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绿萼伸出手接住雨滴,冰凉的雨水顺着手心滑进袖中,雨势渐大,灰白的雨幕遮天蔽地,云层中闪过一道白光,“轰轰”的雷声随后而至。
李公公才把十几盆花搬到院中,眼见雨打娇花,他怕淋坏了新培的牡丹,又迎着暴雨,佝偻着身子,将花送到院中的八角亭里避雨。
“檀欣。”林绿萼正想吩咐檀欣去叫人帮他,见云水从耳房跑出来,她一次托起两个花盆,步态轻稳又敏捷地跑进亭中,把花轻巧地摆好,又回到雨中继续搬运。
随着她的跑动,鞋底溅起水污,素白的裙摆沾上褐色的泥,像是泼墨的花纹。
林绿萼倚着窗沿打量,云水纤瘦的身影在雨中奔跑,她看着瘦弱,但背影瞧着倒是肩直腰细,即使细密的雨水打在脸上,让云水有些睁不开眼,她也没有丝毫的疲态。
云水帮着李公公快速地把十几盆花搬完,又低声询问:“李公公,奴婢看你抖得厉害,可要喝杯热茶?”
林绿萼看着云水的侧颜,鼻梁高挺,灰蓝的天色下,面庞透着冷艳的白。
李公公鹤发鸡皮,哆嗦着摇手,拉着马车离开了。
“诶,你来。”她倚着窗户,对云水招手。
云水走到殿外的屋檐下,发间淌着的雨水流了满面,衣衫湿透,他怕弄脏了殿内光滑的地砖,站在殿外没有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没事,你进来。”林绿萼把她唤到身前站着,又挥手让她弯下腰。
林绿萼端起身边的香片茶让她喝了,又拿出袖帕仔细地帮云水擦拭面上的雨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不懂吗?”
“李公公年纪大了,又是前朝老人,奴婢觉得他很可怜。”云水纤细的睫毛上沾着雨滴,清澈的眸子似雨后晴空,他的鼻息轻洒在绿萼的脸上,温热萦绕在脸颊。
云水抿着淡色的唇,他想起小时候他玩得满头汗渍,绿萼姐姐也会掏出手帕仔细地帮他擦拭,一别数年,恍如隔世。
前朝老人吗……皇上登基后,有一些宫中的老人离开皇宫也无以为继,于是留下伺候新帝,他们是两朝奴仆,往往处境艰难,晚景凄凉,林绿萼说:“檀欣,你拿十两银子给李公公。”
檀欣打着伞去了。
林绿萼把湿了的袖帕甩在桌上,指着暖榻边的木箱,“你把湿了的衣衫脱了吧,本宫有一条桃色的留仙裙,裙摆太长,拖曳在地。你个子高,穿着正好,拿去吧。”
云水平日里穿戴素净,多着米白色、豆青色衣衫。贵妃觉得年轻的姑娘就该打扮得花枝招展、鲜明活泼,她身边的宫女吃穿用度都与采女无异。
云水从木箱里翻出这条桃色百花留仙裙,他看着明丽的花色,有些呆滞,他虽扮作女装,却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裙,感激绿萼的心意,他说:“奴婢拿下去换。”
“你搬花也累了,本宫让温雪烧热水帮你沐浴,之后你穿着裙子过来,本宫再为你梳妆,戴上玉钗,画上花钿,年纪轻轻整日素净着脸,像什么话。”
他突然明白,贵妃是无聊了,想用为他梳妆打发百无聊赖的骤雨黄昏,“不用劳烦温雪,奴婢自己沐浴。”
“好吧。”林绿萼想起那日她帮自己挠痒痒,害羞逃窜的模样甚是可爱,霎时又来了兴趣,“不用劳烦温雪,本宫帮你搓背,顺便看看你的……”她从软塌上站起来,唇边噙着笑意,轻挑柳眉。
“奴婢不用沐浴!”
雷声轰鸣,檀欣走进殿中,又瞧见云水低头跑出去,她摇头轻叹,娘娘的恶趣味越来越多了。
林绿萼端起茶杯掩住嘴边的笑容,“皇上中毒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涉事的宫人都拷打了几日,既无人出来指认他人,亦没有任何线索。”
“真是守口如瓶。”她放下茶杯,深思道,“皇后与淑妃就没有互咬吗?”
檀欣探听了两日消息,思索道:“没有,仿佛真是谁都不知,这事牵涉皇上的龙体,谁都不敢妄为。”
“呵,就如本宫进宫那事一般。你说会不会是……”林绿萼见一个碧绿宫装的女子打着伞走进摘芳殿,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
雨伞遮住了那人的容貌,她站在殿前朗声说:“奴婢是凝香居的宫女,替宁婕妤给贵妃娘娘送杨梅。”
林绿萼听着她的声音,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轻敲了两下,“檀欣你下去,让她进来,关上门。”
檀欣关上门后,那宫女才把雨伞放下,伞下赫然是宁婕妤柔弱苍白的面庞,她走到暖榻上坐下,嘴唇翕动,躬着身子哽咽道:“绿萼姐姐,我险些被人害死了。”
“怎么了……”林绿萼端起茶杯,想起茶水刚给云水喝了,又把茶杯放下,轻抚她的背脊,宁婕妤竟然扮作宫女来见她,必是出了要事,她连忙宽慰道,“你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宁婕妤白嫩的鼻头微微泛红,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心惊,若不是她机敏,早已受尽酷刑死去,“那日从宝华殿出来,途径听雨阁,我发现门口的地上有桑葚被踩碎后留下的紫红色痕迹。我心中一惊,让梁美人先一步去拜见皇后,我走进听雨阁中细看,发现院中、小厨房门口亦有这样的痕迹。”
林绿萼跪在暖榻上,伸手去拉窗户,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淋湿了袖上的缠枝花纹,“宫中只你爱吃这个,不管是谁看到地上的痕迹,都会想到你。”
宁离离身上被雨水淋湿了不少,殿中的温热让她身上的寒意有所缓解,她点头道:“我的凝香居,离听雨阁那么远,就算有人不慎踩到了我院中栽种的桑葚,怎会一路将痕迹留到听雨阁中?”
“我那时便感不妙,让宫婢去告诉皇后臣妾病了,我本想回凝香居,摘些桑葚甩在宫道上,混淆去听雨阁那一路的痕迹。怎知回到凝香居后,发现院中的桑葚竟然一夜间被人采摘干净!”她说着,愤恨地咬紧了牙,毒害杨昭仪和皇上,嫁祸给她,到底是谁这么歹毒的心肠。
林绿萼捏着她的手,发现她双手冰凉,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对襟衣给她披在身上。
宁婕妤搂紧衣衫,依旧微微颤抖,她眼眸下瞥,“幸好我塌边的柜子上,放着半盘吃剩下的桑葚,我便赶快让人送来给你,那桑葚放久了,成色不好,你肯定会给宫人。到时若要追查听雨阁地上的痕迹,便可说是你的宫人听闻听雨阁中皇上出了事,前去探望时不慎留下的。”
林绿萼叹气,“那日我睡得安稳,不曾想你这么艰难。”
“我又彻查凝香居,竟然!”宁婕妤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砸在桌上,“我身边最信任的内侍新子,他在房间一个显眼的柜子里,藏着一双才换下来的布鞋,鞋底沾满了踩烂的桑葚残渣。我不敢想象,若是皇后因宫道上的痕迹追查凝香居,搜出这双鞋子后,新子会说些什么话!”
“我与杨昭仪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但众人皆知,贵妃娘娘爱与杨昭仪争执。新子必定会招供,那日杨昭仪借侍寝之事讥讽贵妃,宁婕妤看在眼里,着急替贵妃报复,于是指使他在杨昭仪的羹中下毒。有新子作证,我会死,你会因为怨怼杨昭仪、教唆宁婕妤犯罪,而受到责罚。”
窗外雨声喧哗,雷声轰鸣,窗上的小荷远洲图案被雨水淋湿,天色渐晚,宫中暗沉。
林绿萼在昏黑的殿中轻蹙眉头,她拉着宁婕妤的手,唏嘘道:“陷害你我,又毒害杨昭仪,难道真是淑妃所作?”
“我不知道是谁,但淑妃最在意皇上,因不会步这种险招。”
天色昏黑,白光一闪,一道惊雷炸响,有胆小的宫婢被雷鸣吓得轻呼。
宁婕妤柔嫩的手狠狠地抓着桌子角,惨白的梨花面上充满愤怒,“我往日最信任新子,去年国丧时,只有他肯陪我摇骰子玩,因此他还挨了四十板子。谁想他竟然诓骗我的信任!我当机立断让人将他捂死,尸体丢在了凤栖宫旁的荷花池里,恰巧姐姐前几日不慎跌了进去,宫中众人皆知池旁的石子湿滑。”
林绿萼心中暗赞,离离魄力非凡,在发现有人想要害她时,她为了自保先一步杀人,没有一丝犹豫,避免了她们二人遭人诬陷。她又垂眸思索中毒之事,桑葚是物证,新子是人证,证据那日都被宁婕妤巧妙地破坏了,导致之后一直查无可查,亦无人出来指证他人,似乎说得通。
窗户的木闩没有扣紧,随着狂风的呼啸,木窗倏地被风吹开,站在窗边偷听的云水瞪圆了眼,与眉头轻蹙的林绿萼四目相对。
第9章 雨夜 去偷听吗
“你在这儿干什么?”林绿萼瞪向她,傍晚天色昏黑,云水背光而站,似乎在窗边偷听她们的对话。
云水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慌乱,他淡淡一笑,举起手中的茶壶,“奴婢方才离开时,见桌上的茶水已经饮尽,所以去泡了一壶热茶。”他伸手把茶壶从窗外递进来,林绿萼接过壶耳,壶璧滚烫,确是才烧的热水。
云水又解释道:“奴婢走到殿前,发现殿门紧闭,不知能否进来,所以奴婢在屋檐下踟蹰,正准备去询问檀欣姑姑。”
宁婕妤现在除了贵妃谁也不信,她抓着林绿萼的手低声说:“她好像是才入摘芳殿的新宫婢,这人信得过吗?信不过就杀了。”
林绿萼见云水面色平和,语调和缓,并未有任何的诡异之处。她反手拍在宁婕妤的手背上,“她是林相送进宫伺候我的人,身世、品性都是一查再查的,你放宽心。”
宁婕妤背对着窗,轻轻点头,“别让她知道我是谁。”
林绿萼对着云水挥手,“本宫与宁婕妤的侍女萍儿相谈甚欢,你别在一旁碍事,先退下吧。对了,晚上穿那条裙子过来,我帮你琢磨一个合适的妆。”
云水脸皮颤动了几下,尬笑着点头离去。他听力极好,刚站在殿门便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宁婕妤说到捂死新子之事,声音越来越小,他才不自觉地凑到了窗边。他打算去问问檀欣,那个新子是什么模样,是否与那夜见到的投毒之人体型样貌一致。
“绿萼姐姐,我们麻将四友在宫中没有宠爱没有孩子,从未谋害任何人,但别人却不肯放过我们。”宁离离的胸腔剧烈气愤,她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她因险些被害之事,郁结在心。
她在命人捂死新子之后,又仔细搜查宫室,从新子的床底找到半包鹤顶红,她当时便站立不稳,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萍儿的怀中。
这两日夜晚,她总是噩梦不断,害怕宫中还有宫婢与别人勾结,害怕还会有宫人出来指认她。她又庆幸那日并没有通宵打麻将,若是玩了一夜,她定累得头脑昏沉,向中宫娘娘问安后,回到凝香居必是倒头就睡,等再醒来时面对的便是有口难辩、奔赴黄泉。
傍晚时,宁离离见乌云压城,知雨夜天黑,不易被人发现,便带着萍儿出宫散步,在御花园旁的阁楼里互换了衣裳,她才来摘芳殿见贵妃。她怕暗中有人监视她们,她破坏了别人的局,难保别人没有后招。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林绿萼低叹,若她有圣意眷顾,她们贵妃派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但她想到皇上阴鸷的眸子和衰老的容颜,便难以说服自己去以身讨好。
“绿萼姐姐,我自认机敏,尚有暗箭难防之时,我说我是贵妃派,实是出于真心。我们贵妃派一荣不一定会俱荣,但一损则真的会牵连你。”她紧紧地抓住林绿萼的手,眼中闪烁着悲伤的泪光,“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来摘芳殿找你。你也不必再叫我打麻将了。”
“为什么?”
宁离离下颚微动,她憎恨地说:“我要搅弄风云!”
搅弄风云这四个字,她说得极重,林绿萼担心地望着她,“你别这样,她们人多势众,你孤掌难鸣。”
“所以我会去投靠淑妃。这两日我病着,她不断派人给我送汤药吃食,我不知她是何用意,但她既然招揽我,我便去。”
林绿萼听她如此说,一下着急起来,“你忘了康昭容是什么下场吗?”
“我一定要去探查这件事的真相,我不能任由别人害我,而无动于衷。”宁离离尽力舒展眉头,淡淡笑道,“姐姐放心,我不蠢。我本想放荡一生,沉迷麻将,但她们不仁,想置我于死地,我也要让她们死!”
林绿萼见她打定了主意,知道再劝无用,也镇定地说:“我会暗中助你。任何事,若是实在难办了,便尽力保住自身,我也会护好我自己。”
宁离离想着日后不能再光明正大地与林绿萼玩乐,不禁悲从中来,侧身擦拭泪水,又转头望着黑夜中的林绿萼,仔细叮嘱道:“我能够自保,但梁美人不能。她性子怯懦,容易被人利用,她又最听贵妃姐姐的话,姐姐一定要时常劝慰她谨慎小心,她若出了事,姐姐也难以周全。”
“我知道。”林绿萼一把抱住她,抿着嘴,忍了又忍泪水还是扑簌簌地流下,“是我无用,我真想把皇上、皇后派、淑妃派一起除掉,宫中就我们四个人,成日自在玩乐。”
晚膳时分了,宫人见正殿一直暗沉着,不禁心生疑窦。
林绿萼拭去面上泪水,“我让云水送你回去,天黑路滑,她身手矫健,能护着你。”
“好。”宁离离又不舍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看到有趣的绿萼姐姐与快乐的麻将生活离自己远去。
宁婕妤走后,宫人们鱼贯而入,摆上晚膳、点上若干宫灯,富丽堂皇的宫室在烛火中辉煌。
林绿萼哀叹一声,想着宁婕妤说的那些话,望着满桌佳肴,食不下咽,“檀欣,你去告诉梁美人,让她向皇后提议,搬去披香殿与德妃同住。”
梁美人如今一人居在御花园旁的漪香宫里,若让她搬来摘芳殿,无疑是害了她,她才十六岁,林绿萼不想她之后都无宠无子,老死宫中。
德妃尚且有些宠爱,梁美人跟着她,兴许也能见到皇上。林绿萼与燕语然相识八年,知她平日沉迷诗书,性子安静聪颖,书读得多,心思也很通透,若有人想要害梁美人,德妃不会坐视不管。
林绿萼心情烦躁,筷子戳着碗里的红烧牛肉,看它在盘里翻滚,嘟囔道:“这牛肉太生,怎么吃啊,叫太医来把这牛救活吧。”
云水走在殿门听到这话,忍不住浅笑,“娘娘,宁婕妤……的宫女已经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