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忘……”姝娘抬眸凝视着贺严,“徒儿今日前来,就是想将敏言和敏瑜托付给您。”
“托付给我?”贺严冷哼一声,“怎的,若那小子死了,你要随他一起去死,把两个孩子留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姝娘摇了摇头:“您放心,徒儿不会做傻事,若他没了,徒儿会将他亲自带回来,可……若我也没了,这两个孩子就只能托付给师父了。”
她勾唇笑了笑,眼泪却倏然滴落下来,“反正师父身体康健,至少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有您在,定能保证他们安然无恙,将来两个孩子指不定还能替我孝敬您呢……”
贺严转过身,眼睛快速眨了眨,低声不屑道:“谁需要他们孝敬。”
“师父……”
姝娘唤了他一声,倏然退后几步,在青石板上跪下来,重重磕了两个响头,“是徒儿不孝,不能好好侍候您,还总给您添麻烦。可是师父,徒儿实在不能坐视不管,他已没了旁的家人,除了我,再没有人会站在他的身边了,我不愿坐等着,等着旁人给我带来他的消息……”
她顿了顿道:“若……若徒儿没有那般好的运气,下辈子,下辈子徒儿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说罢,她起身决绝得离开,然还未踏出门槛,便听身后一阵低喝。
“站住!”
姝娘步子一滞,微微侧过身,只见贺严走向桌案,倏然拿起一本书籍,远远地丢给她,沉声道:“这是我云游时写的书,其中记录了我沿途听过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疫疾,不知是否有用,但好过你白白去送死!”
“多谢师父……”姝娘捧着书哑声道。
贺严撇过头没去看她,可一垂首双眼却不知不觉红了。
是夜,姝娘收拾起了行囊,风荷和汪嬷嬷都默默地一起帮忙收拾。
“就整理些简单素朴的衣裳就行,一些没必要的重物都不必带去了,路上不方便。”
风荷听着姝娘的吩咐,垂眸收拾着,可收到一半,她蓦然用手捂住嘴,身子微颤着,忍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见她如此,汪嬷嬷也不禁转头暗暗抹起了眼泪。
姝娘放下手中的衣衫,强笑道:“都怎么了,我就是去看看将军,指不定很快就随将军一块儿回来了。”
风荷和汪嬷嬷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可从姝娘这般急急忙忙的模样,大抵猜到了几分,定是边塞发生了什么。
“夫人……”风荷哭得泣不成声,“您就不能不去吗?您要是走了,公子和姑娘怎么办,将军府怎么办?”
“敏言和敏瑜,我已托付给了师父。”姝娘红着眼缓缓道,“你们若有什么事,只管去长宁王府寻长宁王便是,至于将军府,我未来前,邱管家也打理得很好,你们不必忧心,我都跟邱管家交代过了。”
“夫人……”
风荷不知该怎么劝,她只怨自己不是春桃,不能像春桃那般肆意大胆,拽住姝娘不让她走。
在一旁抹了会儿眼泪的汪嬷嬷知晓若此番不让姝娘去,到时沈重樾真出了什么事儿,她定会伤心欲绝,后悔不已,便哽着声儿安慰起姝娘来。
“夫人放心,公子和姑娘有我们呢,等您和将军回来,定能看见他们被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嗯,多谢嬷嬷。”
姝娘收拾完,便让乳娘抱着两个孩子进主屋睡。
沈重樾不在的这段日子,姝娘夜里都和乳娘们一起照顾孩子,不过一次只抱一个孩子进来,今日却是让敏言敏瑜同她一起睡,万乳娘则睡在了外间的小榻上。
姝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孩子,倏然体会到了沈重樾出征前的心情。
她只想看着,能多看一眼是一眼,生怕这一眼便是最后一面。
敏言敏瑜今夜分外乖巧,没怎么闹,姝娘却几乎一夜未眠,约摸寅时前后,天还没亮,她便起身下榻梳洗。
谁知正欲出门时,原一直安安静静躺着的敏瑜却蓦地扯着嗓子嗷嗷大哭起来,连带着敏言也被吵醒,屋内一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间几乎响彻了小半个将军府。
姝娘的步子滞在那里,她不忍心,转身回来,抱着敏瑜轻轻拍背哄着,却如何也哄不好,她抽开系带,解了半边衣裳,敏瑜却是别过脸,连乳水都不愿意去吃,只用小手死死拽住姝娘的衣襟不肯松开。
听着孩子们的哭声,姝娘也忍不住跟着落泪,耽误了大抵一刻钟,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她咬了咬牙,将敏瑜一把塞到了乳娘怀中,理了衣裳,疾步跑了出去。
身后的哭声变得愈发撕心裂肺起来,每一声都哭得姝娘心疼不止,她不敢停下步子,怕一停,她又会转身去抱他们。
将军府外,邱管家已为她备好了马车,他没多说什么,只对姝娘道:“夫人放心,无论如何,老奴这一辈子都会好好侍奉公子和姑娘的。”
姝娘感激地点了点头,“邱管家,将军府便拜托你了。”
邱管家冲她低身一拱手。
姝娘往府内看去,仿佛还能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她忙放下车帘,命车夫快马加鞭去了唐云舟的住处。
唐云舟正欲去城门口和两个御医汇合,甫一看见背着行李下来的姝娘,不由得惊讶道:“夫人,您这是……”
姝娘定定道:“唐副将,我随你们一同去!”
“夫人莫要开这般玩笑!”唐云舟沉声道,“豫城如今混乱不堪,连那两个御医都避之不及,并非夫人想象的那般简单,夫人根本是去送……”
他话未说完,姝娘却明白他的意思,“我心意已决,若唐副将不让我去,恐怕我只能偷偷跟去了,而且唐副将是否忘了,我师从长宁王,多少也算是个大夫。”
见姝娘这般坚持,唐云舟拗她不过,还真怕她自己偷着去豫城,手无寸铁,半途上出什么事儿。
他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夫人上来吧。”
他将姝娘半扶着上了马,自己翻身坐在了前头,猛夹马腹,一路赶往了城门。
唐云舟选的这条路恰好经过了东街,天将亮未亮,大多数铺子都还未开张,街上清冷一片。
他在玉味馆前,倏然一拉缰绳,促使马慢了下来。
他往紧闭的门口深深望了一眼,本欲就这样离开,却听里头一个悠扬婉转的女声骤然从里头传了出来。
“爹,您晚膳想吃些什么,嫣儿去给您做。”
听到这声儿,唐云舟身子一僵,目光霎时定在那厢不动了。
姝娘看出他的心思,提议道:“唐副将,不如进去同华姑娘说两句话吧。”
唐云舟果断地摇了摇头,他笑着收回目光道:“不了,华姑娘是个好姑娘,若我有幸回得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并未说下去,可姝娘却心知肚明。
他顿了顿,转而对姝娘道:“夫人,我们走吧,赶路要紧。”
姝娘低低“嗯”了一声,坐在颠簸的马上又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玉味馆大门,心下五味杂陈。
骏马方才疾驰过不久,那厢,玉味馆的门被推开,华庆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深深吸了口气,她不知想到什么,唇间忽得泛起浅淡的笑意。
她近日都在跟着她爹练习厨艺,待唐副将回来,她定要让他好好尝尝她做的菜!
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第68章 疫疾 她好想他!
豫城形势一刻不得耽误, 为了快些到达,唐云舟和几个小卒皆用骑马的方式,载着姝娘和两个御医赶往豫城,
披星戴月,马不停蹄, 终于在二十几日后到达了边关。
临近城门, 唐云舟将姝娘从马上扶下了, 道:“营中还缺军医,夫人不如跟我一道儿去军中吧。”
他此话一出,在场的两位御医相互对视一眼, 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谁人不怕死,更何况他们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若不是陛下有令,他们也不愿意到这个瘟疫泛滥的地方来送命。
原以为他们两人中,定有一人能被派去军中,逃过一劫,可谁知半路杀出个将军夫人。
她是个弱女子,这个活命的机会,他们定是要让出来的。
姝娘朱唇微张, 正欲说什么,却听城门口一阵喧闹, 她闻声看去,便见两个守城的将士拼命拦住欲逃出城门的三五个百姓。那几人蓬头垢面, 面露惊恐慌乱, 口中喃喃:“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唐云舟默默看着, 他低叹一声,对姝娘解释道:“阿重唯恐逃出去的百姓将疫病带出,到时大骁举国上下疫疾泛滥,恐一发不可收拾,便强令所有豫城百姓留于城中,不得外逃。”
两位御医看着这一幕皆面色发白,甚至站在城外,甚至都能隐隐听到城内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头的状况有多惨烈可想而知。
姝娘不可能不怕,只是她此番前来,就是帮着来平复疫情的,她抿了抿唇道:“唐副将,我既来了,自然是要进城的。”
唐云舟倏然一慌,“夫人!”
“我来了豫城的事不必告诉他,平白让他担心罢了。”姝娘笑了笑道,“他守着城门不破,我便尽力替他护着这城内百姓。”
姝娘的话令唐云舟哑然,更让两个御医面上发烫,稍微年轻一些的林太医上前道:“我随将军夫人一同去,我并未成亲,父母也自有兄弟姊妹照顾,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但施太医家中还有妻儿,就让他随唐副将去军营吧。”
施太医闻言,眸中含泪,感激地低身冲林太医一拱手。
姝娘从行囊中取出两条干净的布巾,递给林太医,两人用布巾蒙住口鼻,由唐云舟带到了城门前。
“这是京城来的大夫,领他们进去吧。”
守卫应声,姝娘方才走了两步,就被唤住了。
折身只见唐云舟神色凝重道:“夫人,您一定要平安!”
姝娘沉默了一瞬,旋即重重点了点头。
守卫领着二人进了城,在穿过冗长的门洞时,边走边道:“将军特命人将他在城内的府邸辟出来,充当了疫堂,现下所有发病的百姓都被送去了那里,两位大夫需记牢了,这疫堂有人把守,一旦进去,就不可再出来……除非……”
除非死了被抬出来。
穿过幽暗冗长的门洞,眼前倏然开阔起来,立在城门口,姝娘和林太医都不禁愣了愣。
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一片清冷,各色杂物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似教人劫掠过一般,一阵风拂过,扬起纯白的纸钱漫天飞舞。
守卫步履未停,带着两人一路去了疫馆,还没踏进去,绵绵不绝的痛苦□□和低泣就从里头飘了出来。
拐过影壁,姝娘便见两人抬着一个竹架子与他们擦肩而过,架子上蒙了白布,一只苍白的手自布中伸出,无力地垂落,掌心甚至还沾着未干涸的鲜血。
姝娘秀眉微蹙,稳了稳心神,继续往里走,然看着眼前的场景,却不由得杏眸睁大。
放眼望去,偌大的庭院中,用草席铺地,一排排躺了近百个人,那些病患面色苍白如纸,躺在地上痛苦哀嚎,时不时有人半坐起身子剧烈咳嗽,咳着咳着便吐出一地猩红的血来。
隔着脸上的布巾,姝娘都能闻到空气中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浓重的血腥味,便溺味,还有药味儿……混杂在一块儿,极其难闻。
那守卫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地领着两人进了堂屋,对着一个正蹲着看诊的年轻男子唤道:“顾大夫。”
见那人闻声看过来,守卫将姝娘和林太医领到他面前道:“这是将军从京城带回来的御医,皆医术了得,是来帮您的。”
听闻是御医,顾歧却丝毫没流露出恭维讨好之态,他瞥了林太医一眼,旋即将目光落在姝娘身上,蹙眉道:“怎还有个女人……”
他不耐地指了指西面,“那厢还缺人手,请两位去那儿吧。”
见他这般态度,林太医想说什么,却被姝娘扯了扯衣袂,“林太医,我们走吧。”
林太医犹豫了一瞬,微微颔首,两人方才转过身,便见那顾大夫暗自嘀咕道:“京城是没人了嘛,随便派个女人来,不如直接说任我们自生自灭得了……”
姝娘回首望了一眼,见那顾大夫眼底泛青,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屋子西侧,有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帮忙照顾病患,许是听见了那顾大夫方才说的话,她起身凑近姝娘道:“夫人别介意,我兄长也是因这病久不得治,眼看着一个个得丧了命,心烦意乱才会说出这般话。”
“顾大夫是你兄长?”姝娘问。
小姑娘点点头,“我叫焕儿,我和我兄长是在这豫城开医馆的,城中原还有好几个大夫,不是跟着染病死了,就是趁着苗头不对,早就携家带口逃了,现下就只剩我大哥和其余两个大夫了……”
焕儿话音方落,忽得有人急急唤了她一声,喊她过去,焕儿慌忙站起来,走到一个角落里,蹲下身在那个病患鼻息和脉象上探了探,旋即黯然地垂下眸子摇摇头。
很快,便有人抬着竹架子进来,连人带草席子一裹,盖上白布,再抬出去。
姝娘看见焕儿呆呆地望着那人被抬出去后,熟练地低头在系在裙腰上的麻绳上打了一个结。
“这是在做什么?”姝娘问她。
“每日被抬出去的人太多,怕自己忘了。”焕儿苦笑道,“这样就能知晓今日走了几个人,夜里再去翻簿子,将这些人的名字从上头划去,方便对得上。”
她语气异常平静,就像是在做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记录的活,或是这一阵见过了太多亡故的人,一颗心痛苦得都快要麻木了。
见姝娘目露悲意,焕儿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一般道:“放心吧,这些人会被送去给隆恩寺的高僧超度,然后被埋在寺庙后山,那儿风水好,下一世定能投个好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