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有个问题我想问姑娘许久了,但见你忙着案子就没敢打扰。……姑娘你是从哪懂得这么多的律讼之事?是先前有人特意教导过你么?”
秦山芙原本津津有味地翻着书,听到他问这个,心跳快了好几拍。
但她为此也准备过一套说辞,倒也不至于慌乱无措。于是抬头看着他,不紧不慢道:“没人教导过我。但《大宪律》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我不爱学那些女德女戒,反倒对律法感兴趣,因此时不时就翻两遍,看得熟了,这才琢磨出些心得来。”
说罢她又低下头去翻书,可韩昼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只是对《大宪律》里的规定熟悉,那么顶多也只是个会照本宣科的书呆子。
可秦山芙显然不是。
她比县官知府还要熟悉律条,比年长她许多岁的老讼师还要临危不乱。她似乎有很多阅历,下地牢、进义庄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她似乎又很无知,不知道洋人这个群体的存在,不知道庚午祸变到底是什么事,甚至看起来,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韩昼还想开口再问,可心中百转千折,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再抬头望去,发现她已经倚靠在车身的软壁上闭目睡着了。
合上眼的她全然没了公堂之上的凌厉果决,清秀的眉间笼着一层淡淡的疲惫。他望着她的睡颜几乎看得痴了,意识到他也只能在这种时候,才敢如此毫无顾忌地看着她。
他在心底叹口气,将书籍重新收进匣子,替她燃起驱虫的香。她仿佛是一团谜,可再多的困惑,也只能重新压回心底了。
这一趟远门实在操劳,秦山芙去贺州的时候揣着未解决的案子心事重重,回来时一颗大石落地,心里一松,竟一路睡回了白临县,再睁眼时已是夕阳西下。
柳全驾着车送她回西市口的家,不一会车停了下来。秦山芙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收拾东西下车,忽听柳全在外惊呼一声,似是遇到什么事。
韩昼也听出不对,隔着小窗问:“怎么了?”
柳全的声音虚浮地飘进来:“回公子话,到秦姑娘家了,但这门口……秦姑娘,你要不……下来看看?”
她家门口有什么事?秦山芙困惑地与韩昼对视一眼,马上开门下车,然后瞬间定在原地。
她家的门板上被人贴满了杂七杂八的符纸,屋檐下吊着两只被割了喉的大公鸡,艳红的血正顺着尖锐的喙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积出浅浅一滩,映着残阳的光晕令人一阵眩晕。地上还有些别的血迹,看这妖洞似的阵仗,只怕不是鸡血就是狗血。
韩昼推开车身上的小木窗望去也大吃一惊,只是吃惊过后,便有一股醍醐灌顶般的激凉,直击心头。
第30章 危机
看着自家门口被人布置了一堆驱邪的玩意儿, 秦山芙觉得糟心极了。
这收拾起来,得费不少功夫才行。
她头痛地跳下车走近打量,不着急破坏现场, 而是细细看着门口的痕迹,看看能不能发现些有用的信息。
瞅着乱七八糟的鸡血狗血黄道符纸, 看样子是把她当邪门歪道镇压了。
然而她小心翼翼只敢远观的样子, 却让韩昼的心越来越沉。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心跳越来越快,却在见她伸手去触碰一道符纸时下意识惊呼出声:“秦姑娘小心!”
秦山芙顿住,回头, 匪夷所思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可小心的。韩公子莫不是以为,这种东西能吓到我吧?”
秦山芙本意是想告诉他这些都是封建迷信,卵用不顶,但这话到韩昼耳朵里就成了另一个意思,脸色又白了两分,紧张道:“这种左道旁门之物,姑娘……还是少碰为妙。”
韩昼的胆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秦山芙照旧不搭理他,在他惊呼声中一口气揭了一溜的符纸, 揉成纸团抛向一边,开了门径自走进去了。
“呀!这些东西对这妖女没用!”
一道女声在身后惊惧地响起, 秦山芙回身一望,看着她面熟, 却又一口叫不上来名字。
那女人咋咋呼呼又引来两个妇人:“张婶子, 李婶子,这妖女回来了!”
等张婶李婶一来,秦山芙终于想起来她是孙家的媳妇。这妇人曾与张婶李婶一起串过门, 只不过当时她不怎么说话,存在感极低,可没想到一开口嗓门这么大,三两下就招呼出了不少邻居。
秦山芙自觉她没得罪过这孙家媳妇,怎么她一开口就唤她妖女……
三三两两的街坊邻里探出了头,有的扒着窗户怯怯地观望,几个男人和婆子胆子大些,互相对了个眼神,朝秦山芙走来。
韩昼见势不对,连忙从车上下来,拦在秦山芙身前:“马上要入夜了,各位不在自家歇息,前来堵别人的门算什么规矩。”
孙媳妇一见忽然冒出个清俊的贵公子就瞬间涨红了脸,躲去一边。李婶娘上了年纪也没那么多花花心思,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笑道:“这位公子,不是我们不守规矩,我们也知道围别人的门不合适。但这家可不是普通人家,瞧您也是个身份尊贵的主儿,可别被这家的妖女迷晕了眼,识不清对方是人是怪!”
此话一出,韩昼只觉心跳更快。他匆匆瞥一眼秦山芙,见她面沉似水,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秦山芙脑中飞速过着眼下的局势。
很显然,她不在的这几天,有人在拿她的来历四处散播,兴风作浪。然而棘手的是,她对此并没有太好的办法。
她不是原主,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一篇小说,多的是她不知道不清楚的事情,如要细究起来,她只怕浑身破绽。更棘手的是,这是愚昧的古代,哪怕是像污蔑蕊环一样说她是暗门子也好,至少这是可以证伪的事情。可是眼下这些人却认为她是妖怪,她该如何证明她不是?!
然而怂是不能怂的。秦山芙知道,只要她露一点怯,就会立马被这群人给撕了。
于是她从韩昼身后走出,仍维持着平静又温和的模样,不紧不慢道:“我说怎么一回来就见家门就被人污成这样,原来是有人妖言惑众,惹得大家不安了。我一介伶仃孤女,怎是什么妖女,可别听信了小人谗言,最后落得个毁谤的罪过。”
众人一听还有毁谤的问题,齐齐默了片刻,最后还是一人道:“别仗着你懂些律法就来诓我们!既是毁谤,也得先无中生有吧?你且说说,自你娘去了后,你抛头露脸,六亲不认,动辄撺掇县太爷拿人下狱打板子,跟先前温顺娴静的秦家闺女有哪处相像?”
“你这话说得可笑。”秦山芙嗤笑一声:“我娘死后,我被齐家逼迫成什么样了,再像先前一样,我哪还有命活?既知软弱忍让是无用的,那就该换个活法给自己争口气!怎得,我不像先前那样软柿子,就一定得是妖不成?难道一开始是软柿子,后面一辈子都得窝囊下去?”
“好一个给自己争口气!别人说一句,你十句等着人家!”
一道尖利的女声自人群传来。
“秦山芙,你先前可不是这样,每回跟我说话声音细得跟蚊子一样,半句话都讲不利索,怎会一夜之间如此牙尖!”
秦山芙定睛一看,果然是齐怜雪这个祸害。
那次公堂之后齐怜雪遭了大罪,打完二十板子又在牢里熬了三个月后,回去已没了人形,瘸了一条腿,也失了人身自由,每日醒来都如在地狱里苦熬。
齐怜雪知道,她这一生算是废了。可她怎能甘心。
秦山芙那个软弱窝囊的草包,被她拿捏了那么多次,怎会突然能耐成这样?
齐怜雪日思夜想,越想越觉得秦山芙不是被鬼上了身,就是被人换了魂,凭她跟她来往了这么多回合,怎会不知她几斤几两?
她暗中着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越看越不对劲,于是趁她外出就明里暗里撺掇了不少事。她这辈子没了指望,可她秦山芙也别想好过!
秦山芙望着早失了青春朝气,满脸戾气的齐怜雪并不惊讶:“果然是你造谣生事。不是疯了么?难道又清醒了?”
齐怜雪倒也不避讳,“那还不是为了免受你迫害,被逼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忽然,她又阴仄仄地笑道:“怎样,当日未能斩草除根,眼下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秦山芙笑了下,“倒也没到这个程度。当日不坚持处死你,是为了换齐家一个条件,让我能自立门户,免得他们再日日纠缠于我上赶着给我当爹当娘。你那时被拖走怕是不清楚韩大人的想法。齐家老爷在本地还算有些脸面,韩大人碍于你爹求情,又考虑到你再无法伤我,所以才往轻了判。只是……”
秦山芙眼底泛出冷意,“似乎你们齐家,并未领情。”
齐怜雪咯咯笑了两声,道:“当时判我有罪,是因为你们觉得我伤人性命。可秦山芙,你是人么?我就算伤你害你,而你本就非人,杀了你是为民除害,何罪之有!”
“齐姑娘慎言!”
韩昼再也听不下去:“秦姑娘明明血肉之躯,与旁人无异,怎是非人!”
“韩公子……”齐怜雪目光转向他,声音陡然哀戚起来:“我如今是废了,不敢再奢想于你。先前因爱慕之心,得了香囊一时得意,与人传了不少闲话,我这厢先给公子赔罪,公子可还怪我?”
齐怜雪盈盈对他一拜,示弱的模样犹如三月春柳,惹人心怜。韩昼别过眼去,声音冷硬道:“也怪当初韩某不自重。过去的事情既已过去,姑娘不必再提。”
“好,我不提。可韩公子,你什么身份,她秦山芙什么身份,你二人云泥之别,为何你要自毁身段日日与这妖女厮混一处?”
齐怜雪恨得声音都在发抖:“以公子的身世风华,找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如她不是会施法障眼,公子你怎会站在她一边!”
韩昼再也听不下去,抬高声线打断她:“那是因为韩某倾慕秦姑娘!”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韩昼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手心在袖中紧握成拳,不敢再看秦山芙一眼。
秦山芙却也心头一震,呆呆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掩映在余晖最后的光影中,心中化开一丝融融曳曳的暖意。
齐怜雪也怔住了,定定望着他,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倾慕?他倾慕她?凭秦山芙,她也配!
韩昼这句话像一只锥子扎在她的心上,齐怜雪眼底戾气丛生,“倾慕?哈哈哈……”
她忽然大笑起来,又有了那日公堂之上的疯癫状,失控地尖叫起来:“你可知你倾慕了个什么玩意儿!——秦山芙!”
她忽然收了笑,恶狠狠地抬手指向秦山芙:“你若真是个普通人,就来回答我几个问题,给大伙证明看看!你敢一口报出爹娘的生辰八字吗?!”
生辰八字?秦山芙还真不知道!
最令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回答她压根不知道的问题,即使这问题本应简单得如同常识一般。
她在袖中捏紧手心,强自镇定道:“哪个爹,哪个娘?闲人的生辰八字,我怎会知道?”
“好!既然闲人的不知道,那你养母秦氏的生辰八字,你倒是说说看?”齐怜雪得意又热切地注视着她,“秦氏在西市口多年,与街坊均有交情,自会有人知道她的生辰八字,你若坦荡,不若就报出来让人当场验上一验!”
“秦氏的八字我知道!”一旁的张婶娘跳了出来,然后对秦山芙道:“秦家闺女,这回你要说不知道,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可秦山芙还是不知道。
秦山芙只觉后背被冷汗浸湿,深感此回是不能善了。忽然有人狠狠啐了一口:“呸!谁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既想给人扣屎盆子,这坑必定是挖好了的。无论秦姑娘说什么,你们这伙人都会说不对!”
郑大娘不知何时挤过来就怒骂,蕊环也母鸡护崽似地将秦山芙护在身后,帮衬道:“就是!要想给人泼脏水找茬,多的是理由!”
然而齐怜雪才不管这些闲人,她只盯着秦山芙紧咬不放,步步紧逼:“秦山芙,你怎么不说话?你既不知道生母八字,也不知道养母八字,莫不是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区区生辰八字,怎难得倒你秦讼师!”
“长辈八字岂能随意散布!”韩昼挡在齐怜雪面前,皱着眉道:“比起秦姑娘,你一戴罪之身,擅自离家,视韩大人的判令为无物,依当日所判,应立即缉拿回衙门。——柳全!官府的人来了吗!”
原来当时韩昼一见齐怜雪就意识到今晚不会太平,跟柳全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通报县衙拿人。此地已是白临县所辖,任谁也不敢不卖韩昼的面子。于是很快一路官差随着柳全赶过来,齐怜雪大惊失色,下意识想扭头逃跑,却跛足一歪,倒在地上。
官差立即将齐怜雪扭住按在地上。
“放开我!说我戴罪之身,我何罪之有!韩大人那日分明冤了我!”
齐怜雪还在奋力挣扎叫嚷,“秦山芙根本不是人,一个妖孽祸害,杀之何辜!韩公子,你可不要因这妖孽失了智!”
一旁的官差一听这女犯疯疯癫癫,竟还攀扯到韩大人家的公子身上,当即机敏地抽出身上一条汗巾塞进齐怜雪的嘴里,将她强行拖走。
齐怜雪一路嘤嘤呜呜地远去,凄厉的嘶鸣让在场围观的众人纷纷打了个寒噤。有人觑着韩昼的脸色,正好撞上他不善的目光,于是当即低头回家,带着其余人三三两两作鸟兽散。
第31章 昨日种种如昨日死
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秦山芙和韩昼在一片狼藉的门口默默立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柳全是个会看脸色的,看出自家公子有些不对劲, 忙拉扯着蕊环和郑大娘先进屋了。
秦山芙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这一地鸡毛, 心知今晚如若不是韩昼鼎力相助, 恐怕这次真的不能善了。
她转身面对韩昼, 深深行了一礼:“多谢韩公子……今晚为我说话。”
韩昼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只是韩某也想知道……”
他定定望着她,清亮的星子闪动在他犹疑的双眼里, 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