜无法知道那日和吕五娘说话的女子,是谁。”
  苏颂摆摆手:“你也不是神仙,能推案至此,已很不错。冬至那天宫里谁去了福田院,也不是无法可查。”
  想了想,又道:“孟公仁厚,但他不愚痴,他也知后宫的湍流险潭不比朝堂少,所以才担心孙女有了封号后,命途不易。孟家,自是有贴心人安排去宫里的。承蒙孟家人信任,这些情形,我也知晓。姚娘子,既然小人们不会马上动手,老夫也要想一想如何行事,莫打草惊蛇,方能挖出一窝蛇鼠。你且先回去。”……姚欢将最大的这桩心事和盘托出,交付给信任的前辈,虽也还隐隐担忧皇后与小公主的命运,但心绪不宁的感觉散去许多。人一放松,要么犯困,要么发馋。她今日出来行走,荷包装满,大事办好,当然要去祭一回五脏庙。赵大大和孟皇后来临幸过姚欢的小店后,这阵子生意越发好了,腊月过去两旬,营业额已突破五十贯,本月去掉租金、驻税、物料成本近四十贯的大头开支,怎么着到了除夕,她都能攒下十贯。在北宋,妥妥的月入过万、顶上半个知县了。姚欢决定犒劳自己一顿大餐。想什么来什么,刚拐到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她就被人殷勤地拖住了。竟是个清清秀秀、穿着镶兽毛褙子的小郎,客客气气递上一页“仿单”这仿单,相当于“小广告”北宋到了这个时候,铜板印刷和活字泥板印刷都已非常发达,开封热闹的市肆里,小广告、说明书满天飞,被称作“仿单”“娘子,吾家正店新开,恳请娘子赏光。”
  姚欢接过仿单一看,眼睛登时亮了。但见上头赫然印着几个大字:鸳鸯五珍脍。啥?这不是《射雕英雄传》里,洪七公在南宋皇宫御厨里偷吃到的珍馐美味嘛!原来宋代真有此菜?而且还不是在御厨?姚欢笑吟吟问道:“小郎君,这五珍,是哪五珍呀?”
  小郎莫看年轻俊俏,一副人畜无害的奶萌样儿,其实鬼精。“小的只知其中一珍是生鹿肉,已然美味绝伦,另四珍,娘子去尝了就知。俺家五珍脍不贵,娘子可以点个小份,一百文,快过年了嘛,娘子尝尝鲜?”
  一百文……也就一斤羊羔酒、五杯新琶客的钱。吃得起!姚欢再无迟疑,乐不颠颠地跟着小郎走了几十步,迈进一座临街的正店中。
 
 
第188章 鸳鸯五珍脍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又加了一句:不得其酱,不食。
  脍,就是生肉。
  姚欢知道,唐时文人武将拜官时举行的“烧尾宴”里,就有刺身拼盘“五生盘”了。牛、羊、熊、鹿、猪,都切成细丝,以葱芥酱佐之。
  虽然东汉时的华佗就在给官员看病时,提出吃生鱼片可能令人感染寄生虫,但唐宋时代,从士大夫到平民,都痴迷于吃脍。姚欢和姨母去苏迨家做婚宴席面时,按照地道的开封人习惯准备的鲤鱼脍,就极受欢迎。
  此刻,酒楼伙计端上“鸳鸯五珍脍”姚欢细细瞧去,虽都认得,却赞店家好心思。
  五珍,原来分别是,鹿肉,鱼肉,虾肉,蛤蜊,黑蕈子。
  鹿肉的色泽与牛肉接近,但更深红一些,切成薄片后团团围了,如那胭脂色的牡丹名品“虞姬艳妆”
  鱼并非鲤鱼或鲩鱼,而是鲻鱼。鲻鱼鳞小肉嫩,被切成极细的丝,与萝卜丝缠绕在一处,仿如经纬分明的洁白罗帕。
  虾已去头尾,开背,粉嘟嘟的横陈于盘中,曙色初现一般,又像菡萏花苞上的一抹秀色。
  蛤蜊则带着花纹悦目的壳儿,一个个都敞着口子,露出月白与鹅黄交融的贝肉,水淋淋的,诱着人吮上去。
  黑蕈子就是宋时的野生黑木耳,比现代的厚实,且并不纯黑,而是透着深浅不一的褐色?小朵小朵的。
  伙计又摆上一盅热鸡汤?一碗蒸饭,三碟蘸酱。
  “这位娘子一看就是饕餮行家?会在这十冬腊月里来蔽店品尝脍物。不过目下毕竟已到三九?娘子吃生腥之物前,先饮一碗我们的老姜鸡汤暖暖胃吧。这三碟酱呢?分别是芥末盐豉酱、葱蒜姜汁酱、胡麻越醋酱,五珍中除了那生糟蛤蜊外?旁的四珍都未加过任何佐料?娘子若嫌淡了,可佐以酱汁。”
  姚欢一面道谢,一面嘀咕,所以后世开发名著中的菜肴的馆子?很多都不靠谱嘛。譬如搞金庸名著菜的?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用火腿片子炖鱼丸也就罢了,“鸳鸯五珍脍”竟是用瑶柱、冬瓜、香菇、猪排骨、鹌鹑蛋之类的食材炖一锅,与刺身毫无关系,明明是“烩”而不是“脍”
  倒是眼前这“鸳鸯五珍脍”说得通。
  走兽、水族、山珍?生食作“脍”
  红、白、粉、黄、褐,五色缤纷?直如一幅鸳鸯锦。
  待那伙计退下,她先吃了半碗鸡汤饭?煞煞肚中饥寒,才开始享用五珍脍。
  说实话?她前世虽也爱好吃生食?但对于马肉刺身总有心理阴影?避而不食。马这样更像伙伴的动物,作为人类去食用它们,她实在过不去那一道坎。
  鹿在她看来,则更像牛。这鹿肉刺身吃起来,也的确接近生拌牛肉丝的滋味,但气味更清、肉质更细腻,筋膜结缔很少,嚼得久一些还有回甘。
  鲻鱼丝也不错,与盘中的萝卜丝、胡葱丝混合着,临些胡麻醋汁,有一种后世“顺德捞鱼生”的既视感。
  最棒的是那生糟蛤蜊。宋人米酒的甜是冲淡宁和的,用来糟呛水族最佳。姚欢一口气尝了好几个,心道,怪不得苏轼说“蛤半熟而含酒”乃人间至美。
  姚欢吃得齿颊留香,心满意足,大半个时辰后才用完这一顿鸳鸯五珍脍。
  她结了银钱,刚走到门口,忽地迎面撞来两个婆子,险些让她踉跄跌倒。    ……
  邵清掀开车帘,望着开封城的街景。
  送别吕刚后,胡人属下驾车送他和叶柔回城东。
  车行到此,邵清看到自己向掌柜讨得苏学士字幅的那间小酒肆。
  他记得,门前盖了一层薄雪的酒坛处,就是自己当时驻足的地方。那一日,他抱着“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帛卷,正兀自欣喜,一抬头,就见到曾府抛锚的马车上,姚欢认出了他,欲向他打招呼,又有些局促迟疑。
  邵清回味着当时情景,嘴角划过一丝清晰的笑意,并且持久,持久到过了这个街口,笑容还在。
  连坐在对面的叶柔也发现了。
  她正想好奇地问一句“世子怎了”车窗外忽然传来叫骂声。
  叶柔还没反应过来,邵清已对驾车的胡人小郎契里喊道:“停车!”
  “鸳鸯五珍脍”酒楼前,姚欢被一个壮硕的灰衣婆子拖着,挣脱不得。
  “姚娘子,你当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做了好一场贞洁烈女的大戏,害得俺做不成官媒娘子。结果你倒去曾府拜了干爹干娘。瞧你如今,招摇街市、吃喝无忧的模样,想来已得了大富贵。你既来得起这般体面的正店,也该替你后娘还些银钱给俺。”
  原来是当初和姚家姑娘的继母串通的官媒娘子。
  姚欢方才,在门口被互相纠缠的两个婆子撞到,站稳后正要赶紧躲开,却不料被这灰衣服的官媒娘子认了出来,一把拽住。
  姚欢听明白她的意思后,由懵到惊,继而愤怒。
  这就是教科书般的“垃圾人”吧!
  她脸一沉,不愿与这婆子多废话,却一时甩不开她,只得转向目瞪口呆的酒店伙计道:“这疯婆子当街纠缠,劳烦小哥帮忙去军巡铺喊军爷来。”
  不想那灰衣婆子既已耍赖,便将脸面豁了个彻底,伸手往姚欢衣襟去扯。
  她想着对方毕竟是个年轻娘子,都快要当街被撕胸口的衣裳了,定会顾忌脸面,掏出荷包拿银钱打发了她。
  婆子的手将将揪起姚欢的冬袄前衽,忽觉右肩胛处一阵剧痛。
  这骤然降临的猛烈痛楚,令她蓦地两手都一松,放开了姚欢。
  “哎呦,哎呦……”
  婆子呼号着,待被推开几步后凝神一瞧,对她动手的却是个青衫郎君。
  她瞪着眼,不太相信。
  这看来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那爪子简直能将人的骨头钳碎!
  她又仔细辨了辨。
  面熟……
  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姚家小娘子出嫁寻死那日,给她看伤的郎中?
  “你走。”
  邵清声音不大,但面沉如铁。
  那婆子有些不甘,想多嘴一句“你算她何人”蓦地却见这郎中身边,又冒出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小郎,手上扯着马鞭,一松一紧的,那对锐利的眸子直直盯着她,仿佛鹰鹞盯着不知好歹、还不快滚的耗子。
  婆子一跺脚,恨恨地剐一眼姚欢,往地上啐口浓痰,转身离去。
  姚欢掸了掸袖子,对邵清道:“今日真是巧,此处相遇。有劳先生帮我赶个苍蝇。”
  邵清面色转了和淡之色,目光却有些不敢与姚欢碰触。
  他还在思忖说些什么,缩在酒楼门边角落里的一个中年女子,走上前来,对着邵清道:“邵公子,原来是你!”
  正是方才和灰衣婆子攀扯、撞到姚欢的妇人。
  邵清片刻前跳下车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姚欢身上,莫说这躲得远远的妇人,便是酒店的几个伙计,他也未多看。
  此际听这妇人打招呼,邵清一怔,定睛细辨,便认出她来。
  他想出言暗示,却一时之间哪里能想到合适的言辞。
 
 
第189章 说开了就好
  只见这中年妇人,头戴明黄缎子做的包冠,身着石褐色褙子,手中一把靛青色绸伞,显然也是个官媒娘子。
  她带着殷勤的口吻道:“奴家也多谢邵公子。今日真是晦气,那老货先在街上拦住我要钱,说是从前带我入的行,现下她落魄了,我自应周济周济她。我们行里,都知她烂赌成性,我怎愿惹上这一身骚。不想扭打中,却连累了这位这位娘子。”
  中年妇人说到此处,转向姚欢,面上那副说媒的职业性笑容,更浓了四五分。
  “原来娘子就是当初要嫁去曾府的姚家大娘子?真是好女百家求,邵公子当初,还托俺登门问帖呢,可惜曾府抢先了一步。哎,邵公子,后来俺又得了几位闺秀千金的细帖子,都是进过女学、品貌上佳的小娘子,家里头呢,不是阿父就是阿兄,至少有一位当家阿郎,是在各府各衙任个一官半职的,却总是被你拒之门外”
  邵清只觉得眼前一黑,继而又觉面上发红。
  那边厢,姚欢面对这媒婆一张表情过于生动热情的脸,听她一叠声地叨叨个不停,初时还因她放爆仗似地噼啪语音语调而有些懵。
  女子叽叽喳喳、语速过快的表达,多少影响人的理解效率。
  及至定神品着品着、听懂其中的信息量,姚欢直如被一盆井水泼面,回过神来。
  那颗醒明白了的心,自是越跳越快,胸中却被又惊愕、又感慨、又说不上是骇异还是唏嘘的情绪,塞得满满。
  原来邵先生在姚家姑娘刚刚被曾府“问名”时,就去托过官媒娘子的。
  “姚娘子,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几番波折,几许风雨,你如今还是云英未嫁之身吧?邵公子又这般一往情深,此段佳缘若不续上,岂非是月老罔顾人间缱绻?俺虽比不得那穿紫色褙子、惯说管亲宫院恩泽的上等官媒,可说合的才子佳人,也不下百八十对了,你二人呀? 兜兜转转,看来一段绝妙佳缘,还是得由俺来说合。”
  这官媒娘子也当真是个人才,各样诗词楹联成语顺口溜? 被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揉面似地捏在一处? 浑不顾对面的二人是羞是喜。
  她做学徒的时候就被教导,媒人顶要紧的? 便是胆大心细脸皮厚,世间多少男女,缘悭一面? 就是吃亏在没有敬业的媒人去助攻一把。
  姚欢本来心思正在折折绕绕间,叫这媒婆子三寸不烂之舌说了好大一段单口相声,竟被她逗得心下暗暗一乐。
  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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