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东次间,林绿萼伸手试了试木桶中的水温,“不太热了。”
“无事,奴婢冬日也时常冷水沐浴。”云水站在木桶边,脱去了外衫便不动了。
林绿萼绕到屏风后,搬来一个卷草纹圆凳坐下,听到云水几下除去衣衫,一下坐进木桶里,荡起水声,“本宫很好奇,林相养瘦马,是为了替他讨好达官贵人,他怎会让人教你武功呢?”
“奴婢不是瘦马。只是……只是一个父母早亡的孤女,之前一直在相府马厩干活,恰巧马厩的老师傅会武艺,所以教了奴婢几招。”云水泡在水中,四肢的疲劳逐渐舒缓。
林绿萼听她无父无母,不禁起了恻隐之心,想来她看着清冷不近人,也是因长久的孤独所致。她对云水有了几分怜惜之情,“所以你是因为样貌出众,被林相偶然发现之后送进宫的吗?”
“嗯,是吧。”
“可惜了,外面天高云阔,如今却要和本宫一起,困在这四方天地。”林绿萼感伤地垂眸,“不过没事,再过几年本宫为你指一门好亲事,待你有了一个疼爱你的丈夫,你往后的日子也会顺遂的。”
一灯如豆,温煦的黄光微微闪烁,窗外雨势减小,雨声淅淅沥沥,隐约听到野猫打闹的嘶叫。
云水淡淡一笑,语调柔和地说:“奴婢待在娘娘身边,就很好了。”
檀欣走进来,端着一碗姜汤,她把盘子放在桌上,林绿萼见她身形有些摇晃,知她困倦了,“你下去歇息吧。”
“云水,日后不要再如此胡闹了。”檀欣又不放心地说了一句,这才退下了。
林绿萼轻叹一声:“檀欣最是忠心,但她是忠于林相。她若是发现本宫有可能做出损害林相利益之事,她很可能大义灭本宫。”
云水想起林相提起绿萼姐姐时,总是带着恨铁不成钢又爱怜的笑容,“林相也很关怀娘娘。”
林绿萼勾起唇角“嘁”了一声,没有接话,“今夜可曾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云水犹豫了一下,终是决定隐瞒此事,不要让它伤害到姐姐快乐的生活,“皇后不在凤栖宫,奴婢便去了紫宸殿。皇后娘娘提议贵妃侍寝,皇上不愿,且说日后都不会召幸娘娘。下月皇上寿辰,皇后娘娘打算隆重操办。”
林绿萼蓦地一下站了起来,肩膀撞在了屏风上,薄纱雕花屏风做工精巧,木架轻盈。她轻呼一声又缓缓坐下,“你竟然去了紫宸殿?这也太危险了。皇上武艺高强,你能平安归来,真是不易。”
“娘娘没事吧?”云水听到“咚”的一声,不禁望向屏风后的倩影,“他们还说了别的事……”云水拿起一旁的香胰子搓洗身体,他被绿萼身世这事惊了许久,一时竟有些恍惚,想不起别的事了。
云水想起来了,“皇后指认淑妃投毒,皇上愤怒极了,他不信淑妃会做这事,他反而讥讽皇后迫不及待想当太后。”
林绿萼往日里给阖宫上下都打点了不少银子,但却未收到任何关于投毒一事的消息,她淡然地点头:“这事,确实不知是谁所为。”
“皇上的毒,是奴婢下的。”他没有隐瞒姐姐的打算。
“什么!”林绿萼靠着屏风而坐,惊得跳起来,一下撞倒了屏风,牵连着木桶旁小几上摆放的瓶子“叮叮咚咚”摔了一地。
云水从水中站起来,一把扶住屏风,却见林绿萼忍不住走过来,他垂眸瞧了一眼自己平坦的胸膛,用力将屏风扶正,在她即将看到自己的时候,他一下缩进桶中,露出鼻梁以上的半张脸庞。
林绿萼双目瞪圆,柳眉紧皱,指着水桶中的人,却见云水一双眸子清亮干净,似乎与桶中荡漾的水波一般波光粼粼,“你为何做这种事?”
云水把头伸出来一点点,露出浅色的唇,把那日的见闻讲了,瞧着姐姐生气了,赶忙解释道:“我只是借用了别人的诡计,并非存心而为。皇上今年一直派人监视林府,又传出追查前朝太子的消息,我担心此事牵涉到林相和姐姐,所以才想让皇上生病,把心思放到追查下毒之人身上。”
林绿萼这才知道皇上竟然派人监视林府,果然,他想用追查晏隽之的事打压林家,那云水这样做,确实无可厚非,她揉着云水湿软的头发,挑眉道:“你刚才叫我什么?姐姐?”她又想起那日落水的时候,云水伸手来拉她,也大喊了一声“姐姐”。
“奴婢……奴婢错了。”他总是情急的时候,下意识地喊出心中的称呼,日后要谨慎。
香胰子浮在桶中,污了清澈的水,他抱着胸膛蹲在桶里,林绿萼也看不清他水中的身体,“奴婢还去探查了宁婕妤死去的那个内侍,他泡了水,身体有些变形,奴婢仔细查看了一番,他确实是那夜投毒的人。”
“你是担心有人嫁祸新子吗?”林绿萼心中赞叹云水做事仔细,能想到去检查尸体,胆子也大。她绕回屏风后,拿起桌上的姜汤走过来,“趁热喝吧,一会儿冷了。”
他又把脖子露了一点出来,接过姜汤喝了,“嗯。那日奴婢去给宁婕妤送珠翠宝物,恰巧皇后派人来询问新子落水之事,婕妤立刻想好了说辞,‘都怪臣妾贪心,告诉新子贵妃落水时,她最喜欢的那只并蒂莲金步摇沉进了池中,若能打捞出来,何止百两之数,新子最爱讨臣妾欢心,所以才冒险去……’婕妤说着,痛哭不止,皇后又派人去池底打捞,真将那只金钗捞了出来,证实了婕妤的话。”
“奴婢又担心婕妤是利用新子,事后杀人灭口,所以今夜也暗中观察了婕妤,发现她梦中呓语不断,寝食难安。想来宁婕妤与娘娘说的话,出于真心,绝非做戏。”他在皇后离开后不久,也翻出了紫宸殿,因觉宁婕妤过于机敏,怕她才是做局的人,于是又去凝香居查看了一番。
林绿萼接过她手中的碗,严厉地说:“如此说来,你昨日确实是在殿外偷听本宫与宁婕妤说话?”
“啊……”他不知如何解释,低头挠了挠耳朵。
“你凡事都替本宫着想,又心思细腻、思虑周全,本宫很感激。”她坐回圆凳上,想到云水入宫不久,却暗中竭力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到欺骗,真心实在难得。她声音温柔地说:“你孤苦无依,又称我一声姐姐,我便认了你这个妹妹。”
她轻倚着屏风,神色柔和:“但宫中妃嫔间才以姐妹相称,我若叫你妹妹,难免会让人猜忌我有扶持你的心意。所以日后只我们二人时,我们便以姐妹相称。”
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她感受到了真诚,就会以真心待人,云水轻缓地叫了一声:“姐姐。”
雨停了,林绿萼听着这一声清脆的“姐姐”,抬头望向窗外,有几颗黯淡的星辰高挂在灰蓝的天穹,曾经这样叫她的那个人,如今会在天上看着她吗。
第12章 妆成 去嘚瑟吗
过了半月,小暑。
今天是皇上的万寿节,他一早登高台受万民叩拜,又回到宣政殿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贺和各藩王使臣进贡的贺礼。
中午正宴,林绿萼穿着玫红色宫装,打扮符合身份而不张扬。待午宴结束后,她火急火燎地赶回摘芳殿,将准备了多日的行头一一拿出来,让宫人为她重新梳妆打扮。
螺黛描眉,涂上艳红口脂,取下耳上玉环,换上金镶翡翠耳坠,她对着面带不解的云水说:“正宴要拘谨,晚宴要美丽。”
宫婢为她梳上凌云髻,髻上戴满珠翠,左右各插一支金镶珠宝点翠钗。檀欣小心地从匣子中取出才从宫外定制的紫、蓝、金相间的镀金点翠嵌宝石花果纹簪,檀欣捧着两掌宽的簪子,将它嵌在贵妃的凌云髻前,她不禁笑道:“这簪子好重。”
林绿萼见镜中的自己美艳华贵,轻抚簪子上的宝蓝色花纹,挑眉笑说:“不重怎么会贵呢?”艳压群芳四个字,本宫都说倦了。
云水从柜里拿出贵妃提前备好的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他望了一眼天穹的骄阳,愕然地说:“娘娘,穿这个……有一点点热吧。”他本想说很热,掂量了一下姐姐正在兴头上,于是改口说“有一点点热”。
“热?”坐在镜前梳妆的林绿萼招手让云水过来,待云水走到她身旁后,她一把扯住云水脖上的青草色丝巾,“你戴这个不热?”
云水哑然。林绿萼眼角的金色花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她喜悦地点头:“美人是不怕热的。”
檀欣拉了拉云水,让她不要多话,“在贵妃娘娘的众多爱好中,欣赏别人羡慕嫉妒的眼光,当选娘娘的最爱,紧随其后的才是打麻将和看热闹。”
“檀欣说得对。”林绿萼妆画好了,她对着铜镜止不住地打量自己,摇头轻叹,“哎,本宫太美艳了。”
正在为娘娘穿绣花鞋的温雪笑道:“娘娘好看。”一旁收拾未戴的珠翠的两个婢女也忍不住附和:“娘娘真美。”
林绿萼挥了挥纤纤玉手:“檀欣,记一下,刚说好看的宫人,一人去库房领二两银子和一个西瓜。”
她话音刚落,瞧着殿中正在忙碌没来得及附和的其他宫婢似乎不太开心,她又淡淡笑道:“现在说本宫好看的,也有相同赏赐。”
“娘娘最美!”
“娘娘人美心善!”
“娘娘貌美如花!”
摘芳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经久不衰的赞美声,林绿萼心满意足地在众人的吹捧声中,踏上了去晚宴的步辇。时辰尚早,但她当然要早早的去,让宫内宫外的女眷看看,谁才是貌绝天下!
杨昭仪赶回听雨阁中小憩,她刚躺在软塌上睡着,就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中惊醒过来,她恍惚又惊讶地问婢女:“怎么了?着火了吗?”
婢女尴尬地回复:“贵妃娘娘让宫人夸她,夸她就有赏银。”
杨昭仪白眼一翻躺回塌上,“她真是……闲趣颇多。”
晚宴设在湖边,夏日湖中荷花盛开,香远益清,满湖碧叶与飘渺的白云蓝天相连,让人观之赏心悦目。
湖边亭台上的伶人正在彩排晚上的戏曲,林绿萼摇着团扇坐在华盖下,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皇后正在吩咐宫人安排晚上的事宜,眼角余光瞟到贵妃这么早就来了,她的眼皮又“噔噔”地跳了两下,她见贵妃望着她,正要开口说话,她先一步打断道:“想吃什么?”
贵妃摇着团扇走过来,红唇微张,“臣妾怎能老是在皇后娘娘这儿吃喝而不懂回报呢。”
她让檀欣递上一盒酥饼,“娘娘,今日是小暑,民间有食新的习俗,臣妾让宫人用今年的新米、新面做了这盒酥饼,香脆味甘,娘娘尝尝。”
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贵妃像只开屏的孔雀,花枝招展、妆容美艳,她又不争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哦,皇后垂眸,她突然想到燕家嫡子今日会赴晚宴,贵妃这心思,还放在当年未结的亲事中吧。
杨路依拿过宫人递来的银筷,夹了一块酥饼放进嘴中,“味道很好。京都小暑时时兴吃藕与清粥,既合时宜又能解暑。”
林绿萼点头,她摇晃着团扇,好奇地问:“娘娘可知小暑三候是哪三候吗?”
杨路依想了想,又不禁瞥向贵妃的服饰,她不热吗?她淡然答道:“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
林绿萼忍不住拍手,眼带崇拜地望着皇后,“娘娘博学,小暑微风温热,蟋蟀鸣叫,鹰击长空。以前在相府时,林相问臣妾,臣妾就怎么也答不出来。”
“只是刚好记得。”皇后面上淡然,心中却想起她待字闺中时,读了不少书,那时的日子真是恬淡美好啊。她怀念过往之时,忽然看到一旁桌上堆叠的晚宴名单,女官说座次需要些微地调整,她方才正在与女官商议此事,可一见到贵妃,她竟然也忍不住和她闲聊了起来。
皇后闭眼默念了一句清心咒,不顾贵妃的聒噪,将女官招来议事。
林绿萼闲着无事,让檀欣拿出她补妆的匣子放在桌上,又让云水蹲在自己身前,云水目瞪口呆,林绿萼巧笑嫣然,“你别动,本宫给你画个妆。”
云水头似拨浪鼓地摇,无声地呐喊着不用了。
林绿萼拿着螺黛帮她细细描眉,又拿出一盒桃色的口脂,用食指沾了,一点点地给云水涂在唇上,眼见云水樱色的唇变得红艳,贵妃忍不住对着周围的宫婢说:“好看吧。”
她用袖帕擦拭了手指,又拿出胭脂,抹在云水的脸颊上,“对了,本宫不是带了一条备换的浅桃色烟罗裙吗?云水,你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换上。”
云水一咬牙,视死如归地拿着裙子跑开了,引得贵妃连连欢笑。
皇后发现女官竟然不自觉地偷瞟贵妃这边的热闹,她暗自叹气,又想起了那日的嗑瓜子声。
不一会儿云水回来了,她一改往日素净的打扮,面上多了两分明媚,但神色却很局促。林绿萼问檀欣:“本宫给云水画的这个妆,你觉得如何?”
檀欣看了一眼云水,“云水不似寻常女子温柔,画上桃色的妆,反而少了一分清秀。”
林绿萼仔细打量了一番云水的妆容,“嗯,她平日似一束白茸茸的梅花,今日瞧着像一株山野的茶花。”
皇后在与女官议事,贵妃的话飘进了她的耳中,她也忍不住侧眸瞧了一眼云水,确实是个美人。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欢笑声,林绿萼抬眼看了一眼,这仪仗,是淑妃啊。
淑妃缓缓行至皇后座下,恭敬一拜,她虽三十六岁年纪,但保养得宜,身段婀娜,面容清美,一瞥一笑间彷如少女般娇羞,清纯的容貌配上一双勾魂的凤眼,她平淡地与人对视,却会给人一种她在撩拨自己的错觉。
淑妃声音柔软,她说话时带着一丝奇妙的软糯尾音,总是能让林绿萼心头痒痒,想着若是提一只蛇放在淑妃面前,她尖叫起来的声音,是不是也与寻常女子不同,会不会也是如她平日说话一般软软弱弱?
林绿萼打定了主意,改天让云水抓条蛇来试试。
淑妃左侧跟着李充媛,她曾是享誉京都的才女,但长相普通,如今刚过而立,无子无宠,只能依附淑妃,偶尔得见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