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探上她的脉搏。
俗话说,久病成医。霍停云病了二十载,也会些微薄医术。她的脉搏比之先前,已经好了不少,只是仍有些气血亏损的虚弱之症。原以为以她的伤势,没个三两日醒不过来,竟然今天就醒了。倒是喜事。
他竟是幽王……
佛生从前也是爱听八卦传闻的,对幽王有所耳闻,听闻他为人脾气暴躁,青面獠牙,身体很差,且命格很硬,克死了三个老婆。
如今看来,这传闻也不能太过当真。
眼前这人,和青面獠牙脾气暴躁相差得也太远了吧。
她一时入神。
霍停云沿她手腕往上,摸到她上臂,按了按。
佛生当即皱眉,从牙关泄出一声呻|吟。
痛痛痛痛痛……
一旦痛觉进入思绪,浑身的伤都似被牵动一般,佛生闭着眼,咬着牙,眼冒金星。她方才是哪来的力气将那个老女人掀翻的?
她清楚自己伤得多重,几乎是九死一生的地步,能活下来,已经是菩萨保佑。也不是,还得多亏了眼前这便宜夫君。
佛生偷瞄一眼男人,他眉心微蹙,声音轻柔让人如沐春风:“娘子没事吧?你这伤处只怕又崩裂。梅香,去取药来,再去请周大夫。”
语气极尽关怀,佛生听得鼻酸。她虽自幼时便常受伤,可昨夜这种程度的,还是生平头一回。从小到大,都没人用这种语气安慰过她……
虽然明白是偷来的温情,可还是狠狠地感动了一把。
待自己好起来,一定好好报答他!
霍停云轻声安抚,道:“娘子受苦了,是本王对不住你们。若是本王的人能早来一步,也不至于……”
他抿着唇,敛了声音。
佛生愣了片刻,才轻声问:“他们都死了么?”神思哀伤。
霍停云哀叹一声,扶着额头,缓缓点头:“抱歉。”
佛生摇头:“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
听闻此言,她又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即使明白这样是不对的,可是人为了自保,总是要心肠硬一些。这是她自小就会的道理。
如此一来,她的身份便无人知晓,可以在这儿安心养好伤,再行决断。
只是仍旧在心里暗暗说了声抱歉。
那位不知名姓的姑娘,实在是抱歉了,我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先占用你的身份。待我功成身退,我必定会替你多烧些纸钱的。
她闭着眼,神色哀伤,落在他们眼里,是为了家人和熟悉之人的死。他们都能理解,毕竟她背井离乡,从南州远行至京城,自己的贴身婢女与奶娘皆命丧黄泉,如今孤身一人,又嫁给了一个命不久矣的夫君……
霍停云见她如此,眼底的笑意稍纵即逝,问道:“娘子可饿了?夏荷,你去吩咐小厨房,给王妃做些清淡吃食来。”
夏荷应声而去,霍停云虽病弱多年,却不喜欢有婢子近身伺候,因此身旁向来只有向古一人。今日早些时候,向古便领了王爷命令出了门去讨伐山匪,因而霍停云便是孤身一人。
梅香与夏荷都走后,屋内便只剩下霍停云与佛生二人。
霍停云身上有股子清淡的药味,并不难闻,药味中似乎还禅有某种木质香味,佛生没见识,闻不出是什么香。此刻他静静坐在床侧,离她不够二尺,这味道便袅袅钻入她鼻腔。
佛生有些不自在,想翻过身,不与他面对面,可一动,便又牵扯到伤,疼得龇牙咧嘴。
霍停云连忙按下她,“你别动,待会儿别处的伤口也崩开可就不好了。”
佛生只好僵硬地躺回去,看着霍停云,大眼瞪小眼。
霍停云大抵是怕她尴尬,便问道:“你可有小字?”
“没……佛生。”佛生本要摇头,忽然脑子灵光过来,她如今可是顶着别人的身份姓名,既然他问自己小字,肯定要说自己的名字才好,如此也方便。
“佛生?挺可爱的名字。”霍停云笑着应了句,说罢掩嘴咳嗽几声。
佛生看他笑起来,不由也跟着笑,“是么?我小时候因为在佛像底下生的,所以叫这个名字。”不过不是那些大寺庙里的佛像,只是一座破庙里的一尊破破烂烂的佛像。替她接生的大婶还说,肯定能得佛祖庇佑。
大抵是求佛祖庇佑的人太多了,他顾不过来,所以生下佛生之后,她娘便血崩而死。
想到这些,她又有些神情沮丧。
好在霍停云没追问,同她一般自报家门:“想必娘子早听说我的名姓了,霍停云。是乃,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①
他声音好听,念起诗来,珠圆玉润,只可惜……对牛弹琴。
佛生没上过学,也不认识几个字,听他如此一番话,约等于没听懂一个字,可又不敢说自己没听懂。毕竟一个堂堂王爷的妻子,不可能是个大字不识的女子。
她怕自己要露馅,只是点头,夸道:“很好听。”
霍停云嗯了声,正说罢,梅香领着周大夫进来,“王爷,周大夫到了。”
周大夫看了眼躺着的佛生,捋了捋胡子,只觉不可思议。昨日他替她包扎的时候,瞧过伤口,以一介弱女子的体质,这伤恐怕得昏迷上好几日,只怕还会引发别的病症。他都做好了心里准备,若是王府来人,便立刻过来。
哪知道梅香去的时候,竟兴高采烈说,王妃醒了。
周大夫替佛生把脉,面色凝重,可这女子迈向当真是好转不少。真是奇了。
他笑对霍停云说:“王妃体格强健,日后一定能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
他与霍停云是旧相识,对他的终生大事自然上心。
一旁的佛生呆滞良久,才反应过来一个问题:她装了这王妃,若好起来之后还无法脱身,难不成还得搭上自己的清白?
虽说她想报答他,可不是以身相许的报答啊。
第3章 上药 她得为他送终!
佛生表情僵硬地看向霍停云,他……应当不行吧?
她当然不敢问,从前她在黑石里,那些男人总是对这个话题十分敏感,但凡听见这两个字,便要争吵不休。
佛生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只当自己没听见这一句。
周大夫说罢,又回归正经,叫梅香将药调好,便要亲自撸起袖子替她上药。
昨日虽说已经上过,可昨日她尚无意识,今日便不同了,众目睽睽之下,她真是……不大好意思。
佛生望向霍停云求助,意思是能不能将他们都出去。霍停云给出一个了然的眼神,佛生正欲松口气,听他说:“周大夫,我来吧,您去小厨房看看内服的药煎好没有,他们毛手毛脚的,做事不够细致。”
周大夫闻言,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他眼神在佛生与霍停云之间流转了片刻,笑得有些许……猥琐。
佛生想,周大夫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不敢确定,但霍停云一定是误会了!
周大夫瞧了眼憨憨傻傻的那两位,恨铁不成钢地将她们二人也一并拉了出去,且贴心地将门都带上了。
门砰地一声合上,佛生心也惊地一跳,连忙自告奋勇:“我自己来吧,不好劳烦王爷。”
霍停云不肯,轻咳了两句:“无妨,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得来的,娘子不必如此心疼我。”
倒也不是心疼……就是觉得怪尴尬的。
先前二人共处一室,已经极为尴尬,如今还得有肌肤之亲,她就更加不自在了。
佛生坚持:“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霍停云已经将袖子按下,笑道:“可是你有几处伤在后背,如何能自己来?你我至亲夫妻,娘子不必拘礼。”
说得也是……佛生扭扭捏捏将上身衣服解下,索性她伤处都在上身,若是在下身,这可就太不妙了。
因她伤处多在后背与胳膊,霍停云便让她趴着,替她上药。不得不说,是真疼啊。
说起来大抵可笑,佛生本是黑石之人。黑石,是大良朝最大的一个杀手组织,无人知道它背后操控之人是谁,只知道,黑石势力庞大,既不听从□□,也不听从白道。一切只为了利益。
黑石每一年会培养众多杀手,男女皆有,多数是孤儿。佛生也是其中之一,她娘生下她后撒手人寰,接生的大婶心善,本想带她回家,可因她是个女儿,夫家不答应,只好将她放在了路边。她便被黑石之人捡了回去,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女杀手。
杀手二字,听来便是刀尖舔血的活计。可佛生她没什么习武的天赋,这么些年始终半吊子,从未接到过什么杀人的活计,倒是接了不少帮山下老奶奶抓鸡,帮隔壁小屁孩捡风筝的活计。
勉强也能糊口吧,只是不大有面子。
人在哪儿都分三六九等,在黑石之中,有能力的杀手自然得人尊敬,至于佛生这人,便被人瞧不起,也因此没什么朋友。她一个人也习惯了,倒不在意。
佛生人生中接到的第一单杀人的生意,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一位神秘之人来黑石下了生意,可没人敢接,也就佛生误打误撞接下了这单生意。
后来果真失败了……
于是她遭人追杀,逃命至幽王府的花轿之中。
当然了,这是后话。前头,她是在不能回头之后,才知晓为何没人敢接这单生意,只因要杀的那人,是当今西厂厂督魏起,身边常有数十名一流的高手保护着。
当时佛生心都凉了。
可黑石的规矩,接了单,便没有退单的理由,要么成功,要么死。
佛生不想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她哪儿敢硬碰硬呢?便先混进了那魏起府中,做了个粗使丫头,伺机而动。这一伺机,便等了四个月,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只可惜,自然还是失败了。
她闭着眼,忍受着背上传来的痛楚,紧咬着牙关,几乎要痛晕过去。原来刀尖舔血是这样的滋味,她抠着自己身上的肉,有些头昏。
意识尚未全然清醒里,竟察觉到霍停云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腿上,“娘子若是疼,便掐我吧。”
她眼眶的泪喷涌而出,他都弱成那样了,她哪儿还能掐他?
只好吸着气,让自己放松些,试图减缓痛楚。
好在霍停云动作很快,便替她上完了药。佛生将衣服系上,躺回被窝里,见霍停云在一旁净手。
她大抵是痛得神志不清了,竟问他:“王爷为何对我这样好?”
或者换句话说,为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不情不愿嫁过来的王妃这样好?
除了他是个好人,佛生想不到别的原因了。她实在大受感动,越发坚定了要好好报答霍停云的决心。
她得为他送终!
他这身子,定然是不行的,没有子嗣,又父母双亡,她都不给他送终的话,对得起天地良心么?
霍停云愣了愣,似乎语气夹杂些哀伤,“娘子背井离乡嫁给我这废人,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待娘子好是应该的。”
他一口一个娘子,听得佛生脸热心跳。虽说已经叫了许多遍了,可……
她胡乱闭上眼,含糊道:“我睡了,辛苦王爷。”
霍停云用干净方巾将手擦拭干,看了眼已经紧紧闭着眼的佛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只是转瞬,便又恢复如常。
霍停云动作很轻,将东西简单收拾了一番,便离开。出了门,就瞧见梅香与夏荷在不远处侯着,见他出来,她二人迎上来,皆面带喜色:“参见王爷。”
霍停云压抑着喉咙里的咳嗽,点了点头,嘱咐:“好生照顾王妃,若有什么事,着人来通知我。”
“是。”夏荷与梅香异口同声,目送霍停云走远。
“夏荷,你说咱们王府是不是要热闹起来了?你瞧一切都好起来了,王妃终于活下来了,瞧王爷的意思,也不排斥了!”梅香与夏荷皆是家生子,自幼便看着王爷。
夏荷虽然也高兴,可总觉得事情隐隐不对,王爷从前一直说,自己身子不好,不愿意耽搁人家姑娘,怎么这一回见了王妃,竟还愿意主动给人家上药了?
梅香捅了捅她胳膊肘,嫌她想得太多,王妃生得如此好看,而且福大命大,王爷当然喜欢了。
二人说着话,回到佛生的房门口侯着。
*
霍停云一路行见阳居,这正是他自己住所。他不喜人伺候,因而院内的仆役也不多,平日里皆是向古负责他的起居。
霍停云跨过院拱门,左转进了书房。他习惯待在书房,下人们也都清楚,不会轻易打扰。
他的书房区域与卧房划分鲜明,隔了个游廊。书房不止一间,一间摆放着各色典籍,另一间用以磨墨写字,再往外,便是一间空旷琴室,棋室与琴室挨在一处。
霍停云步履平缓,推门进了琴室。
他的琴,是前朝名琴,音色通透而精准,安置在梨花木的琴架上,轻易不许人碰。抚琴之前,得先点松香,待松香味充沛室内,霍停云一曲也毕了。
他一袭白衣上,沾染了些许血点。
霍停云不耐地蹙眉,眼底戾色尽显。若是不久前佛生当真掐这人一把,便会发现,他的肉皆紧实有力,与表面的柔弱八竿子打不着。
向古步子很重,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王爷!”
瞧着不远处横躺着的两具尸首,向古面色凝重,紧绷着神色,道:“这……未免太过猖狂。”这都是这个月的第三起了。
霍停云淡淡道:“你且记得处理干净。”
“是。”向古应下,汇报今日的进程,“王爷放心,无人知晓属下回来。属下查探得知,不日前,西厂的魏督工遭人刺杀,身体无大碍,只是听闻府上丢了件重要东西。”
霍停云抬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向古才道:“是千密族的圣物。”
霍停云再抬手,向古便继续说下去:“那杀手,是黑石之人。若是没出差错,刺杀督公之人,正是王妃。”他说到后一句,头低得很下。
许久,霍停云才起身,轻声道:“与我所猜测的无二,看来东西在咱们王妃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