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仵作沉默地点头,伸手接过麻布上的匕首,细细端详后又慢慢嗅了几次,将匕首交还回去。
“是放馊了的猪油。”他不急不缓地解释:“从那缝隙里杂质的分布样态来看,持刀人应该经常拿在手里磋磨着刀鞘把玩,但因手上不洁,就将手上的油污带了进去。”
韩大人支棱着眉眼一时没明白,秦山芙一看他又脑子打结,马上给他解释。
“韩大人,这把刀是蕊环的亲爹赠她的遗物,蕊环珍惜不已,时时带在身上。然而这把刀在一次出门的时候却遗失了去,再次见到,就是案发当夜了。眼下王屠户和钱仵作都验明这刀鞘上糊了猪油,蕊环做的不是屠宰营生,又日日给人浆洗衣物,双手必然是洁净的。倘若这刀直到案发当夜都在蕊环手边,又怎会糊上猪油?倒是死者,生前整日里宰猪杀羊,手上多有油脂,如此一来,大人不觉得这把刀在冯屠户身上的可能性更大?”
韩老爷这回听明白了,捋着胡须沉吟道:“嗯,是这个理,没错。”
“那么,请大人再想一想,一个杀猪的屠户,夜半不好好在家待着睡觉,却持刀去找独居的清白女子,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此言一出,冯屠户彻底从一个买/春不成反被杀的风流可怜鬼,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采花大盗。
这世上,除了案发现场有录影录像,其实根本不存在能够直接还原案件真相的证据。而讼师做的,就是在一地琐碎的线索中提出可信度最高的几项,用这些东西组成证据去推翻对方当事人说的版本,再讲出符合自己这一方逻辑的故事。
说到底,原告被告都是在讲故事,但谁的故事后面的证据可信度更高,谁的故事就更有可能被认定为是案件真相。
秦山芙方才一击捣毁了冯屠户一方所编造的“风流鬼命丧歹毒暗门/娼”的故事,渐渐给出了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夜半持刀翻墙采花的骇人真相,让在场知道些前情的众人顿时心生寒意,连带着看着马氏和周讼师的眼神也变得鄙夷起来。
而这周讼师到底是专业讼棍,即使是眼下这种摇摇欲坠的场面,仍旧稳住不乱道:“就算这把刀是苦主所携又如何?你怎知他当夜携刀就是为了去图谋不轨,而不是去给女犯归还原物?”
“周讼师这话就说得可笑了。归还原物有千万种办法,可以找人转交,也可以第二日青天白日地敲门递还,再不济,直接扔进院墙也是个法子,怎地就非得夜半入室,搞得跟做贼一样?”
“且不论这些有的没的,女犯拿了这把刀杀人,这总是事实罢?!”
“周讼师,你也是熟悉律法之人,须知这世间,杀人不是一定要偿命的!”
秦山芙盯着他道:“战士杀人,是因本分所致,不必受罚;正在被侵害之时奋起反杀,律法恕之,也当无罪。而本案的蕊环,恰恰就是后一种情形,也就是所谓的正当防卫!”
周讼师冷笑一声:“说得言之凿凿,好像你案发当日就在一旁看着一样。你可有证据证明她是被动防卫,而不是主动出击?”
“如此关键的情节,自是有证据的。”秦山芙转向钱仵作,“还请钱仵作将当日验尸的完整结论,为我等详述一番。”
马氏一听这话,登时就跪不住,向后歪去。
钱仵作朝上一拱手,不疾不徐道:“当日在下为死者验身,死者身中两刀,却有六处伤口。一处是在右胳膊上,因格挡所致,可见当时与持刀人有过激烈打斗。而另五处则分别伤在心脏、颧骨、锁骨、胸口、下颌,伤口正好连成一线,倾斜角度一致,系一刀所致。而死者为男,身长五尺四寸,凶手为女,身长四尺七寸,二者体量悬殊,若要形成这种伤口,必是凶手被压制于身下,用尽全力从上贯下。”
秦山芙立即补充道:“也就是说,使冯屠户致死的那一刀,是蕊环正被冯屠户压制在身下所刺,明显是蕊环防卫的结果。本朝律法有明文,侵害人身,杀之无罪,蕊环虽杀了人,却不该担当一点罪责,韩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韩知县下意识就要点头,而周讼师却跳出来截断了他的话:“大人!此事并非像这小女子说得这般轻巧。”
他转头质问秦山芙:“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冯屠户当夜潜入女犯家中是为行不轨之事。但他只是想占那女子的便宜,顶多污她清白,又不害她性命,怎得就成了侵害人身?女子失身,最多受人几句闲话,这女犯怎得就这么恶毒,要一刀了结他人性命!依我看,就算这凶犯罪不至死,防卫情有可原,但也属于防卫过当,不定谋杀斗杀,至少也该定个过失杀,请大人明断!”
秦山芙闻言先是震惊,而后出离地愤怒了。
她忘记了这是古代,是她这个现代人先入为主,认为强/奸罪就该适用无限防卫,不会存在防卫过当的问题。
可这个老头竟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竟然连这种理由都说得出口。
“敢问周讼师,如果一个女子被人污了名节,你还是否愿意让她过门,给你做正儿八经的儿媳妇?”
“……你问的这话跟本案无关。”
“不敢正面回答,那就是不愿意了!”
秦山芙压抑不住愤怒:“女子贞洁在世人眼里有多重要,恐怕无人不清。一个清白女子被人玷污,哪是承受几句闲话的事,多的是被父母夫家逼得上吊投井的例子,甚至自己死了都不算完,连自己的儿女和家人也得跟着受累,不停被人戳脊梁骨,这种事情,难道还少见么?!”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而窦近台却脸色一变,扫了眼晋王,只见他依旧面如平湖,可抠着扳指的手却青筋毕现,似有激雷滚于心间。
周讼师仍在嘴硬:“既然名节比命重,那为何她遭遇□□时不是抹自己脖子,而是杀了对方?!这说明这女子根本就其心不正!毫无淑德!”
秦山芙冷冷看着他:“周讼师,别怪我不尊敬,你这番说辞,可真是畜生不如了。”
“你——!”
“难道不是?你不对着那豺狼似的歹徒讲道德,却要求一个无辜受辱的女子遵女德,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良知?”秦山芙斥道:“照你这样说,以后女子若遭他人毒手,她便不能反抗,只能自裁,如此窝囊无助,与那些待宰的牲口又有何分别?以后那些心怀不轨的恶徒,岂不在光天化日横着走?!”
秦山芙面向韩知县深深行了个礼:“大人,案子审到这个份上,已不是律法能解决的事情了。判一桩案子,既要断个案的是非曲直,更要衡量案子的后续影响。倘若大人最终还是判蕊环有罪,这判词势必会长恶徒威风,日后女子的处境便更加艰难。难不成女子被人轻薄侮辱,横竖只有死路一条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都躁动起来。
“是啊,凭什么,有人辱我,我还不能反击了?”
“这黑心肝的老头,他家是没闺女才说得出这么缺德话吧!”
“这判官要敢给那女娃定罪,老子这就去撩骚冯屠户的老婆,先例在此,看她到底从还是不从!”
……
周讼师没想到一句话就惹了众怒,当即冷汗岑岑而下,再也不敢转身看后面的人。
韩大人听到现在,心里也早有了主意。这案子该怎么判,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
他看一眼童知府,童知府灰了脸色,别过头深深叹气。而晋王依旧稳坐如钟,掀起眼皮凉凉看他一眼,似是等着他下最后的决断。
韩大人不再犹豫,伸手抽出一只令签丢在地上,稳稳拍了下惊堂木:“堂下人听判!”
如滚水一般都空气陡然寂静,众人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宣判。
“死者冯北,死前携刀欲行不轨之事,被案犯李氏一刀毙命。李氏虽持刀杀人,但事出有因,却系防卫之举,李氏作为并无不当,依本朝律例,无罪可究,自可当场家去,再无讼累。此判!”
后边凝神听判的一众人瞬间拍掌叫好,还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韩老爷忽然被人如此爱戴尊敬,不由有些飘忽,只是忽见人堆里自家那不成器的不肖子正跟他一边挥手示意,一边指着公堂上的一人,好不急切。
韩大人顺着韩昼的指示看去,正是缩着脖子鹌鹑一样的陈氏。
……还真差点把她给忘了。
韩大人又拍一下惊堂木,整肃了秩序:“另则陈氏当众做伪证一事。陈氏本不知案情,却当众作伪,企图混淆视听,依律杖十。周姓讼师明知证人作伪,仍唆使其出面作证,亦杖十。马氏……”
韩大人朴素的正义感告诉他,马氏才是祸首,也得挨罚,但杖十总觉得有点轻……
秦山芙接口道:“马氏凭空捏造,侮毁她人名声,已构成毁谤,依律需偿银十两;陈氏做伪证,定与马氏脱不了干系,马氏伙同陈氏作伪证,也应杖十。另外,本案案情原不复杂,原判本不该判成斗杀斩刑,恐怕马氏还有贿赂官差,扰乱司法的罪责。民女以为,马氏身犯数罪,应当即押入牢中仔细审问,届时数罪并罚即可。”
马氏一听,当即疯了似地叫喊起来;“去你奶奶的腿!老娘死了男人,杀人的不落狱,反倒是我这个苦主落狱,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周老头!我花十两白银请你来,你就给我把事情办成这副模样?!早知如此,不如老娘亲自上场,将这小泼妇喷个狗血淋头!”
果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妇,马氏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污言秽语甚是难听。韩大人生怕污了贵人双耳,连忙命人将马氏的嘴堵住拖了出去。
而周老头也蔫在原地,颤巍巍道:“大、大人,这陈氏作证,我也不知道她竟一点实情都不晓得就来这里信口胡诌……这个……老叟毕竟上了年纪,经不住打,要不……老叟将这十两银子全数上缴,您免了我的板子,成不?”
别说是十板子,一板子下去,估计这老头都能当场一命呜呼。
韩大人到底有好生之德,听他这么说,当即就允了,只不过要求他缴三十两银子,十两可不够数。
周老头无法,这场官司非但一文钱没挣,还倒贴进二十两破财免灾,只得点头应下,欲哭无泪。
而那厢蕊环的枷锁也被拆了去。
此番几历波折,死里逃生,郑大娘抱住自己的女儿就失声痛哭,情状令人心酸,一时谁也没去上前打扰。
一上午的会审就这么结束了。
高庭衍虽说也旁听过不少审讯,参与过不少大理寺的会审,但像今天这般酣畅淋漓犹如戏台子一样的,未曾有过。
他沉沉盯着不远处的秦山芙,那小女子身板纤弱,据理力争的时候却气势凌厉,思路敏捷,比那御史台的谏臣还厉害。
她正安抚着那对九死一生的母女,间或抬头应一声韩家后生的问话,面如春桃,洋溢着暖人的笑意。
然而高庭衍又想起了她方才在公堂之上的那番话,想起一些往事,心又沉了下去。
“晋王殿下。”
有人唤他,高庭衍微微侧目,正是韩知县其人。韩老爷恭敬地躬着身子对他道:“殿下,这案子……在下就算是审完了,您看……”
您看还满意不,什么时候放我回家啊?
高庭衍冲他笑了一下:“韩大人明断。白临县有你这样的父母官,实在是一方之幸。”
“不敢,不敢。”
韩老爷心跳得更快了。晋王殿下竟然冲他笑了?!
晋王是出了名的冷面王,平日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年纪轻轻却是个心思深沉、手腕狠辣之人。眼下他对自己这般客气,想必是这案子办得合了他的心意。韩老爷想通这一节后心里不由乐开了花,正待再寒暄两句,晋王就已起身离去了。
而他离去经过秦山芙时,却又停了下来。
“秦姑娘巧言善辩,锦心绣口,全不输于京城里的那些讼师。”
秦山芙闻声惊了一下,立即对他躬身行礼,却毫不谦虚地回道:“多谢王爷赏识。”
高庭衍短促地一笑,问道:“只是本王有一事要讨教。秦姑娘是否也认为,女子名节很重要?”
韩昼在一旁一惊,连忙去扯秦山芙的袖子,而她困惑着看他一眼,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
韩昼心下着急,眼看秦山芙要开口,立即挡在她前头替他回道:“晋王殿下,秦讼师自己也是一介女子——”
“本王让她回话。”
沉冷的声音几乎不近人情,韩昼眉头锁紧,秦山芙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凝重的模样。
这个问题,背后到底有什么玄机?
晋王到底期望她说重要,还是不重要?
她思忖半天,决定还是避而不答。
“晋王殿下这个问题,民女不是很明白。女子名节,说到底是男人强加于女子的品格,若说重要,但很多事情要比贞洁更值得维护,若说不重要,世人却无人不拿名节去评判女子的德行。只是,蕊环这件案子来看,女子所争的,无非是‘千金难买我愿意’的自主权。哪怕是沦落风尘的花楼女子,只要她不愿意,男子便不能强迫她。”
高庭衍静静听着,只见身高还矮自己一头的女子抬头定定望着他,眼底澄澈清亮,有种说不清的力量。
韩昼在一旁仍紧张着,秦山芙也难免心头惴惴,不知自己方才的回答是否对了这位殿下的脾气。
而高庭衍扭过头去不置可否,脸上闪过一瞬怅然,却很快重新恢复了冷肃无情的面孔。
第27章 收个小律助
蕊环终于自由了。
一年多以来, 她被人唾弃、辱骂、毒打,亲眼看着自己娘亲满头黑发白了大半,满肚子的心酸与冤屈只能在黑黝黝的牢里对虫鼠倾诉, 直到等来了秦山芙。
这一日,蕊环将自己打理妥帖, 换了身干净衣裳, 被郑大娘搀扶着敲响了秦山芙的门。秦山芙刚一开门, 这对母女就要对她下跪磕头,吓得她差点也跟着跪下。
“秦姑娘,救命之恩, 无以为报,您先受了我和我娘这一拜吧!”
秦山芙这个现代人直到今天还是受不了磕头行礼这回事。虽然她也在公堂上跪过,但那是怕冒犯了判官,怕为此惹怒了官老爷不给她好好审案子。但要让她自己受别人如此大礼,她是说什么也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