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帝身边的宦官似要发作,却被康平帝挥手制止了。
“你是薄春山?”
“下官正是。”
这句回答似乎又触到那宦官的敏感点,又想要说什么,这时康平帝开口了。
“薄爱卿乃第一次入宫,不懂一些规矩也是正常,丁公公就不要苛责了。”
这丁公公似乎没料到陛下竟会当着这小官明言,不过他有规矩傍身,倒也没显出有任何惧怕之色,只是低头道:“倒是老奴多事了。”
这才刚见着人呢,就让薄春山看了一场戏。
看来这小皇帝还真当不了家,身边一个老匹夫阉人都能在他面前尥蹶子。
大抵是他的目光太直戳戳,丁公公低着头看不到,上面的康平帝却看见了,他见薄春山打量自己的目光毫不避讳,面上又流露着几分桀骜之色,心下一动,站起来道:“罢,坐久了总是困乏,朕与薄爱卿年纪相仿,不如薄爱卿陪朕出去走走?”
薄春山自然不会拒绝。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这处宫殿。
皇帝出行,自然非等同一般,康平帝在前头走,薄春山落后他一步,再后面是丁公公,以及长长的仪仗队。
这次进宫还真是让薄春山开了眼界,宫里的规矩还真是又臭又多,有这点人干什么不好,非得在后面捧着什么香盒之类的乱七八糟,那伞也不是伞,也打不到皇帝头上,就那么举着,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薄爱卿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这点人干什么不好,非得干这个,拿去打倭寇也行。”
他说得没头没脑,甚至康平帝刚开始都有些诧异。
诧异完,康平帝似乎明白其意,理解地笑了笑。
似乎薄春山的形象在他心中定格成了一个不拘小节的莽夫,他可能心怀国家大义,所以想什么都是和倭寇有关。
他回头看了一眼,也有些忍俊不住。
虽然这薄春山话有点糙,但是好像还真是这样。
真是个妙人!
借着这话题,两人自然开始聊着有关倭寇的事。
……
这个消息只是不一会儿,就传到了有些人的手中。
陛下对平倭之事十分上心,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不然也不会招个地方上的巡检使入宫面圣。
五军都督府也没料到兵部会把薄春山弄到应天,还弄进宫去面圣,刚开始知道这个消息他们确实有些错愕,但也没觉得事情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可接下来康平帝俨然十分看重这个薄春山,竟接二连三招他入宫说话,这就不得不让他们重视了。
可这时似乎已经晚了。
而另一边的薄春山,连着多日被招进宫说话。
他能感觉出康平帝对如何打倭寇这一事情是真的上心,也因此他说了不少话,开始还藏着掖着,后来大抵是说得兴起,很多一些本该藏着不该在外人面前道出的话,他也都说了。
甚至有些话很大逆不道,他也没藏住。
他和康平帝相谈甚欢,康平帝对他的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或是奇思妙想,表现得很愿意去了解,也很包容。
这大抵也是薄春山会在康平帝面前说这些话的原因。
而不知不觉中,他竟成了康平帝的宠臣,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是一次偶然之下听见连市井都有人谈论起,他才知道这件事。
这一日,康平帝游玄武湖,召薄春山带了全家人一起。
而康平帝也不仅是他一人出行,而是带了一位妃子。
男人有男人的话说,妇道人家自然也有自己的相处,甚至连小孩——这位僖妃生养了两子一女,长子也是康平帝的长子,今年才五岁。还有一子一女是对双生胎,还小,才几个月大,今天没带出来。
八斤是个自来熟的,刚开始跟娘来的时候,还守了会儿规矩,但是时间久了她就守不住了,又见娘娘叫来了个板着脸的‘小哥哥’,她就主动拉大皇子出去玩了。
僖妃也没说什么,等两个小孩下去后,两个妇人对视了一眼,都松了口气。
顾玉汝已经暗中观察这位僖妃许久了。
作为当年是肃王所送之人,却偏偏能在康平帝身边受宠多年,甚至当年她听说这件事时,此女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的,那时依旧圣宠在身,且生养了康平帝最多的孩子。
且这还不是令人惊叹的,在后续的很多年里,有关此女的消息时不时就能传到北晋来。
据说她圣宠依旧,后来还当了皇后。
当此女被立为皇后时,这个消息可在北晋传了很久,因为此女既不是世家出身,也不是什么官家小姐,能被肃王搜罗来送给彼时还是皇太孙的女人,能是出身什么好人家。
据说此女以前出身是大同婆姨。
有那么一句,扬州瘦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说得便是当今天下,以这四个妓子群体最广为人知,各有各的妙处。
这本是流传在男人之间的一句粗鄙之语,前世顾玉汝也是听人说了一耳朵,之后又具体了解了下,才明白其中之意。
所以也就能理解,北晋这边对康平帝立此女为后,为何会如此诧异,如此吃惊了。这件事给人的震惊,简直就像开元帝从八大胡同里找了个女人来当皇后,估计满朝文武都要炸掉。
可同时也证明了,康平帝是真的十分宠爱此女,不然也不会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第127章
前世, 顾玉汝曾在脑海里对此女进行过想象。
她觉得此女应该很美,倾国倾城大抵不外乎如此,她应该也很特殊, 至少对康平帝来说应该是很特殊的。
她好奇,却没有见过真人。
积攒了两辈子的好奇,如今总算见到人了。
此时看去, 此女确实能有圣宠之姿,与南方推崇的女子纤细之美不太一样, 她生得有些丰腴,不像玉娘给她的媚态都在眼波流转之见的感觉,她反而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说不上的媚意,偏偏眉宇间却又有一些稚嫩的天真。
不看其他,只看这点,谁又能想象到她是帝王宠妃, 甚至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还会以为她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事实上此女的年纪确实不大, 顾玉汝觉得她年岁应该比自己小点?
“昦儿平时话少, 没想到他竟然能和八斤玩得来。”僖妃看着窗外,两个孩童正在玩耍的画面, 也不知八斤说了什么,竟把老成话少的大皇子给逗笑了。
“对了,她是叫八斤吧?是因为生下来时有八斤重?”
顾玉汝笑着道:“娘娘所言不错,八斤生下来时确实八斤有多,这是当时稳婆所言, 没想到娘娘竟知道这些。”
僖妃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我以前还没进宫时, 也听说有人取名叫六斤七斤, 不过一个女娃娃,生下来有八斤重,倒是少见。你生她时,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这僖妃眼中竟有些怜悯之意,颇有种感同身受之感,顾玉汝想到她才刚生下一对双生胎没多久,想来生孩子时也吃了不少苦?
索性终于找到和这位僖妃聊的话题,顾玉汝也没有避讳,便与她讲诉当日生产之时发生的一些小事。
“你可真是镇定,胆子也大,我当初生昦儿时,孩子还没生下,我自己却疼得哭得稀里哗啦,陛下还说我娇气……”
“听你说的,我却是又学到了一些,原来呼气吸气也能帮助减少疼痛,怎么宫里的接生嬷嬷却不懂这些?”
这一番交谈之下,顾玉汝发现这位僖妃还真有些天真烂漫,俨然不同于表象给人呈现的。
当然,这不是贬义的话,事实上僖妃是这种性格,反而让顾玉汝松了口气。
一个天真烂漫,说话有点口没遮拦的宠妃,总比那种心机深沉,笑里藏刀,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人脑袋的宠妃好。
一番交谈下来,两人对彼此之间都有些好感,也因此接下来的气氛更为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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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康平帝也正在和薄春山对话。
他专门安排了这次游湖,自然不单只是为了游湖。
“如果全力支持你,你平掉寇患需要多长时间?”
薄春山愣了一下,却并不意外康平帝这么说,实际上今日康平帝邀他游湖,他就有种果然来了的预感。
这些日子与康平帝相交,薄春山也不是全然只谈倭寇的事,他借着接触之间,也了解到了一些康平帝的处境。
康平帝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偏偏掣肘太多,朝廷宫里的一些人一些事,都像一重重大山压着他,让他做事完全不能由己由心。
暂时薄春山还不能了解困着康平帝的那些东西具体来自于何处,但他已经感受到了,也感受到康平帝急于想摆脱这些东西,像这次他就在康平帝身边没见到那位丁公公。
“陛下的全力支持,能达到什么程度,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薄春山不答反问,问得十分尖锐犀利。
康平帝一怔,之后是苦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窗外的湖面。
看了许久,才转身道:“倾尽全能。”
顿了顿,他又道,“朕现在面临着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是大晋积攒多年留下的沉疴,是顽疾,一时半会清理不掉,甚至今天朕见你,还得以游湖名义,才能避开宫里重重的耳目……”
说到这里,康平帝几乎是在这个臣子面前坦诚了,作为一个帝王并不该暴露的东西——他其实受到了很多限制。
他甚至连与一个臣子交谈,都无法做到身边没有别人的耳目,可想而知处境。
一个帝王怎可能不要面子?
所谓帝王尊严,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词,一句话,自古以来,多少帝王为了所谓的帝王尊严,小到杀一个人,大到灭一个国,可见康平帝主动说出这些话,至少在一个臣子面前,是足够显示其诚意了。
“朕给不了你太多承诺,只能说倾尽全力,朕会给你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支持,朕还会给你朕的信任……”
他笑了一声,声音高昂起来:“你不是有很多想法想去做?觉得打倭寇不该是在自己家里打,而是该将敌人挡在门外,所以你想造一些战船,甚至想仿出夷人的大炮……那些犯忌的不会犯忌的,你通通都可以去做,只要……”
只要你能把倭寇平掉。
两个男人目光对视。
一个挺拔昂扬,桀骜不驯。
一个俊美斯文,谦和宽容。
其实打一开始,两人就在互相试探。
可能是薄春山异于常人的想法,不同寻常的态度,真让康平帝起了兴趣,他竟对此人好奇上了。
多日的交谈,他在试探,他何尝不也是在试探。
难道薄春山真是傻?
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朝外倒,他不要命了?
不,他只是在试探康平帝是否有决心,是否能接受异于世俗的手段,他的底线在何处。一个帝王不可能没有底线的,他需要知道对方的底线,才能决定自己要出多少力气。
难道康平帝真对打倭寇那么感兴趣?兴趣大到某个枝节,他都想了解?
哪个帝王会关心手下怎么打仗?好吧,皇帝不可能不关心战事,但绝不会如此详细,他不过在试探薄春山的性格,试探他的深浅,试探他是不是真得能行,自己是否应该给予支持,又该给多少支持。
越是试探下去,彼此心里的答案越来越明晰,才会有今日的开诚公布。
“三年。”
顿了下,薄春山又道:“我也不说一年这种夸大之词,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平法是哪种平法。”
普通的平倭,不过是把目前还在四处作乱的倭寇全部荡平,可这并不起任何作用,因为斩草不除根,明年倭寇又来了。
康平帝要的是根治,不再有寇患的后顾之忧,他才能专心去对付北晋。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曾经苗双城所提,薄春山在脑中细化之法——把倭寇彻底挡在家门之外。
虽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但其中涉及之人涉及之事太广,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成功的。
“好!朕明日早朝就封你为东南剿倭总兵官。”
显然,这个决定在明天会迎来很大阻挠,但康平帝既然说了,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甚至极有把握。
哪知薄春山拒道:“还是别封我了,正儿八经打仗有人比我在行,我觉得他比较适合。”
这次康平帝是真得震惊了,还有人被封官不要的?
要知道,按薄春山现在的品级来算,充其量就是个九品的小官,以前总兵官虽无品级,只是个官职名称,遇有战事,奉朝廷诏令出征,战事结束,回归原职,但后来因抵御北方游牧民族,朝廷在边关设立军事重镇,总兵一位成了常驻,被定为正二品官衔。
从九品一跃之下成了正二品,可谓是飞升。
他竟然不要!
可康平帝不愧是皇帝,总体来说虽然诧异,但诧异得并不明显。
“谁?”
“萧山卫驻守龛山御守千户所,千户邵元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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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在乌蛮驿的住处,薄春山还在感叹。
“你说我是不是傻?正二品,正二品的官衔我竟然没要。”
顾玉汝笑得直掩嘴。
“你还笑我!”
他气得人就过来了。
顾玉汝想跑,她也付出行动了,却没跑赢他,被他一把抱进怀里。他把她抱了个奇怪的姿势,竟成了他坐在贵妃榻上,而她跪坐在他腿上。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上感叹:“我想着总兵官是个大官,但我怎么知道总兵官是正二品,九品到正二品……”他心疼地连连咂嘴,“我若是答应下来,你是不是就能做夫人了?到时候我给你请个诰命,多好!我怎么这么傻!”
顾玉汝看他那胡搅蛮缠劲儿,最近这人越来越会撒娇了,动不动就往她怀里钻着要安慰。
她推了推他的大头:“行了,别装了,你不就怕我生气。我生你的气做甚,你这是做正事,你把位置给了邵大哥,肯定是觉得他在明面上比你在明面上好。说吧,你又想搞什么鬼事?”
“我怎么就搞鬼事了?”他有点不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