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蕊环姑娘,我也是忠人之事,快起来吧。”
然而蕊环还是不起身,她的膝盖撑不住她, 秦山芙扶着她的胳膊都感觉她整个人在颤抖。
“秦姑娘,这一拜, 不止是为了您的救命之恩。我知道……知道自己不配,但我还是……我想今后跟着秦姑娘您, 不敢求秦姑娘收我为徒, 只愿秦姑娘让我伺候您,蕊环不要什么都不要,只要跟在您身边学些本事, 不至于以后我和我娘再被恶人懵了去!”
嗯?这是……要给她卖身当学徒?
秦山芙愣了愣:“这事好商量,先起来吧。”
“秦姑娘要是不答应——”
“我就算收徒,也得收个听话的。”
郑大娘这几日跟在秦山芙后面,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于是赶忙劝着自己的女儿站起来。秦山芙这才舒一口气,给她们倒了杯茶,让她们坐下说,蕊环还红着眼眶,杵在原地站着,也不敢擅自坐下。
“蕊环姑娘,先坐吧。”
蕊环却搓着衣角很难为情:“我、我方才才想起来,秦姑娘办案也是要收银子的……也不知这件案子秦姑娘收多少,我问柳全,他也不告诉我……”
对哦。这几日心思全在案子上,秦山芙差点忘了律师费这事。
虽然是蕊环的案子,但蕊环和郑大娘连生计都艰难,柳全估计也半斤八两。
只是这柳全还是个有情有义的,知道她什么身价,却没告诉蕊环,就是不知道他家少爷是不是也一样有情有义……
秦山芙心思转了转,决定还是去打韩昼的秋风。
钱要挣,但不能挣穷苦人家的钱。放着地主阶级不压榨,她怎么担得起黑心律师的名头?
她当即爽快地一摆手:“无妨,我这次的辛苦费自是有人承担。”
蕊环心下惴惴,“秦姑娘是指韩公子……?”
“对啊,你这案子一开始就是他找的我。……对了,你最近见到他了么?”
蕊环摇了摇头,“听柳全说,韩老爷审完案子之后,就将他叫到身边去了,之后再也没看见。”
秦山芙哦了一声,想起那天韩昼知道他爹要来审案后坐立不安的样子,猜测他正在挨他爹的收拾。她想得出神,蕊环在一旁弱弱唤她:“秦姑娘。”
“嗯?”
“那我跟着您的事……”
秦山芙思虑片刻,语重心长道:“老实说,讼师这碗饭不好端。且不说有本事自己办案之前得做多少功课,储备多少学识,哪怕可以开张接案,也是吃不完的苦头。”
蕊环一听吃苦,连忙道:“我不怕苦!”
秦山芙却摇头,“不是你想得那种苦。”
她叹口气,“先不说为了案子时不时得去些腌臜地方问话、取证,最无力的,其实是面对浑水一潭的衙门时,有吃不完的暗亏。再厉害的讼师,面对一个根本就不想判你赢的判官,也是毫无办法。譬如你这起案子,其实证据都在那摆着,看起来是在最后一次升堂翻了案,其实最关键的,是换了个不偏心的判官,能让我们有地方讲道理。”
这个蕊环的感触最深,至今想起,还有些后怕。
但她犹自倔强道:“可是,能够换个青天大老爷来重审,不也是秦姑娘你的功劳?倘若不是你,我这案子哪来起死回生的余地?”
这么一说,竟然有几分道理。
没想到蕊环临时反应还不错,有她自己的立场,轻易不动摇。
秦山芙又道:“可是讼师可不是什么有脸面的职业,男子当讼师都要被人骂讼棍,女子做这一行,在旁人眼里只怕半点温良恭俭让的美德都没了,届时闲话更多。”
“这有什么,我连娼/妇都被人污蔑过了。”蕊环丝毫不以为意,“难道秦姑娘为此烦心过?”
秦山芙这个现代人自然是不理会古代对女子的这些条条框框的。然而蕊环不一样,她不知道本来女子是能和男人平起平坐,恣意而为的,她没见过,更没体会过这种自由。
只是蕊环也是特殊的。
她亲历过最绝望的黑暗,体会过世事险恶,终于看清自己忍辱负重换不来旁人一点尊重,反而被当做待宰的羔羊。
秦山芙见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也就不再多言,干脆应下。
“既如此,你便跟着我吧。一开始没法让你直接做案子,你需得先熟悉律法,做点杂事,慢慢上手再说。”
蕊环和郑大娘一听这话,一时喜不自胜,又要齐齐给她跪下拜师。
秦山芙被唬了一跳,“既拜我为师,那我就先立一条规矩。在我这不兴上下尊卑那一套,你出去如何我管不着,但我不乐意被人跪拜,你也不要跪拜我。”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蕊环和郑大娘也不好再违她的意了。
此番案子大获全胜,她又收了个小徒弟,秦山芙自掏腰包请她们二人好好吃了一席。吃完后她们又回到自己的住处歇息,秦山芙思索着这次出门的收获,估算了一下工时,准备去敲韩昼的房门找他讨律师费。
她敲了又敲,房内还是没人。于是秦山芙就自己出门闲逛,见识见识这个朝代的热闹。
秦山芙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乡人,贺州是个大城市,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很新奇陌生。她在街上走马观花,朝左一看,是间脂粉铺子,但她觉得都是重金属,还是少沾为妙。朝右一看,又是家首饰店,只是那些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她又买不起,只好悻悻别开眼。
而她目光再一转,却发现了一间占地颇广的书阁。
这可就对了她的胃口了。
白临县地方太小,书铺里没几本正经书。眼下来到大城市,秦山芙想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判例合集之类的读物,这样可以拿回去给蕊环当案例题讲,自己办案的时候,援引个成例说服力也更强些。
她正一本一本翻过去,竟真有些县志杂闻,狱案杂烩,虽不知真假,但也值得细细研读一番。秦山芙看得入迷,忽然听见有人急道:
“哎,可算找到你了秦姑娘!”
秦山芙寻声望去,正是消失了许久的韩昼。
她打趣道:“咦,这不是韩公子?几日不见,可是又去探查贺州花楼里的行情了?”
“秦姑娘说笑了,我有命活都不错了。”他苦着脸道:“姑娘行行好,帮我个忙吧。你要是不答应,我这回可就真惨了!”
韩昼一脑门官司可怜又委屈,秦山芙一听他倒霉就没忍住乐了。
“谁能找韩公子麻烦?”
“还能是谁,自然是我爹了!”他叹一声,瞪大眼睛期待地望着她:“我爹托我问你,蕊环这起案子,你有准备那什么、什么…哦对,代理词吗?”
秦山芙摇头:“没有。没来得及写。”
韩昼惨兮兮道:“那你能随我走一趟么?晋王殿下让我爹给这案子写份奏折,我爹写不出来……”
这韩老爷也当了十几年的官了,怎得连个奏折也不会写?!
秦山芙挑眉,“不至于吧……”
“哎,别提了。如果只是重述一遍这个案子倒好说,可奏折是要面圣的,只讲个案子怕是……”
秦山芙懂了。
这文件得上呈最高领导,太接地气不行,格局太小也不行,得升华。
可到底怎么升华呢?况且既是奏折,总得给个建议,请示领导什么批准事吧?韩老爷就是在这一环节犯了难。
这几日他咬着笔杆愣是憋不出个高屋建瓴般的奏请出来,愁苦了好几日都毫无进展。然而晋王马上就要启程返京了,窦近台带话给他,意思是奏折赶紧写,写好了晋王殿下直接带回京城去。
眼看期限将至,韩老爷捂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榆木脑袋对着纸张干瞪眼,正经奏请没想出一个字,急上火后就拿自己的儿子泄愤:
你给老子惹的事,你来负责给老子平,这奏折要写不出个花来,回去我就给你村头找个不识字的童养媳逼你成亲。
韩昼一听就急了,这哪行!于是当即满城跑着找秦山芙,这才找到了人。
秦山芙不慌,笑道:“好说好说,这没什么难的。”不就是提个立法建议嘛,她念法学院那几年没少写过这样的论文。
韩昼一听眼泪都要下来了,“秦姑娘总是这般可靠!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去我爹那!”
说着就转身往门口走去,而秦山芙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等下,蕊环的案子,你准备付我多少银钱?”
“啊?”韩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蕊环的案子结了,韩公子该付钱了。”
“啊这个……这个稍后再议吧,咱们现在先——”
“那不成。有了先前的买卖,才有后头的合作。讼师可不是白白给人干活的。”
韩昼好脾气地应下:“好说好说,蕊环的案子姑娘开价多少?”
秦山芙老早就想好了,比了一个数给他:“六十两。”
韩昼惊了:“六十两?!秦姑娘,你这是讹我不成?”
“这六十两可是有依据的。”秦山芙条理分明地跟他掰扯起来:“首先,马氏请了周老头花了十两,但官府最后要周老头出三十两消灾,可见我指出对方做伪证一事,功劳就值三十两。其次,这几日我又是下地牢,又是走义庄,案子办得并不容易,怎么也得值个二十两?再次,蕊环本是板上钉钉的死囚,如今却硬生生被我翻了过来,难道苦劳之余,不得给我十两的奖励?”
韩昼无法反驳,“你也太狠了……”
秦山芙优哉游哉:“反正就这么个价,韩公子看着办吧,痛快点以后还能继续合作。”不痛快,你也别找我给你爹写论文了。
韩昼自然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只得妥协:“罢罢罢,六十两白银,韩某回去就双手奉上。”
秦山芙乐开了花:“那就多谢韩公子了。”
说着就先行一步出了书铺,等着他带路。
两人一路行至一家外表其貌不扬,但内里雅致讲究的酒楼。门口的掌柜敛着眉眼将他们请进去,韩昼带着她匆匆拾级而上,刚到二楼就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晋王殿下也在这,咱们需小声着些,不能被发现。”
毕竟是帮韩老爷作弊来的,秦山芙无法,只得配合着他猫着身子,悄声过一段走廊,再闪身进了一间屋子。
而她一进门,坐在桌案边的韩老爷就惊喜地站起身迎她。
“秦——”意识到声音大了,瞥一眼隔壁,连忙压低声音:“秦讼师来了。”
韩老爷很矛盾。身份使然,他不能放下身段热情亲切地感谢秦山芙,但这两天把他焦灼惨了,早就想请她过来,一见到她又压抑不住心底的激动。
于是韩老爷虽端着官老爷的架子,但言语却别别扭扭:“秦讼师前来想必是有事见老夫,不过你的事先暂时放一放,老夫这倒有件要事想找秦讼师探讨一二。”
秦山芙:“……”
韩老爷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要脸了,连忙继续道:“晋王殿下让我再琢磨一下这个案子,虽然不是什么大案,但依殿下的意思,此案依然具有典型示范意义,老夫想既然秦讼师亲自办理此案,想必有些个人体会心得,不如趁此机会尽情一叙,有什么想法,老夫写到奏折里,直达天听也未可知。”
……求人帮忙都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这好面子的功夫多用在琢磨案子上,还愁搞不定立法建议?
秦山芙看韩老爷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样子有些好笑,但到底没敢顶撞上官,拿出一副领情的样子来应承道:“韩老爷说得是,经此一案,民女确实有些考虑想上呈官府衙门,如有机会呈与圣上过目,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韩老爷一听有戏,双眼锃亮:“什么考虑?”
秦山芙微微严肃了神情:“大人可听过无过当之防卫?”
“……未曾听说。”
“我曾在一本奇闻异志上读到过,说某处有一国度,里面的律法规定,但凡遭遇杀人、抢劫、逼/奸、绑架等情形,因防卫反抗造成元凶伤亡的,均视为无罪。杀人、抢劫、绑架,想必并无争议,唯独侵害女子的这桩罪过,此番与周讼师对峙后我才意识到,不少人都误以为强迫女子只是污损女子名声的罪过,而非人身伤害之罪。”
韩老爷没想明白:“可是……有些女子虽遭强迫,但又没缺胳膊少腿,甚至连破皮流血都没有,怎会与杀人相提并论?”
秦山芙摇头:“此系误解。且不说强迫女子欢好,多半伴随着行凶行为,或拿刀逼着,或用绳子捆着,本身就与杀人绑架无异,更别说惨遭□□后的女子声名狼藉,想活也活不了。况且,即使女子没有外伤,可只要是违背自己意愿被人糟蹋身体,本身就是对身体的暴力罪行。所以,这桩罪名与普通的杀人情节一样恶劣,若律法能赋予女子无限防卫的权利,女子奋起反抗时也就不再有顾虑,而那凶徒必定忌惮三分。”
韩老爷毕竟是古代男人,一时还有些没想通。他在屋内踱着步子思索,韩昼道:“您要是想不通就算了,这个中道理,秦姑娘说,您听着写就成了!”
哎,这个可行!
韩老爷觉得这也是个法子,二话不说就坐回桌案开始蘸起笔墨来。韩昼连忙狗腿地给韩老爷磨墨,韩老爷没顾上理他,只眼巴巴地望着秦山芙。
被韩昼这厮使唤了个彻底的秦山芙也不恼,只对韩昼温言道:“既如此,那就燃香吧。”
秦讼师绝不白白出卖力气。韩老爷还一头雾水不知燃香为何,韩昼二话不说,轻车熟路地燃一炷香,道:“秦讼师,请吧。”
秦山芙眉开眼笑应了一声,脑子里组织一下观点,就地口头做一篇有关无限防卫权的简要论述出来。她一边说,韩老爷一边写,眼下是什么面子都顾不得了,糊弄完这封奏疏,请走晋王这尊大神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