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爷听着她口述,只觉下笔如有神,憋了几天几夜的折子就这样行云流水地写了出来。
正文写完,他心情极好,正要在结尾无关痛痒地歌功颂德几句,忽听门外有低沉的男声响起:
“韩大人,奏疏可写完了?”
第28章 起疑
门外这声音……是晋王!
韩老爷惊得手抖, 差点将笔尖的墨滴在刚写好的奏疏上,慌乱地站起身,指着秦山芙和韩昼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你们不能在这, 赶紧想办法躲起来!
作弊被抓包,到底不光彩。秦山芙立即会意, 迅速扫视一圈房内, 发现一旁屏风背后刚好是一座比人高的花架, 二话不说就拉着韩昼躲了过去。
这花架上头摆满了各式盛放的名草异卉,再隔着屏风,只要晋王不满屋子乱转, 应当能避一阵子。他们两人前脚躲进去,韩老爷后脚就开了门,秦山芙连忙往后一撤,后背几乎要贴上韩昼的胸膛。
韩老爷敞开了门,外头正是高庭衍与窦近台。
“晋王殿下,窦大人。”
韩老爷规规矩矩行礼,晋王淡淡嗯了一声,窦近台则同样客气地回了一礼。韩老爷赶忙将两尊大佛让进来,窦近台开口问道:“韩大人, 殿下的车马已准备多时,即刻便要启程。不知, 奏疏进展如何?如能随殿下一并带回去,便是再好不过了。”
“马上就好, 马上就好, 容在下再看一遍。”
“这么说来,韩大人是已经写完了。既如此,可否先让本王一阅?”
可, 怎能不可。韩大人心里苦,却也不敢有二话,当即就将奏疏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上呈晋王,再忐忑不安地退去一边。
高庭衍开始细细看了起来。
他看得认真,韩老爷等得揪心,而花架子后面的秦山芙和韩昼也跟着气都不敢喘,实在憋屈得紧。
尤其是韩昼,方才太过着急,这花架子能遮挡人的地方就那么些,以至于他们两人到现在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
花架子旁边还有一根柱子,这其间刚好能躲个人,只是这空间实在逼仄得紧,他几乎僵靠在柱子上,双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生怕轻薄了与自己咫尺相依的女子。
而她的注意力都在外面,正聚精会神透过花草缝隙,紧张地盯着屏风另一侧,稍稍一动,瘦削的肩膀就蹭过他的胸口,一阵激麻的痒意直窜心头,他不由握紧了背在身后的手心。
她紧张的是晋王,而他却因她意乱,连呼吸都乱了方寸。
晋王看奏折时,屋内针落可闻。除了他和窦近台,屋内谁都难熬。
又过了一阵,他合起奏折轻笑一声:“韩大人这提议甚好,本王此次回京就上呈圣上。”
韩老爷一听这是过关了,瞬间眉开眼笑:“在下愧不敢当,多谢晋王殿下抬举。”
高庭衍嗯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只是方才本王在隔壁,听见韩大人这处隐约有人声传来。不知这屋内,是否只有韩大人一人?”
“这……”
没高兴太久的韩老爷,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这晋王的耳朵怎的这么灵!
韩老爷又焦灼起来。
要是说谎吧,虽不至于到欺君的份上,但对方好歹也是尊贵的王爷,就这样睁眼说瞎话也不合适。
但要照实说那位秦娘子在这,万一被发现这奏疏上的提案全是她的主意,这场面岂不是更难看?
韩老爷掂量再三,准备实话说一半:“殿下恕罪,其实……犬子也在。但因今日被我训斥得狠了,打落了发冠,此时仪容不整,怕冒犯了殿下,就躲去一边了。殿下如果不介意的话……”
高庭衍摆摆手:“罢了。游远最重仪容,本王就不给他难堪了。”
他拿起奏折起身,想起什么,又道:“若要赔罪,就让游远将他那幅《千峦飞鸟图》赠与我,本王便恕了他的不敬之罪。”
韩老爷哪知道这个图那个图的,一听这茬要揭过,连忙满口应下,恭送晋王和窦近台出门。
高庭衍行至门口,忽然余光瞥见什么东西,脚步一顿,侧目向屏风一端望去。
方才未能注意到,从这个角度望去,竟见屏风底部露出一角女子藕荷色的裙裾,再往上,视线便被喧嚷的洛阳牡丹素锦屏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了。
高庭衍心中冷笑。果然如他所料。
如果不是她帮忙,韩家这个糊涂虫怎么写得出思路如此清晰的折子来。
只是此事倒也没有戳穿的必要。
他面无异色地上了车,在车内又仔细读了一遍奏疏,然后对窦近台吩咐道:“着人去查一下那位女讼师的底细。”
*
这厢送走晋王,秦山芙和韩昼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韩老爷跟着一路送人去楼下,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而两人谁也没敢乱动。
“应该走了吧?”秦山芙不确定地自言自语,扒开繁茂的花叶从缝隙里往外望去。
韩昼仍按不住面红心跳,声音紧绷,含混地嗯了一声。
秦山芙听他声音不对,莫名地扭头看他,竟见他脑门一层细汗,撞上她的视线又连忙移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
“韩公子,你怕晋王殿下?”
“啊……嗯。那什么,秦姑娘,我、我们可以出去了吧……”
秦山芙这才发现他高大的身体几乎嵌进了房柱和花架之间的缝里,姿势很是别扭,活像是逼到死胡同里的小媳妇,于是连忙退后让出道让他出来。
出来后的韩昼别过头长长呼吸几口气,裹挟在他身旁的一团热气倏而散去,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抹怅然若失。
秦山芙倒没那么多缱绻黏连的小心思,只觉化险为夷,整个人神清气爽地舒着筋骨,还有心情跟他聊两句闲话。
“对了,晋王方才提到的《千峦飞鸟图》,是韩公子你的画作吧?”
“正是。”
秦山芙有些好奇:“这幅画有什么来历?连晋王都讨要了。”
韩昼矜持地笑了下,“没什么,这原是我来年开春给祖父备下的生辰贺礼,画作完成后曾邀一些同道中人品评,入了其中一位的眼,对方愿花重金求购却被我谢绝。只是不想非但没得罪人,反而被传得神乎其神,这才被同为爱画之人的晋王殿下所知悉。”
“那晋王开金口讨要,韩公子还不双手奉上?”
韩昼蹙眉苦恼一阵,却执拗地摇摇头:“本就是我祖父的生辰礼,既是一片孝心,怎能为了取悦贵人而拱手相送?如晋王看得上,我再给他作一幅别的就是了,但这副《千峦飞鸟图》……”他又摇了摇头。
秦山芙不由勾起唇笑了,心想这韩昼这人,竟不是那趋炎附势的,甚至连个顺手人情都懒得卖。
“看来韩公子的大作,连贵人也重金难求。也不知若我向公子求画一幅,韩公子是否舍得卖我?”
韩昼一听这话心跳就快了两分,脱口道:“秦姑娘若看得上,哪还需用阿堵物去换,韩某自当双手奉上。”
秦山芙没想到韩昼这么干脆,一时也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韩昼意识到方才有些太急切了,清了下嗓子找补:“只是,韩某希望姑娘以后拿我当自己人,让我多跟姑娘说几句话,别回回费事惦记着点香了……”
秦山芙闻言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说,好说。”
她又想起什么,问道:“可是,韩公子就真打算不理会晋王?我瞧这两次你见他,似乎很怕他?”
韩昼倒也一点不嫌丢面,直接承认:“那是自然了。人家什么身份,我又是哪块田里的葱?而且人人都知道晋王殿下什么个性,他可不好惹。”
“什么个性?”
“这……”
韩昼总觉得背后议论皇子是在找死,但好不容易得一个秦山芙问他的机会,实在不想就这么敷衍过去,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合适的措辞。
“晋王殿下事务繁忙,因而心事重,心思也多,平日里甚是寡言,然而一旦开口,那必是雷霆万钧,谁也拦不了的。”
秦山芙长长哦了一声,听懂了。总结下来就一句:人狠话不多。
她琢磨了一阵,又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日他在公堂问我的话……为什么晋王殿下会问我怎么看女子名节这个问题?”
韩昼一下子紧张起来,踌躇许久,凑近她小声问:“姑娘可知,庚午年的那件事?”
哪件事?秦山芙一头雾水:“不知道。”
韩昼怔住,感到不可思议,“姑娘竟不知庚午祸变?”
秦山芙心里一咯噔,这什么祸变的,小说里压根没提。
原就是个小县城里的狗血言情,里头全是齐怜雪一个人横着走,根本没涉及这么严肃的事情。
秦山芙正想说什么糊弄过去,不想门一响,是韩老爷回来了。
韩老爷红光满面,心头一桩大事卸去,回来的时候步伐都轻快了许多。他一进门就对秦山芙说了许多赞赏字词,一会是官对民的嘉奖,一会又是长辈关爱晚辈的褒扬,滔滔不绝一箩筐,让韩昼没法再继续解释下去,方才与秦山芙之间的对话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只是韩昼暗自疑虑。
怎么胆识智谋过人的秦姑娘,竟没有听过庚午祸变呢。
第29章 醍醐灌顶
无论如何, 贺州的事情算是彻底了结了。
据说那马氏入狱之后,还未上刑就从头到尾招了个全乎,一口气牵扯出上上下下一串的人。
先是玉卢县的林老爷遭了秧, 但林老爷反手一推锅,给胡县丞扣了欺瞒上峰、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等诸多罪行, 免了他的职, 将他拱手送给知府衙门听候处置。
而胡县丞也不是吃素的, 一进知府衙门的大牢,又把苗典吏卖了个干净。童老爷一个头两个大,只好眼睛一闭将罪过都扣在苗典吏头上, 企图糊弄过关。
然而处置个喽啰算什么,晋王亲巡一次,若最终只处置了两只虾兵蟹将,岂不成了笑话。于是高庭衍回京以蕊环这桩案子为证,直言贺州官场昏腐不堪,借此下了狠手整顿。
先前高庭衍巡盐,发现有猫腻却苦于无证据,无法扣押童林二人细细审问。此番蕊环的案子倒给了他发挥的余地,于是将童林二人看押起来软硬兼施, 几番拉锯下来,逼问出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一时间, 贺州官场人心惶惶。
韩老爷不想再待在这是非之地,因着白临县还有件紧急要务, 说什么都要连夜赶紧回去。
秦山芙也觉得自己在贺州待得时间有点长了, 也决定不日启程回家。于是跟郑大娘一起收拾了一天东西,又雇了一辆马车让郑大娘和蕊环乘,与韩昼一起回白临县。
这天风和日丽, 等安顿好蕊环后,秦山芙上了韩昼的车。她刚钻进车厢里头,就见韩某人弯着眉眼笑得颇为神秘。
“笑什么?”
“韩某有件东西赠与秦姑娘。”
送她?“什么东西?”
韩昼不卖关子,直接将一个紫檀木的匣子抱了上来。
秦山芙打开一看,以为里面是什么奇珍异宝,没想到是一匣子的书。
她拿出细细一看,竟然是那日在书阁看到但没来得及买的书。秦山芙惊喜得合不拢嘴:“韩公子怎么知道我要这些书?”
韩昼颇为得意:“只需稍留心一下不就知道了。”
秦山芙简直爱不释手,韩昼看着她,小心翼翼问:“这份贺礼,可还算合秦姑娘的心意?”
“甚合我心,多谢韩公子。不过,方才我还以为里头是韩公子的画作。”
韩昼摸了摸鼻尖,“既是送姑娘的画,怎好草草敷衍,这几日的功夫哪够呢。”
其实那日回去后他确实尝试画了几幅,但落笔之后怎么都不满意,全被他揉成了废纸。眼见期限将近,他迟迟拿不出合心意的画,就只好寻了这几本书送她。
“只是……韩公子说是贺礼,有什么喜事要贺?”
韩昼愣住,“姑娘不知?”
秦山芙心想,我该知道么?
韩昼顿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姑娘再想想?”
秦山芙仍是一片茫然:“平安回家的好日子……?”
韩昼无语片刻,无奈道:“姑娘糊涂了。今日难道不是你的生辰?本想昨日问你要不要今日摆桌宴席,但姑娘已经替蕊环她们雇好了今日出发的车马,韩某就再没提。”
今日是她的生辰?
她只知原身的生日是在七月,但到底在哪一天她却不清楚。
秦山芙立刻做出恍然大悟样,干巴巴笑了两声:“哎,多谢韩公子提醒,最近太忙,忙忘了。……你怎知道我的生辰?”
“这个……”韩昼有些难为情,“不瞒姑娘说,自姑娘头回在公堂之上崭露头角,韩某就擅自看过你的户籍。”
秦山芙倒是不介意这个,只是想起什么,打趣他:“说起来,齐怜雪的生辰,韩公子是否送了她一只玉蝉做生辰礼?”
韩昼闻言瞪大眼:“这又是从何说起?!”
“难道不是?”
“除了那只香囊,韩某没再给她送过任何东西,这个我可以指天发誓。……秦姑娘可是嫌这几本书,太寒碜了?”
“没有没有,韩公子千万别多心!”秦山芙连忙解释:“只是想起来随口调侃几句罢了,这几本书正好是我所需要的。”
“那就好,如果你今后还需要这类杂刊典籍,我就多留意着些给你搜罗来。”韩昼生怕她想起齐怜雪又不愿搭理他,赶紧讨好卖乖。
只是,他又想起自认识她以来发生的种种,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将压着心底许久的疑问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