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昼倒下了,但她还有正事。吃完早饭后她又捋了捋案情,又想起那把作案的凶器,想看看那把匕首有无信息可挖掘。
她找到郑大娘,两人一如那日一样前去官府申请阅卷。然而这次门口的官差一听是蕊环家属,当即变了脸,伸手将她们搡了回去,说什么都不让她们进去。
郑大娘急道:“官爷,我是蕊环的娘,亲娘,上次不是还给我们看里头的卷宗,怎得这次就不肯了?”
“我知道我知道。”官差摆着手赶人,不耐烦道:“官府的卷,岂容你们说看就看?回去回去。”
秦山芙被推了一把,不由心头冒火,上前一步道:“大人如此拒绝,可有道理?本朝律法有明文,死囚案件的卷宗,家属要看,官府不得阻拦。别说眼下只是在府台衙门,就算这案子进了大理寺,我们仍旧可以借来一阅!”
门口的官差一愣,反应倒是快:“你们不是说上次阅过了吗?本衙门只让阅一次,多了不准!”
秦山芙接口道:“律法只说了可阅,并无限定阅几次,官爷,难不成您一人还能就地造法不成?”
“你!”
秦山芙步步紧逼:“还是说,是上头有人给大人打了招呼,倘若有人自称是蕊环的亲属,就一律撵出去?”
“呸!你胡吣什么?!”官差一听这话就像被戳了肺管子,怒斥道:“大胆刁妇,竟敢污蔑衙门,来啊,给我绑起来!”
官差一声令下,几个携刀的衙役上来就将秦山芙和郑大娘扯住胳膊往一处拖去。郑大娘惊慌不已,秦山芙一边挣扎,一边怒道:“还没有王法了不成?堂堂官府,说拿人就拿人,大人倒是给个明话,我们到底犯了什么法,触了哪条罪?!”
这官差也彻底撕破脸皮,无赖道:“官府想拿谁就拿谁,还要理由?你不反了天去!押走!再多说一个字,着人拿板子抽你!还不信治不了你一介女流!”
“慢着!”
忽然一声浑厚的男声响在身后,秦山芙只觉这声音略微耳熟,一扭头,发现竟是当日在客栈帮店小二讨银钱的绿林好汉!
那日只在楼上遥遥观望,看不真切,如今近在眼前,只见这男人气宇轩昂,身材高大,自带一身雄浑的煞气。
他两步走近,对官差冷冷道:“这两位妇人犯了何事,官府竟如此蛮横拿人?这二人可是朝廷钦犯?”
官差没想到刚拿下一个刺头,又冒出另一个,当即火道:“不是钦犯又怎地?你是何人?难不成想陪她们一起下狱?”
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不说话。忽然从旁边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役,冲着官差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不想前一刻还不可一世的官差老爷,当即惨白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到男人脚边。
“窦参领,窦大人……我、我……小的……”
窦参领?
秦山芙心中一惊,看他两眼,也跟着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这个衔是什么官,但看官差的反应,恐怕此人来路并不简单。
地上的官差跪着抖成一团,嘴里胡伴着些请安的胡话,语句颠三倒四。窦近台不为所动,只沉声道:“你还未回话。我方才问你,这二人可是朝廷钦犯?”
“不、不是……”
“那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拿人?”
官差煞白了脸,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给窦近台磕了个响头,连忙认错:“小的糊涂,小的知错,小的这就放人!”
说罢连忙让衙役松了手。
官差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窦近台转向秦山芙,眉目冷淡地打量着她。
站在一边不说话倒是个文静的小娘子,可方才咄咄逼人起来,浑似一个亮了刀刃的死士,颇有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势。
秦山芙见他转过来,上前对窦近台行了一礼:“多谢大人相助。”
窦近台嗯了一声,问:“来官府所为何事?”
秦山芙不答,沉默了。
贵人问话,怎好不答。郑大娘正哆哆嗦嗦想解释说她们来调个案卷看看,不想秦山芙突然抬手拦住了她,让她不要开口。
“禀大人,我们此番前来,是为击鼓鸣冤。”
郑大娘闻言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清。
不是来阅卷的吗?怎么突然事态升级,就要去击鸣冤鼓了?
然而秦山芙方才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蕊环的案子确实水深,玉卢县瞎判,贺州知府遮掩。他们昨天才去了一趟玉卢县,今天知府衙门就将她们拦在门外,不让再碰这件案子了。
秦山芙不知道知府里面是什么情况,但就照今天这情形,恐怕就算不将她们押入大牢,也还有其他幺蛾子等着她们。
要知道,知府衙门复核案件不一定升堂问话,如果眼下她们就这么回去,恐怕下午一纸核准死刑的文书就下来了,届时可就真得进京敲登闻鼓了。
所以事不宜迟,她不能给知府衙门动手脚的时间,正好此刻有贵人在场,不如立即鸣冤报官,让知府衙门当场给个说法。
秦山芙郑重地向窦近台福了福身子。
“窦大人,玉卢县有一判了斩刑的案子有重大冤情,我们是那死刑犯的家属,本想查阅卷宗,不料却被蛮横阻拦。既如此,我们只能击鼓鸣冤面禀知府大人。今日有幸得大人仗义相助,民女斗胆请窦大人稍留片刻,为今日被拦之事做个见证,免得被那黑心的说我们污蔑官府,又要拿我们下狱。”
窦近台微微一惊,心想这小娘子胆子着实大,竟敢支使起他来。
然而帮人帮到底,今日左右无事,他倒来了些兴趣,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事。
他扭头对随从小厮耳语几句,又面向秦山芙道:“可以。”
秦山芙又向他行礼道谢,末了便朝郑大娘严肃道:“郑大娘,前去击鼓吧。蕊环的命留不留得住,就看今日了。”
第22章 这歪屁股的狗官
窦近台今日本是路过,以为自己只是顺手救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苦弱妇人,不想那年轻女子竟是个胆大的,刚吃完官府的排头,转头就和那年长的妇人去敲鸣冤鼓了。
鸣冤鼓既响,就再也不是小事了。
官府里早早就有人去给知府童大人报了信。童老爷一听外头是窦近台给两个妇人撑腰击鼓鸣冤,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窦近台和他主子近些天来贺州巡盐,他那主子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窦近台也是出了名的刚直,最近可是给他找了点子不痛快。
然而那两人品阶在这摆着,童应声偏偏得罪不得,一听这杀神又找上门来,童老爷二话不说急急穿戴好官服官帽,连忙就往公堂赶去。
童应声一进公堂,就见窦近台人高马大地杵在正中,身边则是一老一少的妇人。
童老爷堆着笑脸连忙迎上去问候寒暄,“窦大人,多日不见,近来可好?不知晋王殿下——”
窦近台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草草抱了个拳,打断道:“一切尚安。童大人,有人击鼓鸣冤,说有件人命官司有冤情。人命关天,不是小事,还请童大人速速升堂吧。”
窦近台不苟言笑,半分活络气也不出,上来就说正事。
童应声还在跟他客气:“升堂肯定得升,您上座,在下在一旁摆张桌案再审。”
“童大人不必麻烦。这是大人的府堂,也是大人辖内的案子,自是大人上座主审。窦某只是一介闲杂人,一边旁听即可,大人不必在意,照常审就是了。”
窦近台朝上座摆了个请的手势,童老爷无法,只得一叠地应着声,抹着冷汗就坐了上去。
然而他依旧一头雾水,心底疑窦丛生。
事关人命的冤案?到底哪件案子?
他着急地跟一旁的苗典吏使眼色,苗典吏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就那个玉卢县风流鬼的案子。”
童知府一听,心里瞬间就有了谱。
这案子苗典吏前两日跟他提过一嘴,说玉卢县递上来一个死囚的案子要复核,凶犯是个暗门/娼,死者是个买//春的恩客,犯人已经画了押,没什么特别的。
童应声与玉卢县的林县令有些亲戚关系,这么多年但凡是玉卢县递上来的案子他都不会过问为难。所以童老爷当时一听是玉卢县定的案,又听情节简单,犯人招供,当即就让苗典吏自己看着办了,再也没往心里去。
可谁成想,这回偏偏横生了枝节。
跑腿的衙役取来了卷宗,童应声草草翻了一遍,一看有画押的供词心里就踏实了。
连案犯都认了,他还怕甚?
于是他终于端出了知府老爷的威风气概,拍一下惊堂木,对下喝问:“堂下何人,为何击鼓?”
郑大娘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就软了膝盖跪了下来,结巴着说不出话。
秦山芙上前一步,对童知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大人,击鼓人是案犯的母亲郑氏,郑氏胆子小,怕自己回不清楚大人的问话,特请了民女做这桩案子的讼师,由我代她回话。”
女子做讼师?
童大人和窦近台俱是一愣,诧异地打量着她。
这小女子看起来身板纤弱,却形容端肃,语调沉稳,丝毫不惧眼下的场面,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秦山芙继续道:“民女此次查证一番,发现玉卢县办的这桩案子有诸多疑点。毕竟人命关天,还请大人仔细斟酌本案,查清事实,还蕊环一个公道。”
童应声挑眉:“疑点?有什么疑点?”
“本案疑点有两处。”秦山芙条理分明地回道:“其一,玉卢县的判词最终给蕊环定罪是‘斗杀’,然而依本朝律法,斗杀最多流徙,不至于死。且蕊环有自首情节,依法依理均应从轻才是,绝不该判斩刑。”
童应声低头仔细看案卷,果然判词里前定“斗杀”后判“斩刑”,这么明显的疏漏,玉卢县简直是胡来。
然而该遮掩的还是得遮掩。
童应声木着表情,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嗯,你说的在理。许是玉卢县那糊涂官笔误,既是死刑,理应是谋杀才是。”
秦山芙瞬间愣住,一时竟被这没头脑的说辞给整懵了。
笔误?这种理由也扯得出来!到底是谁糊涂?为了让一个人死,就这样堂而皇之变更罪名?
秦山芙严肃道:“大人,此案无论如何也不该定谋杀。判词分明写道:经仵作验身,现场打斗痕迹明显,这怎能是谋杀?”
童应声又低头仔细看案卷,果然里头写明仵作验明有争斗痕迹。
童应声一时被堵得没话说,心里将玉卢县那个林猪头骂了个囫囵,面上依旧波澜不兴,稳着声调道:“恐怕是玉卢县的判官对律法不熟。既如此,那本官免了此犯死刑,改判流徙吧。”
秦山芙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草率的法官,当即怒道:“大人!本案存疑,不止是量刑有误,而是从定罪开始就有重大疑点。蕊环杀人,原是对冯屠户逼/奸的防卫之举,本应无罪,理应当即释放,不该受半点刑罚!”
童应声闻言一惊。
怎么这女讼师说的,跟当日苗典吏跟他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这讼棍,公堂之上,休得满口胡言刻意唆讼!我瞧这案子,分明证据确凿。你说这暗门子当日被逼/奸,一个暗门子,还需要被逼?岂不荒唐!”
郑大娘跪在地上气得直哆嗦:“我儿不是暗门/娼!”
秦山芙也被知府大人毫不掩饰的偏见震惊了,“请大人慎言,蕊环分明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不是暗门子”
“不是?我看判词上分明写了,街坊均可作证。”童应声还很理直气壮。
“均可作证?”秦山芙嗤笑一声,转头大声问郑大娘:“敢问郑大娘,街坊最终作证了吗?”
“没有!”郑大娘愤愤不平,“那些说可作证的街坊,我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好!”秦山芙接口道:“既然街坊均可作证,可这些街坊既不露面对质,也不递交画押证词,是何道理?这样的东西,竟也能作定案证据?!”
秦山芙进一步道,“况且,判词里提到了仵作验身,但卷里却无仵作签押的验身结论,如此重要的定案依据却不见踪影,正是本案的第二个疑点!”
“你……”童老爷被噎得够呛:“你说这些又有何用?连这暗门子自己都画押认了下来,你们莫不是想翻供不成?”
左一句右一句暗门子,听得秦山芙实在火大,却也让她意识到一个现实。
这里的衙门,给不了她要的公道。
这糊涂判官先入为主不说,还偏执得很,一直偏袒着玉卢县那狗官,怕是里头还有些理不清的关系。
如此一来,就算她今天说服知府衙门重审此案,遇到这样的判官,还能指望审出什么结果?
秦山芙当即暗自改变策略:这案子要重审,而且一定得挪到韩老爷那去审!
韩老爷底细清白,她也熟悉,就算韩老爷不偏她,至少她也吃不了暗亏。
秦山芙压着火气耐心道:“民女以为,这画押的供词根本就是废纸一张,做不得数。蕊环被毒打重伤,玉卢县的官差还威胁她若不认罪,就拉她母亲连坐。这分明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这样的供词,怎可作为定案依据?”
童应声一听她连供词都不认,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这供词是本案最有价值的证据,要是连这个都不认,岂不是就在窦近台面前坐实了玉卢县草菅人命?这要是传到那位的耳朵里,这不得捅个大篓子!
童应声硬着头皮板脸道:“荒唐!连坐仅限谋逆大罪,难道这女犯连这点也不知道,就这样被人哄骗了去?”
秦山芙当即反驳:“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连那玉卢县的判官都记不清我朝律例,连个斗杀谋杀都分不清,大人怎好要求一个小老百姓知道什么情况需诛九族,什么情况又无须连坐?”
“一码归一码。”童大人摆手道:“无论如何,这供词事关她自己的性命,即使受一点皮肉伤,也好过丢了命去。她不懂律法也罢,难不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就这样轻易画了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