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抵半个月,城内的疫疾形势好转, 可城外紧张的战况依旧令城内百姓人心惶惶。
疫馆的管束松了许多,不少人痊愈离开了,姝娘在疫馆呆了近两个月,总算是缓过神,有了充足的时间休憩,疲累的身子终于提起了劲儿。
她依旧在东院照顾那些重疾的病患,婆婆已止了咳,教人扶着也能在院中走上一圈,可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躺着休养。
见姝娘坐在她身侧缝制短靴,婆婆笑着问:“秦大夫,这是给你夫君缝的?”
“是啊。”姝娘笑道,“待他打完仗回来,这鞋子想是也做的差不多了。”
虽蒙着脸看不清表情,但见姝娘微微弯起来的眉眼,婆婆便知她和她夫君平素感情定然极佳,“看秦大夫的模样,大抵也有十六七了,可有孩子了?”
提及孩子,姝娘的笑意一僵,眸中染上几分伤感,她颔首道:“嗯,我有一儿一女,是对龙凤胎,算起来,该是有九个月了。”
九个月!
婆婆有些惊诧,不想姝娘的孩子竟还这般小,甚至还未断奶,要弃下还不满周岁的孩子来这般疫疾横行,朝不保夕的豫城,可想而知下了多大的决心,她拉起姝娘的手含泪沉默了一会儿道,“一生便是龙凤胎,秦大夫是个有福气的人,待这仗打完,秦大夫就能和夫君孩子团聚了。”
“嗯。”姝娘重重地点了点头。
正与婆婆话家常,却听屋内一侧,三五个人聚在一块儿,窸窸窣窣地说着,断断续续的声儿传过来,飘进姝娘耳中,令她神色一变,不禁侧首望去。
“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可看这形势,只怕豫城又要破......先前还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没想到将军会做出这样的事......”
“当真是人面兽心,听闻这城中的疫疾就是将军故意命人传播的,不然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他夺回豫城后爆发了疫疾呢。”那厢一人旋即提声咬牙切齿道。
“是啊,分明就是他有意将豫城再次拱手让给敌军,指不定早就与那夏贼串通一气,到时城里的百姓多染疾而亡,教夏国大军轻易破了城,他也能以此为借口,轻易逃脱干系......”
这群人将莫须有的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引得屋内其余人的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正说得义愤填膺间,却听“砰”的一声清脆的落地响,一只瓷碗被骤然砸落在地,碎片飞溅,几人转头看见,便见姝娘面色发白,眸光凌厉,死死地看着他们。
“若无将军以命守城,你们觉得染上了疫疾还有机会痊愈吗?将军真有心要你们死,又何必用这般委婉的方式,还从京城请来御医为你们医治。”她在屋内众人巡视了一圈,“你们染疾的这段日子,治疗的药草还有衣物粮食,哪个不是将军想方设法运送进来的,扪心自问,他可有一点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有理有据,不大的屋内顿时鸦群无声,方才还在嚼沈重樾口舌的众人听得面红耳赤,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现在战局紧张,城中本就人心惶惶,你们听信这般传言,中伤大军主帅,不正中了夏军下怀。”姝娘站起来,沉声道,“若再让我听见有人说将军的不是,也不必继续在这疫馆治疗了,这疫馆本就是将军的府邸,忘恩负义之人,不配呆在这里!”
屋内众人听得这话,面面相觑,皆闭牢了嘴。
方才带头传流言的一人,愧疚地对姝娘道:“秦大夫,您莫要生气,是我们愚昧,往后定不会再传这样的话了。”
“是啊,是啊......”其余人忙跟着附和。
姝娘没有言语,她强忍着眼泪,快步跑出了屋。
她的夫君是怎样的人,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纵然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他也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她断不能忍受有人以这样的流言侮辱诋毁于他!
接下来的几日,城外的昌平军与夏军交战不敌,退得离豫城城门愈发近了,兵戈交刃之声不绝于耳,甚至夜半时常能听见城外军营中骤然响起的哨声,似乎夏国会随时撞破城门闯入,疫疾过后,整个豫城压抑的气氛有增无减。
如此持续了大抵十日,是夜,姝娘还在睡梦中,便被门外急促慌乱的敲门声吵醒。
焕儿在外头连声唤道:“夫人,夫人,快起来!”
姝娘坐起身,甫一抬眸,便从半敞的窗子里望见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嘈杂的声响此起彼伏,混乱不堪,她草草穿上外衫,推门问:“外头怎么了?”
“快,夫人快随我去府衙躲避。”焕儿着急忙慌地拉着姝娘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夏军快闯进来了,唐副将怕大军抵挡不住,命城内所有百姓都去府衙后院的地库躲避。”
“唐副将?”姝娘愣了愣,“为何是唐副将下的令!将军?将军怎么样了?”
“将军……将军出事了......”
焕儿来不及解释太多,她将姝娘拉出疫馆,一把推上了停在门口的牛车,上头已坐了好些人,“这车是去府衙的,夫人你先去,我还要帮着哥哥一同安置里头那些病患,我不能不管他们。”
“焕儿......”姝娘还欲再问,赶车的将鞭子一扬,牛车倏然往前驶去,焕儿已疾步折身回了疫馆,连个背影都看不见了。
姝娘在车上猛拍了两下,扯着嗓子喊:“小哥,停下,快停下,我要下车!”
赶车人却是不理会她,扬着鞭子直直往前行,姝娘回头见离疫馆越来越远,咬了咬牙,骤然从车上跳了下去,赶车的人一惊,忙将车停了下来,厉声喊了一句:“发什么疯,命都不要了!”
姝娘崴了脚,忍痛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跑,疫馆的庭院中,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姝娘一路往东院去,便见顾歧和焕儿,同林太医和其他两位大夫,正在安置几个并未痊愈,只能躺着的病患。
“夫人,您怎回来了?”焕儿瞥见她,惊诧道。
姝娘定定道:“这里还要这么多病患,你们都不走,我也不能走!”
顾歧张嘴想说什么,却听从城门处传开“砰”得一声巨响,他顿时慌乱地吩咐道:“快,把剩余几人都抬到后厨地窖去。”
姝娘忙上前帮忙,后厨地窖从前用来储存一些菜蔬什么的,地方还算大,能勉强容纳二十几人,底下也有通风的地方。
“焕儿,将军到底怎么了?”待所有人都下了地窖,姝娘拉着焕儿急切地问道。
焕儿抿了抿唇,几欲哭出来,“昨日,将军带了一队人马去追击夏军,却被夏军埋伏,炸毁了山谷,将军和近五千精兵被困在了里面,如今生死未卜。”
姝娘闻言腿一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得被焕儿一把扶住了。
“你没事吧夫人?”
“没事儿......”姝娘唇色发白,喃喃自语道,“没事儿,一定会没事的!”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动静愈发得响了,二十几个人挤在昏暗的地窖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勉强能看清彼此的脸,令人紧张窒息的气氛在地窖中蔓延。
蓦然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倏然在头顶响起,姝娘甚至听见有人喊道:“搜,搜出来全都杀了,一个都不可放过!”
夏军闯进来了!
姝娘感受到焕儿发抖的身子,忙一把牢牢牵住了她的手,可她自己却连呼吸都在颤抖。
姝娘很怕,没有人不怕死,她还有两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她还没有听他们唤她一声娘亲,她还想看着她的敏言敏瑜长大,看着他们成家,她还有太多的心愿尚未完成!
她不想死!
她死死咬住唇,直将唇咬得发白。
心中一遍遍唤着那人的名字,她相信他定安然无恙,定会来救这满城的百姓!
来救她......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城门口,或是因她殷切的期盼,一人的心骤然疼了一下。
那人手持一柄带血的□□,一身银白铠甲,骑在高大的黑色骏马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因他突然出现而难以置信的夏国兵将。
似天降一般的昌平军已将夏国士兵重重包围在内,插翅难飞。
他眸色寒沉如冰,分明眉间无怒,却有一身摄人的杀气萦绕,令人不寒而栗。
他薄唇轻启,冰冷地吐出一字。
“杀!”
第70章 相聚 半年未见,你瘦了
那厢, 几人在地窖里藏了许久,却听外头倏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焕儿压抑着哭声, 害怕得抱住了姝娘。
姝娘摸了摸她的头, 听着那些动静,同样心惊肉跳,有几个躺在地上的病患甚至都忍不住低低哭出声来, 口中喃喃“完了,完了”。
没过多久,一道火光倏然从地窖口的缝隙里钻进来,旋即只听“吱呀”一声响,光线骤然穿透漆黑的地窖,照得众人都睁不开眼。
绝望以如潮水般漫上所有人的心头,他们以为迎接他们的当是冰冷的刀剑,却听打开地窖的人问道:“果然在这儿,你们可还好?”
顾歧离地窖口最近, 他凝眸看清了那人的穿着,俨然是大骁的士兵, 顿时激动道:“好,好......”
那士兵往后一招手, 顿时来了三五个人, 或拉或抬,将地窖里的人都带了出来。
姝娘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已是蒙蒙亮, 看样子大抵是寅时前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放眼望去,地上虽已不见尸首,但林木草丛间满是淋漓的血迹。
“外头如何了?”甫一出地窖,姝娘迫不及待地问道,“将军......”
“将军回来了。”那士兵面露喜色,“夏军本以为攻占豫城志在必得,不想被将军来了招瓮中捉鳖,如今他们伤亡惨重,只怕一时不敢再来进犯大骁。”
听得这话,姝娘才深深松了口气,吊着的一颗心落下来,她鼻尖一酸,捂住嘴,眼泪无声,簌簌而下。不止是她,从地窖中出来的人因着劫后余生,都不由得喜极而泣。
焕儿哭了好一会儿,含糊不清道:“我就知……将军会回来,一定……回来救我们的。”
姝娘点点头,可下一瞬却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焕儿问道。
姝娘垂眸看了眼脚踝,方才危在旦夕,她没有心思顾及,现下才感觉到脚踝处火辣辣的疼。
焕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姝娘沾满尘土,脏兮兮的裙裾下高肿的脚踝,“呀,夫人这是怎么了?”
姝娘讪讪地一笑,“方才从牛车上跳下来时,不意扭伤了脚。”
“看起来伤得不轻。”焕儿紧张兮兮地拉起姝娘,“走吧,夫人,我给您上药。”
焕儿拉着姝娘去了前堂,原先躺满病患的堂中空空荡荡,只剩了几张桌椅。焕儿拿来药箱,仔仔细细给姝娘上了药,见姝娘面上含笑,忍不住道:“夫人很快便能见到夫君了,是不是很高兴?夫人您平复了疫疾,您夫君又跟着将军打了胜仗,立了大功,此番定也能得高升。”
姝娘抿唇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实在想极了他,可方才打完,城内定一片狼藉,有许多事儿要处置,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
她话音方落,便听院外顾歧惊喜的声音骤然响起,“将军!”
姝娘闻声顿时脊背一僵,侧首望去,便见一人穿着银白的铠甲阔步跨进来,在与她对视的一刻倏然止住步子。
天将破晓,朝霞满天,晨光打破混沌,照在他的身后,似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一刹那,姝娘满心满眼,甚至于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顾歧快步赶上来,见沈重樾的目光落在堂中的姝娘身上,忙介绍道:“将军,这是秦大夫,此番若不是她,只怕豫城的疫疾难以平......”
他话音未落,身侧人已疾步跨进堂中,他剑眉紧蹙,面色沉冷,将视线缓缓落在姝娘缠了布带的脚踝上,蓦地蹲下身沉声问道:“何时伤的?是谁伤的你?这里这般危险为何要来!”
姝娘定定地凝视着他,她看出他在生气,可即便生气却仍不忘记关心她。她本以为重逢的一刻,她定激动万分,可真正见到他,她却比想象中平静太多。
姝娘朱唇轻抿,眼前却模糊起来,她缓缓伸出手,落在沈重樾略有些憔悴的脸上,哑声道:“半年未见,你瘦了......”
沈重樾面上微僵,愠色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尽数碎裂,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幽深的眸子泛起似有若无的水光,他骤然起身一把将姝娘揽在了怀里。
他抱着她的力道极大,仿佛在确认她的平安无事,即便隔着冰冷坚硬的铠甲,姝娘也能感受到他的后怕。她浅笑着将一双藕臂攀上他的背脊,抬首贴上他的侧脸,纵然粗短的胡渣扎得她的面颊有些疼,心底却感受到这半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
站在一旁的焕儿惊得舌桥不下,她纵然再傻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她没想到姝娘竟然是将军夫人!
她不至于那么没眼色,打这两人抱在了一块儿,她赶紧垂下头默默退了出去,顺便将院中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顾歧也给拉走了。
两人抱了一会儿,姝娘忍不住推了推沈重樾,声若蚊呐道:“将军,你这铠甲膈得我难受。”
沈重樾这才放开她,他打横抱起姝娘,问:“你现下睡在何处?”
姝娘指了指方向,沈重樾一路抱着她回去,他用脚踢开门,环顾了一圈,在看到屋内简陋的摆设后,不由得蹙了蹙眉。
他将姝娘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替她褪了鞋袜和外衫,盖上衾被。
“我那院子太久无人居住,只怕早已积满尘土,待教人收拾过,你再搬过去。”
“云舟受了伤,城内还有不少事务等着我处置。”他微微沉下脸,在她鼻尖一点,“待我晚间回来,再同你算账。”
听闻唐云舟受伤,姝娘担忧地问道:“唐副将怎么了?”
“守城时不意自城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沈重樾不悦道,“就算那小子没受伤,光就隐瞒将你带来这里一事,恐怕今日也只会剩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