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临街商铺的柜台后,靠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两人的模样都不太好,女的那个浑身狼藉,脸上衣衫上沾满了脏污和各种血渍,男的那个要比她好点,因为穿着一身黑衣,就算有什么脏污也看不显。
“薄春山,你就别逞强了好吗?歇一歇。”
商铺的门大敞,铺子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好像经历过抢掠,柜台倒了几个,只有靠里的一座没倒,半人多高的高度,后面足够隐藏人了。
而门外,时不时有成群的倭寇呼啸而过,嘴里嚷着一些人们听不懂的话,隐隐还夹杂着哭喊声和惨叫声,让人听之心悸。
“这定波县县衙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才不过百十多号人,竟让这群畜生破了城。要我说,他们该不会都守在县东吧?县衙在那儿,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也朝那儿跑了,那其他几处的百姓不管死活了?”
顾玉汝嘴里没说话,心里却觉得可能薄春山说的是真的。
“那照这样来看,这齐家也未免太不中用了,都说齐家有个秀才老爷,还有个举人老爷,齐家怎么样怎么样,还是明州齐家的分支,怎么齐家被人破了门不说,你这个齐家少奶奶落得这番田地?齐家那老头老妇和齐永宁如果没死,应该会召集人回来救你,如今人一直没来,该不会就你这个少奶奶被放弃了吧?”
“薄春山,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好好好,我不说了,只是这地方恐怕待不久了,我本觉得在这里等着,说不定能等到有人来县南救人,如今看来只能指望自救了,你不是还担心你娘你弟妹,咱们就去县北吧。”
顾玉汝一愣道:“你真打算去县北?你不是说你娘已经被你送出城了吗?”
“反正我们也没处去,这里可躲不了太久,现在想跑出城恐怕有点困难。再说了老子从小在西井巷长大,就算真打算跑路,也不可能不管老邻居。”
“可从这里到县北……”
她还有些犹豫,却被人一把扯起来,背在了背上。
“现在哪儿都不安全,不拼一把就死在这里了,这群畜生人数有限,他们即使想抢夺财物,也是会先捡有钱的地方抢,我走之前县北还没乱成这样,想必一天过去了也比这里好。反正你现在也走不了,还是听我的,把嘴闭上,如果实在害怕就把眼睛闭上,你放心老子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说话之间,薄春山已经窜了出去。
他身形高大,两人又显眼,本来附近就有人在追捕他们,当即就有一队倭寇朝这边冲来。
“抠喽死哟哇……”
“哇你的祖坟被老子掘了!给我死!”
骂归骂,薄春山却窜得比谁都快,哪怕身上背个人也没落于下风。
顾玉汝心里害怕,没敢睁眼,只觉得就像坐在失控的马车里一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眩晕得厉害,想吐极了,却偏偏地方不合适只能强忍着。
她感觉到薄春山正在跟人搏斗,耳边全是那群倭寇听不懂的叫喊声,期间隐隐还听见薄春山的闷哼声,这种情形她已经在一天里经历了多次,每次都会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每次又都能逃出去。
可真能逃出去吗?就算逃去县北,还会有活路吗?
终于安静了下来。
顾玉汝感觉自己被放在了地上,她当即睁开眼睛,就看见对面有人抹脸对她浑不在意的笑。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若不是带着你,这群短腿畜生都得被我干死。”
顾玉汝没理他,她看见他黑色的衣衫上又多了好几处湿润。
那是血。
“你哭什么,别怕,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我不是比你高吗?”
……
顾玉汝就觉得眼眶一下子湿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她扑进他的怀里。
“怎么了这是?”薄春山有点手足无措,“哭个什么?我又没凶你。”
“我才没有哭。”她一边说,一边还在把脸往他胸前蹭,这哪里是没哭,“薄春山你是个傻子!”
“行了啊你顾玉汝,我又没说你什么,怎么还骂起我来了?”
“你就是个傻子,成天蠢兮兮的,还觉得自己聪明,你就是个大傻子!”她一边蹭着眼泪,一边道,“不过你说的也对,那些破事跟咱们什么关系,我们就是平头老百姓,让自己活着就好,管那么多做甚。”
其实无知也是一种福分,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自从有了那个记忆,顾玉汝知道的多想的也多,旁人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那种紧迫感,几乎将她压垮。
若不是有薄春山,若不是有这个傻子帮她分担,给她逗乐,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熬过来。
薄春山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道:“你能想明白就行,不是有那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一个妇道人家,细胳膊细腿的,操心那么多做甚,就该做些妇道人家该做的事。”
“什么才是妇道人家该做的?”
“什么才是妇道人家该做的?”他摸了摸下巴想,“侍候男人,也是我,或者生几个小娃娃小崽子?”
“你滚!”
明明不该笑,她却被他逗笑了。
“怎么?顾玉汝,你难道不想给我生娃?”不知何时,两人调换了个方向,他居高临下,威胁着她。
“等这事过了,就生一个……二个吧?”她想了想道。
第94章
越是临近年关, 越有过年的气氛。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一切忧虑烦愁都离大家远去,哪怕是再贫穷的人家,这个时候都会开始准备年货、裁制新衣、洒扫除尘, 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喜气洋洋。
这几天顾玉汝也很忙, 婆家和娘家都要准备年货,她今儿陪邱氏上街采买, 明儿陪孙氏上街采买, 忙得是脚不沾地。
趁着空,她还把给薄春山和邱氏做的新衣裳都赶制了出来, 邱氏说正好过年时穿。给丈夫和婆婆做了, 娘家那边自然也不能少, 如今孙氏每天要照顾丈夫儿子, 偶尔还要去顾大伯家给赵氏帮手, 哪抽得出空给家人裁制新衣,只能顾玉汝来。
这期间顾玉芳上了顾家两趟,都没能进顾家大门。
顾明给孙氏下了死命令,不准心软让顾玉芳进门。其实不用顾明下命令, 那次事后闹成那样,到现在还有人议论这件事, 可能是因为姐妹俩因为男人反目成仇的这个说法给了孙氏启发, 她觉得小女儿三番两次上门目的不单纯,哪是像求得家人原谅, 反而更像来给大女儿添堵。
死性不改!
当初顾玉芳还在家时, 孙氏最厌恶的就是她这点。再加上连着来了两次都没能进去, 顾玉芳哪是个能忍辱负重的性子, 竟和隔壁的胡大娘聊到了一处去。
等她走后, 胡大娘没少在外头编排顾家做人太狠,竟不让亲女儿进门,孙氏听说后气得不轻,自然更不会让顾玉芳进门了。
过了小年,眼见离年节就不远了。
本来是二十七二十八除尘,因着考虑到有两家要忙,顾玉汝打算先帮娘家除尘后,再做自己家里。
她和孙氏二人,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衣裳俱都换了旧的,袖口裤口扎紧,投入大扫除中。
一番忙罢,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孙氏留顾玉汝在家吃饭,她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我来之前娘说让我中午回去吃饭。反正中午爹和于成都不回来,不如娘你跟我去家里吃点?”
顾明有友人家中老人过寿,上午就出去了,估计晚上才会回,顾于成是孙氏知道今天会除尘,没功夫给他做饭,让他在学馆里吃。
“我就不去了,早饭还剩了不少,我随便在家里吃点就行。”
顾玉汝也没勉强她,将身上的灰扫了扫,又把扎袖口裤口的布解了,就打算回了。
出了门,她才想起来头上的包头没解,不过她也没当成回事,打算回家后再解。薄家在巷中靠后端的位置,从顾家出来,还要再往里头走点。
顾玉汝正走着路,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转头一看,竟是顾玉芳。
顾玉芳和以前相比,真是大变模样。
她的长相是那种小家碧玉型的,算不上多美,但胜在年轻,肤色又白,随便打扮下就很好看。
她以前喜欢那种红的粉的,但又喜欢抢顾玉汝的衣裳,以至于有时候显得不伦不类的。如今倒好,可能是嫁了人的缘故,又或是齐家是诗书传家,她的穿着素淡了不少。
藕荷色的夹袄,配着荼白色的绒面裙子,外面披了件淡灰色的披风。
按理说,青葱似的人,穿这么一身素雅的打扮,应该是亭亭玉立,干净素雅的,可她倒好,头上戴的身上挂的,金光闪闪的,富贵了倒是富贵了,就还是不伦不类的。
此时的顾玉芳挑着眉看着姐姐,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她眼睛在顾玉汝巡睃了一番,似笑非笑,明明嘲讽就快出口了,可不知为何竟眉心一蹙,换了腔调。
“怎么,姐姐现在不待见我?”
顾玉汝冷眼瞧着她,鸡皮疙瘩顺着汗毛就起来了。
姐姐?
顾玉芳什么时候叫过她姐姐了,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直呼。
“你有事?”
“爹娘如今不待见我,难道大姐现在也不待见我?”顾玉芳眼眶很快就湿了,泫然欲泣,“我是个命苦的,现在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在齐家过得也不好,别人都瞧不起我。”
顾玉汝看了看她身上那些金饰。
若是换个人,指不定就被顾玉芳给骗了,可她有那些记忆在,记忆里顾玉芳作妖的本事可不小,明明人很蠢,偏偏喜欢故作聪明,今天一个花样,明天一个花样,被人戳破了不以为耻,过两天又换一个花样,精力旺盛得让人疲累。
顾玉汝猜她戴这么多首饰,是想显示自己过得好,怕被人嘲讽给人做妾,所以她用实际证明哪怕是给人做妾,也比西井巷所有人都过得好。
至于这素雅的穿着,现在的顾玉汝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她在模仿自己,哪怕顾玉芳之前没少干这事,前世爬了齐永宁床后,因为齐永宁不待见她,她也干过很多类似的事。
一边模仿自己,一边恶毒地诅咒自己,这就是顾玉芳。
可能是上辈子太长,可能是顾玉芳作妖的花样太多,顾玉汝现在对她做得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不用做这般模样,顾玉芳。”
顾玉芳脸色顿时变了,柳眉一挑就想反唇相讥,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按捺了下来。
“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自此,顾玉汝倒来了兴致。
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若是没事,我就先回了。”
她眉眼一垂,转身打算离开。
果然顾玉芳慌了。
“怎么?我们姐妹俩说说话不行?难道真要为了一个男人,闹得今生永不复相见?”
顾玉汝转头回来看她:“所以你想我们和好?”
她俩有好的时候?反正自顾玉汝有记忆开始,顾玉芳就恨自己,从小就是这样。
顾玉芳连连点头。
顾玉汝心里有种明悟,果然顾玉芳做这些不是她本意,是有人让她来的,有人让她来找她缓和关系。
到底为什么呢?
齐永宁,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等着要回家,没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没再停留,走了。
留下顾玉芳站在原地,又是怨怼又是扼腕,最后无奈只能转头离开。一直到走出巷外,又走了一段距离,齐家的骡车赫然停在街角。
她上了车,丫头翠萍正在车里。
“姨娘,您的事办完了?那我们回去?”
“回吧。”顾玉芳懒懒道。
不知想到什么她咬了咬牙,握紧帕子,可能是又想到方才顾玉汝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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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薄春山也很忙,忙着县衙的事,忙着民兵团的事。
他现在不同以往,以前只管着民兵团,现在县里的治安巡逻、缉捕稽查、囚狱刑名都归他管,哪怕很多事下面兵房、刑房都做了,但还有些事别人替不了的,只能他亲力亲为。
现在上午半天薄春山会去县衙,中午回家吃了饭后,下午去民兵团,一待就是一下午,有时候晚上很晚才会回来。
顾玉汝也是发现他身上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伤,才发现他现在竟然跟民兵们一起操练,甚至训练量被民兵们更重。
现如今的民兵操练场已经从县衙后面,挪了新的位置。
那个操练场太小,再来衙门里还有其他人要用,并不适合被民兵们霸占,所以薄春山又另择了地方,就设在县北,临着城墙找了片地方。
当初钱县令的想法还是设在县东,毕竟县衙在县东,可县东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再加上薄春山有意徇私,就设在县北。
这里不像一个操练场,更像是民兵团的一个据点,像一个军营。不光有宽敞的操练场,放兵器的仓房,还设了饭堂,办事和住人的屋子,连薄春山在这里都有一间屋。
民兵们换着出去巡逻,每次只出去一半,剩下一半就在操练场里操练。
这一切都是薄春山从萧山带回来那两个老兵给的建议,再根据他的一些想法综合而来,如今因为时间原因,一切都很简陋,只有个雏形,想必以后会越来越像样子。
大量的操练和正儿八经的军规,一开始让所有民兵都不能习惯。
想跑、想退却的人太多,却只限于想想,不敢付出行动,因为民兵发现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
从未被人重视过正视过,如今走在大街上,人人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们,他们还怎么做逃兵?不怕被众人唾弃,不怕家人失望?
“唉,早知道就不来应征当民兵了。”
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他们都是痛并快乐着。
“你们说倭寇真会来定波?如果不来,咱们成天这么操练着,不是瞎费功夫?”操练间歇,有人悄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