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侧帽饮水
时间:2021-09-24 09:45:01

  因佟安等人造成的冤狱错狱都翻案重开,由刑部、大理寺亲审,云云总总共有两百十三桩,震惊朝野。东厂席源也因勾结佟安、滥用职权被削职流放,其手下东厂暂移至掌印裴都手中。
  “不愧是锦衣卫,真有效率。”楼知春悠悠叹道。
  他一人独坐在清风居二楼,斜眼看着底下锦衣卫查处佟安名下的当铺,突然又想到那日李韬所言,略一凝眉。
  平阳侯并不是真心想辅佐太子,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以李韬的心性,做这么多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助太子稳固根基、登上皇位,他肯定还有更大的企图。
  替别人做嫁衣,绝非此人做派。
  怪的是,每次谈及太子,李韬的态度都让楼知春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思忖之际,这个让他捉摸不透已久的人此时已经拾级而上,走到了二楼。
  楼知春回过神,又换上了平素那副面孔:“侯爷,对不住,没忍住先喝上了。”
  李韬没跟他计较,坐下道:“楼大人这未免也高兴得太早了。”
  “此话怎讲?”
  “拔除佟安并非难事,佟氏一族气数早尽,”李韬微微笑道,“这回倒是太子,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楼知春哈哈一笑:“你是说他为皇后求情的事?名声、好处都给太子占尽了,这不就是侯爷想要的结果么?说起来,朝中那些跟佟安勾结的人都落了马,太子上奏推荐给皇上的新官人选已经批下来了,这么一来,朝中的大势就变了......”
  “何止如此?”李韬笑哼了一声,眼里却并无笑意,“他这一次,是将天底下的士子都给笼络了。”
  科举徇私,为天下士子深恶痛绝,案子一出,早已引起群情激愤,太子主持此事,大削佟氏一族,算是大义灭亲,却也因此赢得了天下士子的心。
  楼知春举起酒杯,煞有介事地敬了敬李韬:“说到底,这都是侯爷的功劳。”
  李韬抿了一口酒,看着他道:“我不过是给了一个引子,佟安此次能被连根拔起,说到底是皇上早有此意,只是缺乏时机和合适的人选。”
  “太子一跃而上,想必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啊,”楼知春意味深长道,“侯爷恐怕还不知道,皇后娘娘被请回中宫后,那个万嫔就被封作了贵妃,这次皇后娘娘一句话都没有说,前朝大臣如今只关心佟安一党失势后的局势,也并未多关注此事。我倒觉得,此举像是皇上有意为之,侯爷真的——不打算去查一查那个万贵妃的身份么?”
  *
  是夜,苏允之正要和衣睡下,忽然听到外头羽扇隐约喊了一声“侯爷”,不禁一个激灵,动作飞快地把手上两本闲书藏到了枕头底下。
  李韬从外头进来,恰看到灯火抖动的余韵,又瞥见床上那一团略显凌乱的被子,眉头便微微地一挑。
  羽扇端着茶进屋来,放下茶杯就退了出去。
  “舅舅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苏允之瞥见露出一角的书册,身子一挪,轻轻地挡住。
  李韬坐下道:“我倒没有那么忙。”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苏允之干笑,心中只盼着他能早点离开。
  “这次你受伤,还有些事没问你,”李韬望着她,“你一向胆小,怎么这回......倒如此不管不顾了?”
  他说话时声音平平,眼里却隐隐有几分锐色似的。
  幸亏苏允之早有准备,只将先前对苏夫人所说的报恩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再说了一遍。
  李韬听完,并未见有多少惊讶,只云淡风轻道:“这份恩情你记得倒久。说起来,苏夫人上回还提起......想收你作干女儿,说与你十分投缘。”
  看他这个样子,莫非是早就从苏夫人那里听说过她这报恩的理由了?
  苏允之思绪乱飞,又见他始终看着自己,心微微一提:“是苏夫人太抬举我了。”
  “是么,”他道,“你都救了她的女儿,她这么做也不为过吧。”
  苏允之暗自咬牙。
  是了,他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回回都是如此。
  她若想好好和他说话,他就做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
  她若多有敷衍,他便要摆脸色。
  总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他到底想怎么样!
  “明晚苏夫人还会来看你,这次记得还礼,”李韬道,“想备什么,随时吩咐周霖。”
  他口中的周霖,便是这平阳侯府的管家。
  苏允之闻言一怔,指了指不远处方几上的几个食盒:“不劳舅舅费心,我都着人备好了。”
  李韬一顿:“备了些什么?”
  “寻常点心,还有汤团,”苏允之微微笑道,“下元节不是要到了么,汤团最是应景。”
  她打量李韬神色,看他一脸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样子,心中暗笑,喊来紫云将食盒打开,直接呈给他看。
  除了芙蓉花糕和奶酥,食盒里头放着的,就是一个个拳头大小的艾草汤团,有青色、黄色,也有白色。
  “黄色的汤团是用什么做的?”李韬问道。
  “和面的时候加了南瓜,”苏允之眸光一转,“舅舅可以尝尝看,反正还有不少。”
  李韬看她一眼,竟也没有推拒,径直拿起一个黄色汤团咬了一口。
  一旁的紫云见苏允之看过来,立马会意,忙上前去给他倒茶:“青团干噎,侯爷喝点水。”
  李韬点头,看到里头的馅料,略一挑眉道:“怎么不是秋茄?”
  苏允之讶异:“舅舅还知道这个呢?”
  她没有看轻他的意思,只是看他刚刚那样子,还以为他对这些点心一窍不通。
  李韬睨了她一眼:“你还没说,为何不放秋茄?”
  苏允之道:“寻常汤团都是放秋茄的,容易久存又应季,可是苏夫人有过敏性喘疾,吃不得秋茄。”
  话一出口,她心中就猛然咯噔了一下。
  糟糕!
  眼见不远处那人还在吃着汤团,看不出有半分异样,她心神稍定,故作轻松地笑道:“说起来,这还是苏家二小姐无意中透露给我的,说是苏夫人有这样的病,秋茄、虾蟹都吃不得。”
  李韬淡淡应了一声,吃完了手中的汤团,端起茶杯喝茶润口,瞧着面色如常。
  苏允之悄悄地吁出一口气,暗道惊险。
  “味道不错。”李韬道。
  紫云见他喝完了杯中的茶水,便要上前去添,不想却望见他握着茶杯的手似用了狠劲一般,竟白得泛出了青。
  手背上,也有青筋暴起。
  这时候,他松开手,瞥了紫云一眼,紫云对上他的目光,暗中一窒,默默地退了回去。
  此刻,在李韬手边,那只空了的茶杯,边缘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直将釉面上旖丽浓艳的牡丹花......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尽管如此,他表面却是淡然如水,令人看不出有丝毫异样。
 
 
第23章 女尸
  苏允之浑然不知,她看着李韬,心里有件事很想问他,一下子却又不太问得出口。
  忠勤伯府的事,孙茹雪受罚倒罢了,那齐嫣然竟也被丑闻缠身,总让她觉得......是另有蹊跷。
  她知道李韬的性子向来是睚眦必报,而且,他报复人最会“对症下药”。
  别人最怕什么,他就专挑什么地方下狠手。
  像忠勤伯府那样树大根深的老贵族,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外头如今尽是风言风语,恐怕比直接打齐嫣然两个耳光还让她难受。
  “舅舅,”苏允之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齐家六小姐唆使人害苏家姐姐的事,是不是......”
  李韬垂眸看着手上的玉扳指,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是想问,是不是我让人做的?”
  苏允之没吭声,只望着他。
  他笑了笑:“是。”
  她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忠勤伯府势力那么大,您这么做......就不怕惹上麻烦?”
  李韬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其余人知道。”
  也不知为何,苏允之听他说这话时,隐约觉得有些异样,就好像他是意有所指一般。
  而且他的眼神,表面虽淡然,却不知为何,只让她感到说不出的……烫人。
  她别开了眼:“那您干嘛还......告诉我?”
  “你会说出去?”他淡淡地问道。
  “当然不会!”
  李韬挑眉,虽然没有说话,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不就得了”。
  苏允之生生噎住。
  回回都是如此,从前但凡与他争论,他总能将她堵得无话可说。
  “听说你前几日做了芙蓉花糕,”他嘴角上扬,脸上又变得笑意微微的,神色间却有几分飘渺,“这又是谁教你的?”
  苏允之冲他一笑:“都是我自己瞎折腾的,舅舅也想尝尝看么?”
  她笑得眉眼弯弯、天真烂漫,瞧着绝没有半分心虚。
  李韬目光深晦:“我倒不怎么爱吃甜的。”
  说完,伸手点了点旁边的食盒:“不过,这汤团不错,回头可以送一些到木樨堂。”
  “……好啊,舅舅......喜欢就好。”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垂着眼皮仿佛在看杯中的茶水:“说起来,以前倒不见你爱看这些书。”
  她一滞,背脊一下子绷直了。
  眼睛不自觉往下一瞟,眉头一皱。
  那两本书明明给她藏得好好的,他又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苏允之偷偷藏起来的《楹联丛话》与《巧对录》,说白了就是讲文人对对子的,别说闺阁女子,一般男子都不爱看这个。这不是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算是文论。
  “不过是觉得有意思罢了,很多地方……我也看不懂。”她硬着头皮道。
  “哪儿有意思?”他问话的那个样子,就像真的很有兴趣一般。
  苏允之一顿,强挤出一丝笑来:“怀玉只是觉得......看这些文人互损互骂,你来我往,挺有趣的。”
  李韬听了,不咸不淡道:“你喜欢这些,回头我让王岩再给你寻几本来。”
  苏允之没想到他非但没有发难,还口口声声说要帮她再弄几本,一时瞪大了眼。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又低下头去喝茶了。
  窗纱透着淡薄的光,屋内飘荡着一股茶香,一丝风也没有。
  苏允之莫名地觉得口干舌燥。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似的,却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
  李韬从茯苓院离开以后,就回了木樨堂。
  子时,夜色已深,风已透凉,即便微微喘息,都有刺骨的寒意钻息而入,刹那间令人浑身冰凉。
  木樨堂书房内,烛光闪动。
  榻上的人却静静地睁开了眼,目光清明,根本没有一丝睡意。
  李韬时常在书房办公到很晚,睡在书房也是常事。
  这个时辰,连月光都看不大见。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他睁开了眼睛,却没有起身,手臂横在眼睛上面,眼前是一片漆黑。
  其实他先前一直不能完全确信,直到她刚才说漏了嘴。
  苏夫人体弱多病,唯独对自己的喘疾讳莫如深,因为这病有些阴邪的说法,风水学上看,不是什么好症候。
  所以,这件事也就只有苏府的几个人知道。但是,约莫半年以前,她的喘疾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苏蔺真此时不可能和外人说起此事。
  知道苏夫人有喘疾,却又不知道她已经痊愈,天底下,只有那一个人。
  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忽然又涌上来,一下子将他淹没。
  黑暗之中,李韬脸上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
  这时,王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侯爷,宫中传来急诏,要您即刻入宫。”
  *
  皇城伏立在昏暗之中,灯火未明。上一回在这种时辰进宫,还是当年给太后侍疾那会儿。
  入了宫门便要下马,李韬一眼就看见了同样风尘仆仆赶来的楼知春,二人眼神一碰,并肩而行。
  “侯爷,我刚才得到点风声,”楼知春压低声道,“东宫被人发现有女尸,死的是谁不知道,恐怕身份不简单。”
  李韬眼眸一转:“你从哪儿得到的风声?”
  “刚刚带我进宫的是西厂的梁公公,我与他有几分交情。”
  李韬轻声道:“楼大人还真是广结善缘,令人佩服。”
  楼知春瞪他一眼:“侯爷可得小心一些,太子爷如今尚在风口浪尖,你这么漫不经心的,小心给他察觉,又要怀疑你的忠心。”
  李韬笑哼了一声,并不搭腔,只往前赶路。
  楼知春看到他神色,暗中一怔。
  奇怪,李韬瞧着怎么与平素有些不同?
  疾步行走时,衣袍猎猎作响。二人穿过数道宫门,约莫两刻多钟后,才走到大殿。
  内殿正堂,两侧站着不少官员,正中坐着的是一名身着明黄色绫罗长袍的男子,太子谢胥和燕王站得离那人最近。
  那人自然就是皇帝。
  楼知春进殿时,不动声色地扫了皇帝一眼,暗下一怔。
  比起上回所见,皇帝更瘦了。他是天家后代,长相自然不会差,神清骨秀,还生了一双桃花眼,看人时总有几分含情脉脉的。
  不过,皇帝如今也太瘦了,瘦到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那件袍子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
  他那副眉眼,本是天生多情,如今瘦成这样,反倒露出几分薄情相。
  任谁都能看出来,皇帝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说句大不敬的,甚至于……有几分油尽灯枯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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