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樾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荠菜炒鸡丝,香椿炒蛋,清炒笋干,酱烧茄子,还有一道党参炖鸡汤,虽是素菜居多,但色泽分明,香气扑鼻,教人垂涎欲滴。
这般菜色,虽不能与山珍海味比,但实在称不上是粗茶淡饭。
“小娘子谦虚了,多谢小娘子款待。”
春桃和小虎子憋着口水乖乖坐在一旁,虽都馋得不行,但也晓得待客的规矩,等沈重樾动了筷子后,才迫不及待地去夹菜。
沈重樾随意夹了一筷子香椿炒蛋,入口却是愣了一下。
三餐于沈重樾而言,始终不过是用来裹腹,无所谓好吃与否,在边塞打仗时也常风餐露宿,所以沈重樾对吃向来不太讲究,能下咽就行。
可这道看似不起眼的香椿炒蛋,鸡蛋鲜嫩,椿芽爽脆,炒得恰到好处。
沈重樾舀了一勺鸡汤,鸡汤油而不腻,入口鲜香浓郁,还带着几分淡淡的药香,回味悠长,鸡肉更是炖得软嫩滑爽,不老不柴,许是自家养的土鸡,咬起来肉质紧实,十分有嚼劲。
他抬眸看向姝娘,见她吃饭时细嚼慢咽,举止端庄婉约,丝毫没有乡野之人的粗陋不说,还做得一手好菜。
他爹娘倒是为他那弟弟寻了一个难得的好姑娘,只是不知他那弟弟如今去向何处,竟撇下妻子在家独自一人。
沈重樾收回视线的一瞬,正与偷偷瞥他的春桃目光相撞,春桃心虚得埋下头,一个劲儿往嘴里送饭。
待几人吃完,天色也暗了下来,村里人家大多舍不得用油灯,入了夜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姝娘早料到这般情况,既留了饭,今晚大抵还是得留宿。
她这儿自然不可能留个大男人过夜,便塞了个灯笼给小虎子,让小虎子领着那位沈公子去贺严屋里暂住一宿。
春桃见二人走远了,才忍不住对着姝娘嘀咕:“姝娘姐姐,我怎觉得这位沈公子有些怪。”
“哪里怪?”姝娘笑道,“长得怪?”
“那倒不是,这沈公子长得倒是俊,就是……”春桃凑近耳语道,“你不知道,吃饭的时候他偷着看了你好几回呢,指不定是对你图谋不轨。”
姝娘愣了一下,旋即掩嘴笑出了声,一看那位公子便是富贵出身,哪里会看得上她,“你还会开这般玩笑呢,最近倒是没白读书,连‘图谋不轨’都学会了。”
春桃扁了扁嘴,“我说的是真的!”
她听人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看着正经,实则花花肠子最多了,她家姝娘姐姐生得这般好看,就是教人瞧上了也不稀奇。她可得替她哥哥提防着些,毕竟她可盼着姝娘姐姐往后当她嫂子的。
那厢,黑漆漆的小道上,一点微渺烛光投下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小虎子提着灯笼,时不时摸摸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连打了好几个饱嗝。
“你叫小虎子?”跟在后头沈重樾突然道,“你可知那小娘子的夫君如今身在何处?”
“小娘子?”小虎子转过身,“公子说的是姝娘姐姐吗?”
沈重樾点头,“那位小娘子的夫君你可曾见过?莫非是出门行商了?”
小虎子犹豫了一下,头一眼看见这位沈公子,他就觉得这人生得又高又大,跟座小山似的,冷冰冰不好接近,可方才这人还主动帮自己摘菜来着,应当是个好人,他答道:“我没见过姝娘姐姐的夫君,他们都说姝娘姐姐是寡妇。”
寡妇!
沈重樾心下一沉,莫非连他那位弟弟都已不在人世了。
“那位小娘子的夫君是因何故没的,也是病故吗?”
“那倒不是。”小虎子想了想,“我记得我奶跟我说过,姝娘姐姐那夫君,好像是小时候走丢了,已经好些年了,但刘叔刘婶一直觉得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沈重樾薄唇微抿,越听越发觉得不对劲,他倏然止住步子,沉声道:“那刘猎户夫妇究竟有几个儿子?”
小虎子眨眨眼,抬头看着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只有一个啊,就是姝娘姐姐那夫君,叫什么……阿淮。”
第11章 祭拜 不像是来祭拜素不相识之人……
沈重樾一夜未眠,听见屋外破晓的鸡叫,起身在院子里打了套拳,在水缸里舀了两勺凉水喝后,沿着昨晚的路去了刘家。
天将亮未亮,晨光破开浓雾,在山峦间露了个头。
未至刘家院子,隔着围篱,沈重樾远远见姝娘拿着个小碗站着鸡窝旁,一边撒着谷子,一边嘴上发出“咕咕咕”的声响,让鸡围拢过来。
她穿着一件陈旧却干净的粗布衣裳,戴着蓝头巾,未施粉黛,可一张脸仍是光洁白皙,娇俏好看得紧。
沈重樾剑眉微蹙,驻足看了她半晌。
乍一听说姝娘是刘家的媳妇时,他下意识以为刘猎户夫妇在他之后又得了一子,却不想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荒唐。
眼前的女子并非他的弟媳,而是刘猎户夫妇在四年前给刘淮娶的媳妇!
在沈重樾的记忆里,刘猎户夫妇再仁厚不过,他不明白,他们为何要为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将姝娘娶进门,白白耽误她的大好年华。
姝娘喂完饲料,躬身从鸡舍里摸出两个鸡蛋,放回灶房里后,又抱出一堆干草,走出院门。
虽说是来喂马的,可姝娘看着这匹高头大马,实则有些怵得慌。
那位沈公子带来的马体格健壮,浑身毛色黑亮,它高昂着头看过来,一副威风凛凛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品种。
她犹豫着上前,那马忽得一个响鼻,喷出些许热气来,姝娘吓得步子一滞,僵着身子,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远处观望的沈重樾见此情形,眉宇不自觉舒展开来,缓步上前。
姝娘听见动静,转头看清来人,柔声唤道:“沈公子,起得这般早。”
沈重樾轻轻点头,行至她身侧,“要去山上祭拜,定是要起早的。”
见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干草,姝娘讪讪一笑,“奴家见公子这马,从昨日到现在不曾进食,只怕是饿了,就拿了些干草来,也不知它吃不吃。”
她与那马隔着几步远,抱着干草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努力不流露出惧意,抬手撩了撩碎发,露出耳下一点红痣来。
沈重樾不经意瞥过,眸色微动,旋即暗沉了几分,“这马颇有些认生,我来喂就好。”
他接过干草,同姝娘道了声谢。
姝娘不由得松了口气,“公子还未吃早饭吧,我给公子煮碗面。”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公子吃辣吗?”
沈重樾答:“会吃一些。”
姝娘这才放心地进灶房忙活起来,她掀开灶台上一个倒覆的碗,取出昨日剩下的鸡胗鸡肝切片。
这乡野地方,能吃到肉食十分难得,所以往往杀只鸡,里头的鸡心鸡胗鸡肝什么的都舍不得丢,做得好了,也是一道美食。
不消两盏茶的工夫,她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杂面来。
还未坐下,沈重樾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带着些许辛辣,瞬间将胃口吊了起来。凑近一看,堆着鸡杂的面上浮着一层红油,还有翠绿的葱花点缀在上头,色泽诱人。
他提起筷子嗦了一口,面条筋道,汤汁麻辣鲜香,刺激着味蕾。他突然明白姝娘为何要特地问他吃不吃辣,这面虽说不上特别辣,可若是平素完全不吃辣的只怕是受不了。
但这辣又是面的精髓,带着丝丝的麻,在舌尖缠绕盘旋,回味无穷,若是清汤,多少少了几分滋味。沈重樾原也不吃辣,可在边塞时,军中大厨是西南人,常做辣食,久而久之,也就能吃辣了。
捞完面,沈重樾鼻间渗出些许汗珠,可他还是忍不住,端起碗喝光了汤。
看着空空的碗底,沈重樾反应过来,垂眸低咳了一声,姝娘装作没看到他的尴尬,浅笑着默默收了碗筷。
饭后,两人往东面的山上去。
姝娘背着竹篓,走在前头,步子稍稍有些快,和沈重樾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
沈重樾似察觉到她的心思,也刻意放缓了步子,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说话。
正是春耕农忙之际,乡里人起得都早,经过田垅时,地里干活的几人远远瞧见跟在姝娘背后的陌生男人,不免停下动作,暗暗交换着眼神。
姝娘照常打招呼,见他们不问什么,也不主动说,只大大方方径直走过去,反惹得村人面面相觑。
刘猎户夫妇的坟修在半山腰上,山路陡峭难行,姝娘本担心沈重樾头一次爬这山费力,放慢步子,时时留心着,没曾想沈重樾爬得丝毫不费劲,甚至连喘都没喘一下,反倒是姝娘因着脚上的伤还未好全,爬到一半便有些脱力。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想着缓一缓,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的眼前,掌心宽厚粗糙,指腹上有不少陈年老茧。
她顺着手掌往上看,沈重樾不知何时到了她前头。
姝娘抹了抹额上的薄汗,没伸手,只笑着摇了摇头,撑着继续向上爬。
谁知刚踏出去,倏然脚下一滑,姝娘来不及稳住身子,就被拉住手腕往前一扯,待意识过来,半个人都跌进了男人怀里。
抵住胸膛的手清晰地感受到坚实的触感,姝娘像被烫着一般,吓得猛退几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忙四下眺望,确认无人才松了口气。
“多,多谢公子。”
沈重樾望着姝娘小心谨慎的模样,神色颇有些复杂,“小娘子还是走前头吧。”
姝娘点点头,瞥了眼沈重樾健壮的身子,面上烫得厉害。
一炷香后,两人才爬上半山腰。
半山腰上还算空旷,只刘猎户夫妇一座坟,一眼便可望见。坟冢上很干净,几乎没有杂草,想是有人经常来清理。
可空旷归空旷,多少有些荒凉,上山的路也难行,沈重樾剑眉微蹙,不明白他爹娘为何选择葬在此处。
他停在墓前,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蓦地有些恍惚。
隔着十六年的岁月,许多幼时的记忆都已模糊,纵然知道坟冢内是他的亲生父母,可物是人非的唏嘘终究大过感伤。
姝娘从竹篓里取了瓜果摆上,抬眸看去,只见沈重樾凝视着墓碑,虽面色平静如水,可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却蕴着难以言喻的思绪。
“沈公子。”
沈重樾转过头,便见一双酒杯递到了眼前,姝娘浅笑道:“这是我公爹生前最喜欢喝的酒,您敬他一杯吧。”
杯中酒水澄清见底,沈重樾记得,刘猎户生前最喜高粱烧,每回他打猎回来,周氏都会给他备上。
火辣辣的酒水入喉,再配上下酒小菜,对刘猎户来说是再惬意不过的事。
沈重樾微微颔首,接过杯盏,抬手缓缓将一杯撒在坟前,另一杯一饮而尽。
饮罢,他掀开衣袍跪下来,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姝娘以为他大抵会说什么,可他从头到尾都没开口,只默默望着墓碑跪着。
姝娘秀眉微蹙,相拦又不好拦,多少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是为了报恩,似乎也不必如此,看起来不像是来祭拜素不相识之人,而是家中亲眷。
可转念一想,这位沈公子的父亲故去不久,如今完成了亡父的遗愿,面对亡父的恩人,难免有诸多感怀,要说的话想必都在心中说了吧。
日头逐渐升上来,小半个时辰后,沈重樾才站起身,同姝娘下了山。
再次经过田垅,已是午饭时候,不少农妇挎着篮子来给自家男人送饭,姝娘正与地头拐出来的张氏狭路相逢,她不闪不避,笑盈盈道:“张婶,来给叔送饭啊?”
“是啊。”张氏说着,往姝娘背后望了一眼。
方才就听说姝娘跟个男人上山去了,此时果见她身后有一个衣着不凡,又高又俊的男人,眼神顿时暧昧起来,张氏装作不经意问道:“哟,没见过这位公子,这是谁呀?”
地里干活没干活的,听到张氏这问话,一时都竖起耳朵,注意这厢的动静。
姝娘等的便是她这句,张氏平素虽热心但是嘴碎,姝娘看中的就是她的嘴碎,她刻意提声道:“这位是沈公子,沈公子的父亲与我公爹是故友,是来看望我公爹的,这不,我们才从山上祭拜回来。”
张氏听罢,长长地“哦”了一声,颇有些失望,“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姝娘你......”
姝娘抬眉,佯作不懂,“我什么?”
“没什么......”张氏尴尬地一笑,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攀扯了两句,怏怏地走了。
那些从田间地头投来的视线也跟着收了回去。
沈重樾看着姝娘的背影,眸光倏然变得复杂,这世道不善待寡妇,女子独自过活,不仅仅是辛苦,还要防备各种恶意与猜忌。
两年前与夏国一战虽大获全胜,可仍有无数将士战死疆场,大骁不知有多少妇人一夜间失了丈夫。
即便朝廷拨发了抚恤金,但那些没了倚仗的寡妇也多拿不到这笔钱,被叔伯婆家占去的事常有,平素受尽欺辱不说,连温饱都难,为了活下去,很多都选择了二嫁。
姝娘虽有些不同,可顶着“寡妇”的名头境遇应当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然他在破庙初遇她的那晚,她又怎会是那般狼狈的模样。
三月的天虽然算不上热,可从山中往返一趟,难免有些口干舌燥,回到刘家,姝娘便煮了碗银花甘草茶递给沈重樾。
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姝娘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今这坟前也去祭拜过了,她想着这沈公子了了心愿,是时候该离开了。
她已尽了待客之道,他若再不走,为难的是她,毕竟她这身份,实在不好与一个陌生男人单独相处着,短时还能解释,时间一长只怕有嘴也说不清。
姝娘也不好直接下逐客令,想了想,委婉道:“都到这个时辰了,沈公子可要吃了饭再走?”
沈重樾端着茶碗,看着姝娘那双潋滟的眸子,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家父在世时,时常念起长平村附近的好风光,曾说若有机会,定要在此小住一段时日。”
忽得说起这个做什么?
姝娘微微拧眉,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