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旁的小几上放着切好的西瓜、苹果,剥好的橘子,瓜果的甜香萦绕在房内。
“两年前那次,皇上还杀了不少忠臣。”宁婕妤已经停牌,端起茶水浅饮,坐等自摸,“借寻前朝太子之名,诬陷大臣包藏逆贼。诛杀大臣,又连坐世家,然后派杨氏、殷氏接任了空出来的职务。”
德妃黯然摇头,还剩十张牌了,她手里的牌还一团糟,这局又没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皇上这次又想杀谁?”
“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团结……”林绿萼话音未落,被宁婕妤打断,“不好意思,自摸三家。”
三人皆是白眼以对。
宁婕妤一边收钱,一边喜悦道:“我们林、燕、宁、梁麻将四友的家族,便如岁寒三友或是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一般,有共同的品质。”
梁美人不禁问道:“什么品质?”
林绿萼将金瓜子甩给宁婕妤,又把面前的麻将列好,沉着地说,“前朝余孽,从龙有功。”
德妃抓起十三张牌,按大小列好,不禁暗叹,什么臭手气啊,这把打完要提出和宁婕妤换位置,她的座位风水好,“天下未稳的时候,皇上会惦记着我们父辈叛离旧朝、从龙护驾的恩情。九年过去,皇上觉得地位稳了,又会开始清算这些二姓臣的不忠之心。”
九年前时任大将军兼三州节度使的殷牧昭趁先皇病重,领兵造反,有坚贞之士至死不降,亦有林、燕两家带头投降。
林绿萼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团结。实不相瞒,今日皇上就在隔壁。”
贵妃说完,梁美人拿牌的手顿了顿,她心中升起一点怯意,却见另外三位姐姐似乎都早已知晓,淡定地打牌,便也稳住了心神。
“两年前那些被诛杀的大臣,各自想着明哲保身,却魂归黄泉。既然如此,我想让皇上知道,我们四个的友谊也如我们四家的情义一般紧密。”林绿萼柳眉上挑,冷笑一声,“若是要借追查晏隽之的事动我们四家,没那么容易。”
“但是胡牌却是那么的容易。”宁婕妤柔弱如梨花的白皙面庞上笑出一丝红晕,“这把自摸龙七对,惭愧惭愧,让姐妹们荷包遭重了。”
“嘁”三人同时嘘了她一声。
宁婕妤数着钱,喜悦笑道:“林相有权又有人脉,燕姐姐家是兵部尚书,梁妹妹家有兵权又与皇亲国戚沾亲带故,我家有钱。皇上想动我们,没那么容易,不过就是放出些风声,看看谁慌了阵脚罢了。”
搓麻将的“哗哗哗”声不断响起,林绿萼端起茉莉花茶浅饮,想着声音再大些,皇上就该来了。
“我想和你换个位置。”德妃说,“背靠窗,输精光,我这位置风水不好。”
宁婕妤险些被茶水呛到,“哈哈,换吧。”
林绿萼眼眸下垂,她们两人换座位的间隙,她忽然想起落水的时候,日光透过浅绿的池水照进塘底,仅有一点惨白的光亮。云水的面容仿佛从幽静的梦中而来,与记忆中某个人很像……
她又记起云水的手臂很有力气,怀抱很温暖,云水的鼻尖划过她的面庞,她的身体便止不住地颤栗。
“呼。”林绿萼轻吁了一口气,这么诱人的婢女,可不能让皇上糟蹋了,找个时间劝劝她,让她别一门心思放在攀龙附凤上,林相给她的任务,不做也罢。
“绿绿,想什么呢?”德妃纤纤玉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该你摸牌了。”
宁婕妤用小银勺叉起一坨西瓜,“面色微红,眼光闪烁,想男人了吧。”
“深宫怨妇,哪有男人能想。”林绿萼喜不自禁,连摸到几张好牌,这把终于要轮到她做大做强了,“康昭容被处死了,康家也完了。”
德妃发现手气这个东西,原来是跟着人走的,“我今日称病不出便是不想去凑皇后的热闹,皇后与淑妃斗法,连累康昭容了。”
燕语然才进宫时,便知宫中有两个派系,执掌中馈的皇后为首的皇后派,深受皇上喜爱的宠妃为首的淑妃派,她身居高位被封为德妃,夹在两派之中,两方都希望将她收为己用。
不过这两人都不是良善之辈,便如今日,淑妃派的康昭容出事了,淑妃闭门不出,对于无用的棋子,没有一丝怜悯。
梁美人惋惜地叹气,她与康昭容是同乡,倒是能说上几句话,“昭容姐姐也是可怜,我觉得她不像是会借假太监怀孕争宠的人。”
梁美人看着贵妃的神色,又算着桌上已经打出来的牌,贵妃姐姐到底要胡哪张牌啊,打了几轮了贵妃姐姐还没有赢过,她会不会不开心……
宁婕妤摸到一张烂牌,思索着打出去会不会点炮,“谁知道呢?主子淑妃都不管了,我们这些贵妃派的人,可怜她有什么用。”
林绿萼听到“贵妃派”三个字就想笑,“皇后有实权有嫡长子,淑妃有经久不衰地宠爱和三皇子,我们贵妃派有什么?”
宁婕妤搓搓手,眼中带着兴奋的光彩,“通宵的麻将。”
梁美人眉心紧皱成“川”字,宁婕妤好像又要赢了,靠,“皇后派的人都有孩子,淑妃也有孩子。只有我们四个,孤零零的,既无宠爱也无孩子。”
林绿萼握住她的手,郑重地说:“我们有彼此啊,看你这么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以后指不准我会给你送终。”
宁婕妤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趣,“我的棺材要梨花木的,我喜欢宝石、金子,到时给我多放些压棺材。绿萼姐姐,答应人家嘛。”
三人又瞥向宁婕妤,她是不是赢醉了。
梁美人说:“我若有了孩子,便给贵妃姐姐养。”
又一局结束了,月上中天,零零碎碎的晚风被纱窗阻隔,“哗哗哗”地搓麻将声再次响起。
德妃见茶水喝完了,喊道:“檀欣,上茶。”
没听到檀欣的回复,林绿萼正要提升声音呼喊,后堂的木门被一脚踹开。
“啊!”四人齐刷刷地丢开麻将,跪在地上,“参见皇上。”
皇上阴沉着脸,杨昭仪站在一旁煽风点火,“臣妾与皇上在隔壁听曲,一直听到‘哗哗’的声音,还以为下雨了呢,原来是贵妃、德妃、宁婕妤、梁美人在打麻将啊。”
皇上拉过一条凳子坐下,拍着膝盖,望了一圈众人,伸手抚摸着八字胡,一时哑然。
听雨阁的寝殿靠着摘芳殿的后堂。方才他和杨昭仪倚帐玩乐,一直听到隔壁笑声、哗哗声、“碰”“胡”“靠”等声,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杨昭仪委屈巴巴地揉着胸口说:“贵妃晚上时常与宫人通宵玩乐,扰得臣妾无法安睡,白日又寻伶人唱曲,日夜闹腾,臣妾心疲力竭,身体日渐虚弱,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啊。”
皇上看着怀里的娇人,穿上衣服,拉着杨昭仪,“走。”
他本以为是贵妃与宫婢胡闹,谁知踢门进来,德妃、宁婕妤、梁美人都在。
皇上轻拍膝盖,暗红的唇瘪着,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帮杨昭仪出口气,小惩贵妃一番。
可如今这四人都在这儿,罚了,朝臣会猜测皇上要敲打林相一系,不罚又失了面子。
他阴郁的鹰眼盯着贵妃,手掌拍在麻将桌上,震得麻将“叮叮”作响,“贵妃,你身为四妃之首,今日宫中出了那种龌龊事,你不思量着警醒自身,训诫宫人,竟然还在这儿玩乐?”
林绿萼声音颤抖地说:“臣妾惶恐。”
他又指向燕语然,方才在院里时听到她正与宁婕妤斗嘴,“德妃,你一向端庄识大体,怎么也跟着胡闹?”
德妃叩首,“臣妾有罪。”
“有罪当罚。你们四个……”皇上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一脚踢翻了凳子,“去佛堂罚跪一夜。莫公公,把麻将收走,日后不许深夜嬉闹。”
杨昭仪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她欲言又止,就这点惩罚吗……眼瞧着皇上已经走了,她也只能赶忙跟上。
第6章 祈祷 去投毒吗
夜凉如水,晚风温柔。
云水趁着夜色,穿上夜行衣在皇宫中游走,幼时待了七年的地方,重游故地,心绪凄迷。
他记得父皇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虚弱地说:“玉玺在皇宫……”话未说完,便咽气了。
殷牧昭夺得皇位后,在京都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传国玉玺,这一直是他心头的遗憾。
云水想找到它,日后夜晚无事便出来寻觅,顺便练练轻功。
他站在摘星阁的飞檐上,伸手揽月,俯瞰皇宫,看着鳞次栉比的宫室,太.祖把皇宫修得如此富丽堂皇,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这皇位会落入贼人之手。
弯月在他身前缓缓升起,他坐在飞檐上,如夜枭一般,盯着阁下路过的宫人。
隐约听到其中一人说:“万一毒死皇上了怎么办?”
云水一下来了兴趣,他纵身轻跃,跳到那鬼祟的两人身后,躲在梧桐树下,偷听二人说话。
斜刺里夜莺扑簌簌飞起,花梢轻颤。
路旁明黄的宫灯在微风中轻摇,他看到地上有一串暗红的痕迹,应是其中一人踩到了桑葚果,粘在了脚底。
“杨昭仪喜欢红豆莲子羹,皇上喜欢红枣银耳羹,将毒药放在莲子羹中,必错不了。”
另一人声音轻颤:“上头那位安排妥当了吧?不会暴露我们吧?”
“你放心,娘娘心中有数。”
云水淡笑,真是有趣,他抬头张望,这儿靠近皇上的寝宫,附近的宫室皆是受宠的娘娘所住。
他跟着声音颤抖的那人在宫中走了许久,走进了靠近偏门的听雨阁。
那人豆眼塌鼻,身材短小,他听见皇上带杨昭仪去责难贵妃,立刻跑进听雨阁的小厨房内,哆哆嗦嗦地把毒药洒在了莲子羹中。
待那人走后,云水潜进厨房,用手指沾了一点汤羹放在鼻下细闻,是鹤顶红。他把莲子羹倒了一点进银耳羹中,搅拌均匀,这计量应毒不死皇上,但能让皇上好好痛一痛,也算报了一点仇怨。
他想皇上痛过之后认真追查下毒之人,不再整日念叨前朝太子,并监视林家。
云水又跳到墙上,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得空时调查一番,看看他是谁的手下。
他顺着听雨阁的墙跃回摘芳殿,走进他居住的耳房。
温雪感到脸上凉冰冰的,头中的昏沉之感逐渐消散。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睑的是云水平静的眸子。
“我怎么睡着了,什么时辰了?”她抚摸着晕眩的头,接过云水递来的茶水,喝了热茶,熟睡后的眩晕感有所缓解。
温雪记得晚膳后她走进耳房,瞧见云水正在整理行囊,她喝了桌上的凉茶……之后便不记得了。
“子时了。”云水坐在床上,眉眼间略有疲倦之色,“方才皇上来了,让贵妃娘娘去佛堂跪一夜。檀欣姑姑在找你,让你给贵妃娘娘送披风过去。”
“我马上就去。”温雪站起身来,看着云水的倦色,心想,我竟然偷懒睡着了,让才入宫的云水帮着伺候了一晚上主子,实在惭愧,“你早些休息吧,看你今天累坏了。”
“是有一点累。”一会儿若是听雨阁出了事,那便吵得睡不着了,他阖上双眼,明日一早去接姐姐,她一定饿了,得带上吃食。
……
摘芳殿距离宝华殿不远,四人被莫公公派的小太监送到宝华殿中。
小太监见四位主子诚心祈祷,又有宫人在一旁伺候,便回去向莫公公交差了。
宁婕妤趴在窗上极目远眺,见他们走了,一下坐在蒲团上,“气死了,我刚才那局马上自摸了。”
林绿萼本跪得笔直的身躯一下软了,盘腿坐在软垫上,不信地说:“你还能计算什么时候自摸?”
“心怀信念,必定胡牌。”宁婕妤“嘿嘿”笑着,露出洁白的牙,“狡兔三窟,皇上一定想不到,我在宝华殿里藏着一副麻将。”
“你……”德妃哑然,“你怎么会在宝华殿藏着麻将?”
“去年太后仙逝,国丧期间我和宫人打牌被赵充仪告到了皇后那里,皇后罚我在宝华殿诵经祈福三个月。”
宁婕妤忧愤地用手比着三,“三个月,你知道我那三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她狡黠一笑,“我发现宝华殿日常只有两个负责洒扫的婢女,她们早来一次,晚来一次,其余时间宝华殿空无一人,于是我就带着宫婢在这儿打麻将。”
宁婕妤双手合十,对着烛火下的金佛虔诚一拜,“这儿清净,临近佛祖,有神佛庇佑,手气极好。”
林绿萼看着她模样虔诚,却做不敬佛祖之事,笑着讥讽道:“宁离离,你这人真是没救了。还什么狡兔三窟,一窟摘芳殿,二窟佛堂,三窟在哪?待我们在佛堂打麻将的事传出去,被皇上赶去冷宫后,我希望你在冷宫里还能变出一副麻将来。”
宁婕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柔弱的桃花眼委屈地眨巴着,“有道理,冷宫藏一副,才是真正的狡兔三窟。”
林绿萼摇头深叹,指着她说:“你不去把麻将找出来,还愣在这儿干什么。”
梁美人胆怯地轻轻摇头,她害怕这事传出去自己受到责罚,但见三位姐姐面色坦然,她也不敢质疑。
香火缭绕,清新的檀香在殿中弥漫,殿中神佛的面目在烛火的照耀下静默慈祥。
宁婕妤在三人的帮助下移开了左侧用来堆放佛经、香烛、小佛像的一个沉重的木柜,木柜底下有一个不规则的深坑,坑中摆着一个红木盒子。
宁婕妤把盒子抓上来,里面陈列着一副用过的麻将。
梁美人惊讶地拍手:“这么深一个坑,竟然用来藏麻将,婕妤姐姐真是……妙人。”
德妃说:“你对麻将的热情若是放在宫斗上,我们就不是贵妃派,而是宁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