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都是走熟了的流程,这么多年,这么多起案子,都是这样的。
可谁知冯屠户这案子闹出了岔子,凭空杀出一个女讼师,还正巧惊动了晋王,这瞒天过海的一招怕是没法再继续使下去了。
苗典吏连口气都没喘,出了知府衙门赶紧骑了匹快马往玉卢县奔去。
见着胡县丞后,这厮还在公堂上盛气凌人地充“二老爷”,坐着知县的位子,拍着知县的惊堂木,言辞鄙薄地训斥着两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庄稼汉。
正儿八经的林老爷林知县又不知去哪鬼混钻营了,苗典吏觉得玉卢县这府衙着实昏腐不堪。
然而林老爷不在,倒也省了事。
于是苗典吏二话不说冲进府堂将那装腔作势的胡县丞硬拉了出来,一到没人的地方就急赤白脸道:“冯屠户那案子出岔子了!”
胡县丞被硬拖出来脸上还带着些不耐烦,愣一下,道:“不就来了个女讼师?上回他们回去后我不是马上就派人给你通气了么?怎么,你们府衙还没盖印定案呐?”
“没来得及!唉!”
苗典吏懊恼地叹口气,又道:“晋王前几日来巡盐,耽搁到今日都没走,正巧撞上那女讼师敲鸣冤鼓。那女讼师着实牙尖嘴利,三言两语就将晋王的心拉偏了,童老爷原想维护原判一二,反倒惹得晋王不满,如今晋王做主,要让白临县的韩老爷进府台重审这桩案子,由晋王亲自监审。唉,这案子可难办了!”
“什么?!怎、怎么会!”胡县丞一听也意识到事大了,扬声一叫,嗓门都走了音。
苗典吏一看他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就来气:“要我说,这事的源头可都在你。林老爷不管事,倚重你才让你全权办案,你看你办的什么事儿,定斗杀都能判斩刑,你写判词前倒是先查一查律条啊?眼下被那女讼师抓住这么大个漏洞,真是……”
胡县丞这么多年写判词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虽自知理亏,但一听苗典吏将锅全砸他头上,也有些不乐意地撇嘴。
“你可别将事儿都往我身上推。我写判词不严谨,你堂堂知府衙门,收案的时候怎得没发现?既有这么大的纰漏,你将案卷打回来我再改就是,否则哪来后面这么多破事?”
苗典吏没想到这胡县丞竟倒打一耙,气得瞪圆了眼睛。可他毕竟也拿了不少好处,眼下竟没法理直气壮反驳,只是暗自恨恨咬牙。
胡县丞也觉得自己甩锅甩得有些不留情面,马上又低了眉眼,找补道:“眼下还是先解决冯屠户的这起案子吧。那女讼师还提了哪些漏洞?”
苗典吏也知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不得不压着火气道:“一个是判词里写街坊均知那女囚是暗门子,却无证人证言,升堂时也没有证人质证;还有就是判词引用仵作结论,却无仵作签押文书。……唉你瞅瞅你这办得都是什么事!”
苗典吏没忍住又怨了一句,叹口气,接着道:“眼下重审此案,可再也马虎不得了。你需准备三件事:其一,让那冯屠户的老婆找几个街坊,对好证词,届时去公堂上问话;其二,将那仵作扣下,教他好好说话,让他重新出一份结论;其三,让那冯屠户的老婆别抠搜银子,赶紧花钱找个靠谱的讼师。此番知府衙门重审可不比玉卢县,由不得她胡搅蛮缠,那女讼师可是个厉害角色,她自己应付不来。”
胡县丞连连应下,“这就办,这就去办。”
胡县丞刚要离去,却又被苗典吏拽住:“这案子的仵作可是关键。仵作当时验出了什么,我至今都不清楚。这样,我先跟你去找这个仵作,问完话后我直接将他带到知府,亲自看管。他要是会说话,到时候就让他去公堂,要是不会说话……”
苗典吏没再说下去了,胡县丞也没有傻到去问个清楚,当即意会地点点头,连忙带着苗典吏往城南义庄的方向去了。
“那仵作确实是个麻烦。他活儿做得漂亮,但头疼就头疼在一个马虎眼也不打,不看人眼色,不听人话音,有什么说什么。更令人没招的是他只对死人感兴趣,对钱都提不起劲儿,着实是个怪人。”
胡县丞边走边道:“所以,对付他确实得需要些巧劲儿。”
至于巧劲儿是什么劲儿,你不言,我不语,两人都心知肚明。
胡苗二人再顾不上言语,风风火火就往城南义庄赶去。两人到了的时候早就急出一脑门汗,面对一院子的棺材也顾不得了,气势汹汹就往院子里头钻着寻人。
不想,二人将院子翻了个遍,甚至将每口棺材都掀开看了又看,偌大的义庄只见死人,却是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话说那日从公堂回去后,秦山芙风风火火回了客栈,将韩昼从屋子里拖出来,让他跟自己一起忙件事情。
一听秦山芙有托,韩昼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并且还提出了更好的解决方案,扭头就吩咐柳全去办了。而他忙活完后才意识到自己也应该问个前因后果,结果一听,才意识到事情大了。
秦山芙对他说了这一上午发生的事,韩昼听她们临时起意敲了鸣冤鼓时就瞪大了眼睛,而听到后面晋王露面,而且亲自做主,架空了贺州知府并将他爹从白临县调来审案,噌一下起身,不停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
“完了完了,这回我是真的搞了个大事情,我爹说什么都得大义灭亲了。”
因为韩大公子一直以来不上心科考,又浪里浪荡不娶妻,是个既不成家也不立业的纨绔典范,所以一直不入韩老爷的眼,父子二人关系堪比猫与老鼠。
而□□修韩老爷这个人,当年迫于家族那些长脸的族亲压力,自己寒窗苦读数十年才终于上岸成了两榜进士,但其本人性子温吞黏糊,从来都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在官场上从不多事,也不惹事,只想平平安安熬到告老还乡,因此仕途一片寡淡,几乎可以说是一眼能够望到尽头。
而如今,他这个不成器的不肖子,竟然能耐得给他揽了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
把他临时调去贺州重审这件事,意味着他不但要打玉卢县同僚的脸,还要冒犯自己的上司,并且在当朝声名赫赫的晋王殿下眼皮子底下展示自己平庸的工作能力……
胆小怕事的韩老爷一听这个噩耗,差点当场厥过去。
他想托病不去,没想到晋王身边来传话的人一点情面也不留,说有病可以去贺州养,养好了爬起来就能审案,不妨事。
韩老爷一听这话就知道没得挣扎了。晋王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行事刚直果决,再拖下去估计被审的人就得成他自己了。
所以韩老爷只好掬着一把辛酸泪往贺州去了。
因为要避嫌,韩昼虽然知道自己的爹被请到了贺州,但依然不好去请安,倒也逃脱了一场势必会很惨烈的数落。
然而明日就要开审了,韩昼在客栈一直心神不宁。他怕自己的糊涂老爹审不明白这个案子,而自己又没别的法子,只好去问秦山芙有几成把握,却正巧碰见她出门。
“秦姑娘要出门?去做什么?”
秦山芙给门落好锁,回道:“再去看一眼案卷。击鼓那日不是没看到么。”
“哎那我也去。”
韩昼二话不说就跟上,秦山芙也没意见,正好还有些旁的事情要问他。
“对了,那位钱仵作,最后安置在哪了?”
话说当日晋王拍板定了重审之后,秦山芙马上就想到,赶紧将钱仵作控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她本想拉着韩昼立刻起身去玉卢县,想办法将钱仵作带回贺州。钱仵作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她得保证他全须全尾不受影响地将那日在义庄里说的话,重新在公堂之上说一遍。
韩昼一听她又要去城南义庄,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他不去,也不让她去。当时秦山芙差点自己动身,他赶忙拉住她解释。
“扣个人而已,哪还需要我们亲自动手?韩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走哪都认识些朋友。玉卢县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办好了。”
秦山芙当时听完,只觉一万个不放心:“可别失礼于人得罪了钱仵作,倘若他一时恼火在公堂上乱说,这官司也不用再打了。”
“那哪能呢,韩某是那种不上道的粗人?”
“……自然不是。”不仅不是,她还嫌太精细了。
秦山芙决定还是相信他一次,就放手让他去操办,自己则忙着梳理开庭的思路了。此时走在路上又想起,问道:“将人安排在哪了?没有冒犯钱仵作吧?”
韩昼颇为得意,“自然是没有。”
秦山芙好奇道:“哦?”
韩昼卖着关子,拿起乔来:“咳,好歹也是我经手的事,秦姑娘若想听详细经过,不如先付两炷香的时间?”
秦山芙轻笑一声,“付十炷香都成。反正是柳全的案子,回头案子结算代理费时我一并计上,这都是成本,我可不吃亏。”
韩昼一噎,小声嘀咕了句心真黑。但到底忍不住要跟她献宝,忙凑到她身边卖乖。
“钱仵作我已经安置妥了。我那日托玉卢县的几位友人打听,这钱仵作当真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万事不关心,只对各式各样死状诡异的尸体有些兴趣。所以我又请托了贺州的友人,在医馆寻了个不知何故暴毙身亡的病人,给了家属一些银钱,将钱仵作请到贺州剖尸细验。我找了人一直盯着,据说那钱仵作到了贺州后不吃不喝,一直沉迷于那具尸体,并不知晓蕊环的案子有了变数。而且我还打听到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据我玉卢县的朋友说,我们的人带着钱仵作前脚离开,贺州知府的苗典吏和玉卢县的胡县丞就往义庄赶去了,结果刚好扑了个空。”
韩昼一脸坏笑,跟个得了逞的小屁孩似的。
“妙啊,韩公子!”秦山芙闻言双眼放光,毫不吝啬地开口称赞:“这次真是多亏了你。……那这么说来,这二人早有勾结?”
韩昼一见她对着他笑,心跳就不由快了几分,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强自镇定道:
“嗯,我着人也打听了这两人。正如钱仵作那日所言,玉卢县正儿八经的县官是个不管事的,或者说他的心思压根不在小老百姓的这些事上,一年到头只操心怎样向上经营。他不管,他手底下的县丞就成了二老爷,一般小民的案子,是生是死全由胡县丞定。而蕊环这桩案子,听说是冯屠户的老婆马氏,将冯屠户的棺材本都省下来孝敬给了胡县丞,那冯屠户入殓时凄惨极了,睡的棺材连那义庄的那些都比不上,所幸她夫家没别的人口,否则非得闹出个好歹来。”
“马氏贿赂胡县丞,就为要蕊环的命?”
“正是。”韩昼也感到唏嘘,“据说是冯屠户一直肖想着蕊环,纳妾不成,有次与马氏争吵时扬言要休了她这个泼妇,马氏自此就记恨上了蕊环,平日里没少给街坊传闲话。”
“只是做妾还好说,冯屠户想休妻,这就触了马氏的底线了。”秦山芙无奈地摇摇头,“这马氏也做得够绝,恨自己男人朝秦暮楚,所以死后也不厚葬,反而省出这笔钱去诬害自己的情敌以泄私愤,真是……”
“所以胡县丞收了钱就要办事,这才写出这么离谱的判决来。而且看样子他跟苗典吏私交甚笃,恐怕这么多年知府衙门也替他遮掩了不少荒唐案子。”
“嗯……”
秦山芙说不出话了。
古代的官场就是这样黑暗,有时候甚至为官的都没做什么,底下的小鬼作祟就能枉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虽然这种腌臜事从古到今一直都有,但现代社会还是比古代强太多了。想到这一茬,秦山芙就无比怀念上辈子。
她心事重重地来到府衙,这回她连身份都没报,门口的衙役就客客气气将她让了进去。
许是上回闹得太凶,又有晋王的压力在,衙役这回再也没敢拦着,连忙赔着笑脸:“秦姑娘,您来阅卷吧?上头叮咛了,只要您来阅卷,谁都拦不得,您看多长时间都没问题,只要不把卷带回去就成。”
衙役这么热情,反倒让秦山芙觉得不自在了。她干笑着应了声,然后就进去办正事了。
上回阅卷韩昼没参与,这回自是紧紧跟着,她刚看过什么,他也要接过来再看一遍,只是一点名堂也没看出来。
进入工作状态的秦山芙压根不受干扰,聚精会神地细细看着卷宗。
“对了,有个问题,可能请教韩公子你更合适。”
韩昼一下来了精神,双眼亮晶晶:“请教不敢,秦姑娘问就是了。”
秦山芙笑了下,“话说十两银子,在风月场上,大约能与什么样的姑娘春宵一度?”
韩昼:“???”
他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气地扭过头去:“秦姑娘问这个做什么,韩某洁身自好,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情。”
“不可能吧……”秦山芙是打心眼里不信,“你有钱有闲,不逛花楼,还能做什么?”
韩昼气道:“我有钱有闲,不正巴巴地跟着秦姑娘你查案么!”
也对。
秦山芙意识到自己对他刻板印象了,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想问韩公子你的事,就是问个行情。行情你该知道吧?”
韩昼还在气呼呼,“韩某不知道。”
秦山芙知道这花孔雀又气上了,只好到他面前能屈能伸地赔笑脸,“我错了,韩公子。只是这问题也没法问别人了,您大人有大量,可好?”
韩昼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见秦山芙弯着眉眼哄着他,心头那簇噼里啪啦的小火苗就熄得透透的,胸口还充盈着暖烘烘的热意。
他清了清嗓子,状似勉为其难地开始给她解释起来。从白临县、贺州、京城,上到头牌花魁,下到渔船暗门,似乎都有各自的行情和讲究。
过了好一会,韩昼讲完了,讲完后还很得意,问她有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秦山芙自是点头。
“有用,可见当日冯屠户揣着的那十两银子,根本不是去买//春的,纯粹就是用来利诱蕊环。”
然后她话锋一转,“但韩公子,你对这些风月场上的事情,分明就是门儿清嘛。”
韩昼一噎,红着脸解释,“我、我虽然也去过,但最多听听曲儿喝喝酒,绝不逾矩!不是你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