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看着齐氏夫妇痛心疾首的模样,想来无论如何,齐氏夫妇这十几年对齐怜雪也是真心疼爱的。
秦山芙不知道齐怜雪眼下是真疯还是装疯,然而今天这样众目睽睽之下闹一场,就算是假疯,她今后恐怕也再难做人了。
秦山芙从来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齐怜雪已经社会性死亡,她又何必将她真逼上断头台。
然而她的善心也不是白给的。今天闹这一场,怎么也得有所收获,得彻底甩开原身这些奇葩亲戚才行。
“大人,齐怜雪的所作所为,理应被处以极刑,但因所犯之事皆未能得逞,依《大宪律》的量刑罚则,仍有转圜的余地,只需我这个苦主愿意谅解即可。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韩知县问:“什么条件?”
秦山芙回道:“民女父母双亡,世上再无亲人,还请大人恩准,允许民女自立门户。”
韩知县大吃一惊:“自立门户?!你、你个小小女子……不是说齐家是——”
“不,我与齐家,毫无瓜葛。”
秦山芙坚决道:“此次争端,祸根恰恰是因齐家认为我是他家的人。因此,除了自立门户,我还想请齐老爷当着众人的面澄清一二,我并非齐家女,今后齐家也不会再拿这种由头滋扰于我。”
齐员外一听,这小蹄子莫不是要反了天了,断然不肯:“你休想!父母亲子,这血浓于水的关系岂是容你说断就断的!”
秦山芙皱眉:“真相如何,已不可考,只是自我有记忆起,齐家就与我没有半分关系。齐老爷此种行径,与那掳掠人口的人牙子有何分别?”
齐员外气得直哆嗦:“你、你这是六亲不认!”
“齐老爷只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齐员外的脸憋得通红,手指着秦山芙,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然而他又想到了齐怜雪,想到了昏死过去的夫人,到底不想家中出个命犯,内心煎熬半晌,最终还是重重叹息一声,“我答应便是!”
此言一出,这闹了一上午的案子,至此有了结果。
秦山芙信守承诺,签了谅解书。齐怜雪死罪能免,活罪难逃,被判仗刑二十,在牢内看押三个月,之后再被齐家领回家继续看管起来,一旦被人发现随意走动,将被重新收入大牢。
秦山芙对上述判决结果表示接受。比起齐怜雪失了人身自由,她却在衙门的户籍册上立了自己的户,从此以后,她就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办完这些事,秦山芙只觉神清气爽,一身轻松。临走前韩知县却又叫住了她,看了她半天,长长叹了口气。
“你一个孤女,年纪轻轻就没了依仗,今日自立门户,来日还是早点寻个可靠郎君嫁了吧,世道不易,之后也算有个依靠。”
韩知县是好心。秦山芙打从一睁眼来到这个地方,这才第一次感受到一点难得的人情味。
“多谢韩大人。”
秦山芙是发自内心地感谢,认真对着韩知县福了福身子,笑得明艳不已。
“世道确实不易,但人心同样叵测,最可靠的,终归还是自己。”
可不得靠她自己么?这年头亲生父母都靠不住,还想靠个大路边捡来的野男人?
更何况,她又不是没本事养活自己。
回去的这一路秦山芙想好了,虽然她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好歹她脑子里还装着人类几千年以来的法治成果,精通大陆法系,略懂普通法系,虽然这个地方的法律制度与现代大相径庭,但一些最朴素的法理却是相通的。
既然如此,她不如就拾起老本行,继续当律师糊口算了。指不定她拿着现代的法律智慧过来降维打击,还能闯出一片天地也不一定。
于是回去后秦山芙第一件事就是将一屋子的药材给处理了,然后又恶补了几天当朝的法律制度,将铺子打理得亮堂堂,备好了足够的笔墨纸砚,对外挂了个服务明细表:
代写文书:一百文
参与堂审:一两银
全权代理:视案情而定
注:如案件在白临县外审理,还需额外支付车马费、膳食费、住宿费。
至此,秦山芙这个拥有现代法治精神的讼棍,在这个地方正式挂牌二次出道了。
秦山芙在门口端详一阵,心满意足地朝室内走去。行至一半,忽然听一声清朗的男声传来:
“哈哈,有趣,有趣!”
秦山芙转身一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男子手执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整个人丰神俊朗,自是一派清俊风流。
秦山芙呆了呆,连忙与他简单见礼,不解道:“请问阁下,哪里有趣?”
男子拱手作揖:“女子做讼师,岂不是奇闻一桩?正巧在下遇到了件难事,请问姑娘,可否受我一案?”
秦山芙心中一喜,开业第一单就这么来了!
她瞬间眉开眼笑:“公子请讲。”
男子亦笑得满面春风,一双笑眼神采奕奕,宛如皎月倒映,湖心流光。
“敢问秦讼师,倘若一女子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之后却处处宣扬我与她有了终身之约,使我烦扰不已,依本朝律法,该如何处置?”
第4章 在下免贵姓韩,单名一个昼字……
开业大吉啊!
瞧这玉面书生,外表不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贵客。此时屋外烈日当空,男子作完揖就赶紧将扇子打开挡在头顶,似乎一点也受不了日光,模样金贵得紧。
秦山芙心想,瞧瞧,有钱人就是讲究。开业第一单就遇这么个金主,她顿觉自己的小店蓬荜生辉,马上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公子,请入内详叙。”
秦山芙忙着去沏茶倒水,捏了一撮昨天刚采买的茶叶,热情洋溢地将茶端出去了。
男子端起茶碗掀盖嗅了一下,又原模原样放回去了。
秦山芙愣一下:“这茶……有什么问题么?”
男子笑笑:“闻着不大像那第一茬掐尖的明前毛尖。”
秦山芙满腹狐疑,要喝明前毛尖也就算了,但是不是第一茬,难道他真能喝出来?这也太矫情了吧。
她硬生生将质疑噎回肚子里。毕竟作为卑微乙方,有义务包容甲方老板各种神奇的癖好。
秦山芙讪笑道:“实在是失敬,店面清出来没多久,还来不及置办招待贵客的好茶。”
男子倒是好脾气,“无妨,无妨,姑娘不必客气。”
秦山芙清了清嗓子,赶紧进入正题:“咳,那我们继续说正事吧。我听方才公子所说,是被一个女子纠缠,深感烦扰,对么?”
男子点头:“正是。”
“公子烦扰之事,确实有法可依,就在《大宪律》中关于毁谤一节。可是要依此定论,却没有那么简单。”
男子挑眉:“哦?此话怎讲?”
秦山芙笑了笑。
开业第一单的案子确实不难,搁现代就是个侵犯名誉权的问题,很简单。但名誉这种东西虚得很,她还需要再确认一些问题,毕竟法律不保护玻璃心。
秦山芙问:“请问公子,那女子品貌如何?”
男子仰着头思索半晌:“样貌倒是标致,但品性……不是端方正直之人。”
秦山芙点点头,又问:“那这位女子,在公子周遭人眼中,口碑如何?”
“这个嘛……”男子沉吟片刻,缓缓道:“主要被父母所累,不是什么体面门户里的女子,所以周围的人大抵都有些轻视……不过,姑娘询问这些,有何用意?”
有何用意?拿大白话的法言法语解释,就是她得确认,眼前这位贵公子跟这个女子之间的绯闻会不会造成他的社会评价降低。
当然,这么解释对方肯定是听不懂的。秦山芙脑子转了转,耐心道:“律法中的毁谤,专指贬损他人名节。然而名节这种东西,并无统一的标准。譬如有人四处传扬某人喜食荤腥,如果这个人是普通人,那么这种闲话就无伤大雅,但如果这个人是位德高望重的高僧,那么散布这种谣言,必定是毁谤无疑了。”
男子恍然,笑道:“哦……有理,有理!”
秦山芙客气地点点头,又道:“所以,之所以问公子那位女子的情况,是因为我想确认,公子是否会因与这位女子有婚约这件事,遭到身旁人的耻笑。”
“这是自然!”男子立刻答道:“尤其是这两天,我走到哪被人调侃到哪,简直让人没法出门!”
男子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秦山芙被吓了一跳。男子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老老实实坐了回去,欲盖弥彰地展开扇子,重新一派文质彬彬的样子。
秦山芙暗暗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好奇问:“看样子公子确实深受其扰。只是,这两天发生了何事?”
男子扇扇子的手一顿,含糊其辞:“就是……那个女子……她犯了点事,惹了官司。”
秦山芙闻言瞬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知道了点什么,但又什么都不知道。
她沉吟半晌,又问:“还得问公子一个问题。按公子方才的说法,公子与这位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她就说与您有了婚约。可是与您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应当不少,为何只有这个姑娘敢说此大话?而且,为何这个姑娘这样说,大家都没有当作玩笑,反而还在耻笑公子您?”
男子呆望着秦山芙,半晌,结巴道:“这……唉,此事大抵有些曲折,这可能要从我身上的一只香囊说起了……”
香囊?
秦山芙蓦地一怔,脑内忽然闪现当日在公堂之上,齐夫人拉扯齐怜雪的场景。
当时齐夫人催促着让齐怜雪将什么香囊拿出来……难不成,就是这个人所说的香囊?!
秦山芙当即脸色一变,噌地站起:“敢问公子贵姓?”
这回换作座上的男子被唬了一跳。他一头雾水地望着眼前女子,不知为什么前一秒她还笑颜如花,转眼间就满面寒霜,疾言厉色地问起他的名姓来。
男子愣愣道:“在下免贵姓韩,单名一个昼字。”
秦山芙闻言冷哼一声,语气讽刺道:“哦,原来阁下就是韩昼韩公子啊。”
如果他是韩知县的那个宝贝儿子,那他方才口中所说的女子,不是齐怜雪又是谁?
别说是原身跟齐怜雪有血仇,就是秦山芙自己也对齐怜雪满心排斥。谁叫她刚穿过来就遭遇她的毒手,她又反手将她丢进大牢呢?她们两个这辈子必定是一对宿敌。
而眼前这个男人呢?看着倒是一副好皮囊,好脾气,但实际上跟齐怜雪也是一伙的。秦山芙还记得小说里他对齐怜雪极好,动辄就送些名贵的物件,让齐怜雪人前人后很是风光。虽然眼下这两人还没有婚约,但他们的感情想必是极为深厚的。
而她秦山芙做了什么?她前几日刚将他的心上人公开处刑,这比棒打鸳鸯还过分。今天他找上门对她云里雾里说一通,到底是何居心?
秦山芙兀自懊恼着,后悔方才自己浪费了许多热情和笑脸,实在是觉得这人来者不善。
虽然听他刚才的话,似乎是齐怜雪单方面纠缠于他,但指不定是他诓她呢?谁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于是,在得知贵客的真实身份后,秦山芙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言笑晏晏的神情一扫而空,瞬间懒得伺候了。
第5章 赵掌柜,请问你需要法律服务么……
秦山芙站在离韩昼六尺远的地方,浑身都是戒备。
她道:“韩公子,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女子,就是才被令尊定了罪的齐怜雪吧。”
韩昼还不知道秦山芙已在心中百转千回将他嫌弃了个透,兀自干笑两声:“咳咳,果然还是瞒不住秦姑娘。”
秦山芙懒得陪他嬉皮笑脸,冷淡道:“那齐怜雪犯了杀人的大罪,已被收监看押,韩公子今日找我来问毁谤一事,有何意图?照《大宪律》的规定,毁谤也只是赔些银钱罢了,莫不成韩公子缺这几两银子?”
“不不,当然不是。”韩昼连忙摆手,“我只是——”
“那韩公子不为赔偿,今日来我这,就是寻我开心了?”
韩昼再也坐不住了,忙站起身弯腰赔笑:“韩某怎敢,姑娘误会了。”
秦山芙仍怀疑地觑着他,韩昼急忙解释:“韩某今日前来,只是想结识姑娘,与姑娘交个朋友。姑娘有所不知,那日堂审韩某就在堂外,姑娘在公堂之上一番雄辩,令在下好生佩服,家父回家也对姑娘的聪慧和气节赞不绝口。”
秦山芙权当他的恭维当耳旁风,冷冷回道:“多谢。”
眼见面前的女子对那一连串的漂亮话丝毫不为所动,韩昼终于意识到,她是真的不待见自己。他苦恼地拿扇子敲着脑门,思来想去,意识到症结还是出在齐怜雪身上。
“唉,我知姑娘为何对我如此戒备。实不相瞒,我与那齐怜雪真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纯属误会一场。话说当日——”
“且慢。”
秦山芙越听越不知所云。他干嘛跟她解释与齐怜雪的关系?她根本不care好不好!
“韩公子实在不用为我费这般口舌。”秦山芙皮笑肉不笑:“如果公子不是委托我处理这桩官司,你与齐怜雪的那些事,我是一点也不想听的。”
韩昼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原来她刚才问他那些事,是以为能做他生意?他还以为她是看他气度不凡,也愿意结识他与他闲聊两句呢!
别看眼前的姑娘身材娇小,容貌娇妍,没想到翻脸比那翻书还快。韩昼被秦山芙冷冰冰的态度弄得有点下不来台,正想辩白两句,不想门外突然传来两个男人你死我活的争吵声。
“——赵三祥,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无赖?我那二十两银子少说也能买亩良田,借给你家这都三年了,回回推脱,一分不还,我还没找你算这些时间的利息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