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地方,逾矩也没什么吧,不就是奔着逾矩去的。”
韩昼还想解释,却是越抹越黑,急得耳朵红得像滴血。秦山芙拍拍他的肩,用眼神示意她懂,她都懂,然后就继续埋头看卷了。
而韩昼一个人在一旁,却始终冷静不下来。
男人寻花问柳总是被认为是值得炫耀的雅事,从来没有人觉得耻辱,他亦如此。
可不知为何,面对她的一句简单问询,他竟生出了难以理解的羞耻之心。好像生怕她厌弃,怕她将他视作与他人一般污浊。
他不由自主看向了她的侧脸,一时竟看得痴了。
他见过不少美人,风姿曼妙的,温柔婉约的,什么样的都有。她五官小巧,容貌清丽,明明是寻常女子的模样,骨子里却有种男子也比不得的刚硬执拗,这种奇异却不违和的矛盾感,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韩昼觉得,他必须得再找个机会,跟她表表自己的清白。
他这厢正在心猿意马,而秦山芙沉迷于卷宗,又将那把匕首拿出来细细端详。
而她刚一拿出来,身边的韩昼就往后仰了一下。
“怎么了?”秦山芙奇怪道。
“……有异味。”
韩昼这个金贵的风雅人,整日泡在各种香料里,对异味天生比别人敏感些。那日在义庄他就险些被熏得晕倒,这几日刚稍稍缓过神来,眼下又闻道一丝怪味。
秦山芙敏锐地抓住这处异样,问:“是血腥味?还是像那日在义庄里闻道的死人味?”
“都不太像……我也说不上来。”
秦山芙狐疑地瞟他一眼,将匕首拿到鼻尖嗅,没嗅出什么。然后她又看见了放在韩昼手边的刀鞘,拿起来凑到鼻尖……
果然有异味!
她不比韩昼,需得凑近了才能闻到一丝异样。然而这味道确实古怪,有点熟悉,但死活想不起来是什么味,只觉得是什么荤腥类的东西变了质。
……等等。荤腥!
秦山芙忽然抓住韩昼的袖子,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彩:“韩公子,你能在贺州找一个杀猪的屠户么?我有事要他确认!”
*
冯屠户的案子,最终被定在六月的最后一天开审。
堂审当日烈日炎炎,酷暑难当。蕊环从牢里被提了出来,让她跪下,她双腿被打得跪不下来,让官府的人一时犯了难。
今日堂审不比往日,有晋王坐镇,犯人听审的姿态过于难看,难免会污了贵人的眼。
有衙役出主意找个站笼,商量着将蕊环架起来站着应审,反正堂审要不了半天就结束,虽然犯人难受点,但终究没有大碍。
他们在一旁有商有量,当下就拿定了主意,要去推刑笼过来。郑大娘慌慌张张地跪在秦山芙脚边说这件事,秦山芙得知后陡然变了脸色。
所谓站笼,就是立枷,是站刑的刑具,让犯人站在囚笼里,肩膀戴枷,周身力量悬于脖颈,让犯人慢慢窒息而亡的酷刑。
那群衙役能想出这个法子,不尊重人权都是轻的,而是说明这群人压根就是把犯人当牲口。
秦山芙当即拦下刑笼,斥道:“敢问各位,这个刑笼是要做什么?眼下蕊环未经定罪,你们就敢给她上站刑。蕊环本就遭了毒打,再经这么一折腾,倘若撑不过过中途断了气,这责任你们是担还是不担?”
衙役被秦山芙唬得一愣,也有点不确定:“她又跪不住,跪不住多难看啊……”
“那她死在囚笼里就好看了吗?!难不成晋王殿下纡尊降贵来监审,案子没审出个结果,人先被你们整死?倘若最后她真是有冤呢?”
衙役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孰轻孰重,立时缩了回去,赶紧将刑具推走。秦山芙转头对蕊环道:
“我知道你双腿受了刑,恐怕跪不了太长时间,如若撑不住,就直接倒在地上罢。”
蕊环一听就慌了神,“这、这怎么行?连个受审的样子都没有,岂不是藐视公堂?”
“你行得端,坐得正,一身清白,还要什么受审的样子?你的伤本就是逼供所致,你若显得太过卑微,恐怕‘刑讯逼供’这四个字还戳不到官老爷的眼里去。”
蕊环一听,再无二话,点头应下。
不一会,又从外头挤进来了三两个人。秦山芙看过去,是陌生面孔。郑大娘提醒她,那就是冯屠户的老婆马氏,一旁还有个与其年龄相当的妇人陈氏,与冯屠户家正好是对门。
“对门?”
秦山芙又想起在玉卢县时,从门缝后面偷偷溜走的人影。
郑大娘道:“陈氏和马氏平日就交往过密,恐怕此次是来作证的。”
秦山芙心里有了谱,又看向另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头,一身衣着板正讲究,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模样。这老头也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对上她的视线,无声地冷笑一声,轻蔑地别开眼去,一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出于同行敏锐的嗅觉,秦山芙觉得这个老头大概率是马氏请来的讼师。
此刻原告与被告到齐,韩昼和柳全早早就挤在门外观望着。
今日的升堂走漏了风声,说什么县太爷替知府断案,还说什么晋王清正贤明,亲自拨乱反正,男女老少在门口挤了一圈,好不热闹。
又过片刻,高庭衍也来了,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也给窦近台指了位置。童老爷见他又要下跪,高庭衍不耐地挥了挥手,不让他再三叩九拜行那些繁琐的礼数。
而身为主审官的韩老爷,因太过紧张闹了肚子,此时才裹着自己七品的官服,迈着犹豫的步伐,一脸凝重地坐在四品知府的位置上。
他怯生生地环视众人,正巧对上一旁童大人冷淡的目光,尴尬地笑一下,又缩着脖子转了回来。
今日在场众人,身为判官的韩老爷来的最迟,也是最紧张的那一个。
众人都沉默地等着他升堂,他偷偷咽了下唾沫,颤巍巍地提起惊堂木,正想提一口气狠狠拍下以振威风,不想童大人忽然咳嗽了一声,吓得韩老爷手腕一抖,惊堂木就那么飞了出去,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站在门口的韩昼和柳全忍不住捂住了眼。
一旁的晋王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一眼地上的惊堂木,身旁的窦近台立即会意,起身亲自将惊堂木捡起,姿态恭敬地给韩老爷重新递了回去,顺道安慰他几句。
“韩大人,虽说此地于您而言并非主场,但您既是主审官,这就是您的场子,您尽管放手去审便是了。”
窦近台也是好意,可韩老爷却未必领情。
韩老爷烦躁地腹诽,你说得倒轻巧,不然让你主子坐东宫的椅子上以王爷的身份监国试试?
但到底是大逆不道的话,韩老爷硬生生将抱怨咽了回去,耷拉着眉眼笑得无比真诚:“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多谢窦参领。”
然而已经被逼到这份上,韩老爷只得硬着头皮上了。他豁了出去,就当此地是白临县那巴掌大的小审堂,狠狠一拍惊堂木,好歹端出了官老爷的架势。
“此案虽已审了一遍,但因定案过程中尚存诸多疑点,晋王殿下做主,指令本官重审此案。既是重审,那该走的流程还是要重走一遍。本案苦主可在?”
冯屠户的老婆马氏连忙跪下:“老爷,我在!我就是那冤死鬼的老婆!他两脚一蹬没了气,只留我一个寡妇给他讨公道。老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场凶杀案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马氏死了丈夫后占尽家财,还顺手将最碍她眼的蕊环丢进死牢,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因此眼下忽然又要当众扮苦相,多少就有些掌握不住火候,颇有些唱念做打的做作样。
她身旁的讼师有些看不下去了,见这马氏还有进一步哭天抢地的架势,连忙站到她身前挡住她这副丢人样,给上首的判官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
“韩大人,马氏丧夫,悲痛不能自已,怕是回不好大人的问话,之后有什么,老叟就替她回了。”
韩知县皱了皱眉,“你又是什么人?”
“老叟是马氏聘的讼师,姓周。”
韩知县哦了一声,又看向死犯一边,方才太紧张没注意到,此刻发现那里赫然站着的又是秦山芙,差点惊得从椅子上蹦起来。
怎的又是她!哪哪都有她!
然而韩大人还没机会表达他的惊讶,堂下的周讼师就开始侃侃而谈了。
“大人,这案子原已在玉卢县过了一遍,玉卢县的林老爷是个细致人,这案子也是用心审过的,原没什么问题。本案既有犯案凶器,又有仵作结论,还有犯人画押的供词,事实如何已全然明了。韩大人不了解前情,就容小的再细细说明一回,等小的说完,大人自会明白林老爷所判并无谬误。”
秦山芙一听这话就不对了。
这老贼,竟然还有点东西。
虽不言明,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堂上的判官:这案子已经审过一回了,证据齐全,原审法官判得没有问题,你个新来的啥都不懂,我给你絮叨完案情,你就赶紧按原来的判,别驳了你同僚的面子。
韩老爷虽然性格温吞,但也在官场上混迹许久,不至于连这点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当即有些坐不住屁股底下的椅子,心虚地往童大人身上瞟了一眼。
老讼师一看他这种担不起事的架势,唇角若有似无勾起一抹笑,缓缓道:“上回已经查明,案犯女囚系玉卢县城东街坊的暗门子,无兄无父,白天做些浆洗的活计,晚上就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这邻里街坊都是知道的。死者冯北,是与女犯同条街的屠户,男人嘛……多少都有些花心思,平日里跟这暗门子眉来眼去许久,二人就约定冯屠户携十两银,入夜成事。不成想,冯屠户言而有信,真带了十两银子前去相会,那暗门子却坐地起价,嫌十两银太少,不肯做这买卖。冯屠户到底是着急了些,当即就与人起了争执,还动手打了她,不成想这一巴掌坏了事,这暗门子也是个烈性的,挨了一巴掌后竟反手一刀,这就将冯屠户毙了命。”
老讼师又朝韩老爷作了个揖:“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玉卢县的林老爷判斗杀,并无问题。虽说斗杀只需流徙,但考虑到这暗门子不务正业不说,心思还歹毒,仅仅因嫖资就动手杀人,害冯屠户一家没了支柱,情节属实恶劣,被判斩刑,也是民意所向,并无不妥。毕竟……”
这老讼师顿了一下,轻笑道:“一方父母官,放着良民的冤屈不伸,净护着那些伤风败俗的东西,算什么道理呢。”
此话一出,韩老爷只觉一顶屋檐那么大的帽子哐一声扣了上来,彻底虚了。
他看看面无表情的晋王,又看看面容舒展的童老爷,心底登时没了主意。
而秦山芙却不见惊慌,只觉得乏味得紧。
即使她到了古代,也依然无法摆脱这种不摆事实,不讲法律,只会上纲上线给人扣大帽子的同行。
第25章 当庭质证
秦山芙上一辈子做律师的时候, 就很不耐烦一类同行。
这类人遇到案子后把案情当小说讲,不查法条,不看判例, 只拿xx日报或者xx讲话里的个别词句上纲上线,就连写书面文件都无法冷静, 满纸都是感叹号, 核心思想只有一个:我是无辜的, 全世界都想针对我。
能干出这种事的同行一般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真的水平不行,要么就真的是事实和法律都不占理, 纯粹靠挥舞政治大棒胡搅蛮缠。
而眼下这个老头,显然就是后一种情况了。
面对这种路数,自然有见招拆招的方法。法庭总是要讲道理的嘛。
秦山芙眼看韩老爷这个抗压能力为负的墙头草顶不住了,当机立断开口,帮他稳住阵脚:“大人,此案事实未明,依民女查证,此案女犯一非暗/娼,二非斗杀, 杀人是遭遇□□时的自卫之举。这位讼师言之凿凿,根本经不住仔细盘问, 如若不然,大人允许我问他两句试试。”
而这老讼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呛她:“公堂之上, 还有没有规矩了。要问话也是判官老爷问,哪轮的到你来。”
秦山芙反唇相讥:“我只说请韩大人允许我问,大人允了便问, 不允便不问。倒是你这人好生奇怪,韩大人还未发话,你倒在这做起韩大人主的了?”
老讼师一噎,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眼看两人吵起来,韩老爷拍了惊堂木重整秩序。可拍完了他就傻眼了——
他到底要不要让秦山芙自己问话?如果不让她自己问,那他又该问些啥?
秦山芙一眼看穿他的犹豫,连忙道:“韩大人,自古公堂之上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判官作为中立方,问哪一方,问什么话,都能被人看出内心的偏向性。如今贵人在此,韩大人您又是头一回接触这个案件,不如就由我们双方交叉询问,您来作壁上观,到时候谁也不会说您不公正。”
其实这就是很朴素的英美法庭审套路。不同于大陆法系的法官时时刻刻要掌握庭审节奏,让谁说话谁说话,让谁闭嘴谁闭嘴,英美法系的法官从头到尾只维持个秩序,其他时间都让双方尽情互搏,直到一方哑口无言,一方大获全胜。
虽然古代的衙门更偏向大陆法系,但此时此刻指望韩老爷带这个节奏,实在是太难为他老人家了。而且此刻还有晋王盯着,她想引导韩老爷偏着自己都不好引导,不如就架空这个糊涂虫,让她亲自怼一怼自己的同行。
秦山芙这个提议简直戳到了韩老爷的痛处。
这个案子他怎么审都不合适,既然如此,不如就放原被告亲自博弈,谁占了上风,他就判谁赢。
“秦讼师所言有理。既然方才苦主陈了情,接下来案犯一方有何问题就尽管问,本官仔细听着便是。”
老讼师还想说什么,秦山芙立刻道了声谢应下来,转身向他:“敢问先生贵姓?”
老头不情不愿,冷淡道:“免贵姓周。”
“周讼师,既然韩大人让我问话,那我就不客气了。敢问周讼师,你为何一口咬定,案涉二人当晚是因嫖/资未谈妥而争执?”
周讼师有些不耐:“案发现场有一地的碎银子散落,孤男寡女,夜晚共处一室,还有撒出来的钱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那这些银子,总共多少钱?”
“约莫十两。”
“这就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