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借钱确实事出有因,但这么多年下来,你刘二喜家哪回到我家买酒,我不是给你们算一半的银钱?这么长时间攒着下来也够本了!”
“你倒是还记得你家有间酒坊,你家那酒稀得跟白水似的,还好意思在这卖人情?与其铁公鸡拔毛似地贱价卖我,倒不如痛快点,直接将那酒坊盘给我得了!”
“盘给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秦山芙往外一探,发现竟是一条街的两家街坊,隔着大街就吵得脸红脖子粗。
两个男人丝毫不顾及体面,吵得一条街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饶有兴致地观望。两人争了许久,但最终也没争出个结果来。吵到最后,要钱的刘二喜咬牙一跺脚,嚷嚷着要找韩知县评理。
秦山芙一听就来精神了,这不就是摆在眼前的案源么!
她跃跃欲试上前搭话,想问刘二喜需不需她提供法律服务,没成想那要钱的刘二喜扭头就气冲冲地钻回家中,将门甩了个震天响。
秦山芙只好无奈停下了脚步。
然而跑了个潜在原告,不是还有个潜在被告么?
秦山芙当即调转方向,向还没来得及回去的赵三祥见了个礼:“赵掌柜。”
赵三祥步子一顿,这不是秦稳婆家的闺女么?
秦家闺女是个没主见的,年纪轻轻没了爹娘,又被饿狼似的齐家追着欺负,成天哭哭啼啼,逢人就说自己活不成了。街坊里的人给她出了不少主意,但这小妮子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时间久了大家都不爱跟她说话。
可他又听前段时间这小女子突然转了性,竟在公堂之上把齐家一家辩得颜面扫地,让齐府至今大门紧闭,不敢露面。赵三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子,见她红唇齿白,眉眼神采照人,整个人的气质确实是与先前大不相同。
可赵三祥眼下实在没闲心,懒得跟她搭话,没好气道:“有事吗?”
秦山芙不在意他的恶声恶气,笑道:“方才听了一耳朵您和刘当家的争执,似是银钱借贷的纠纷,您看……有需要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么?”
赵三祥狐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通,嗤笑一声:“你?帮我的忙?你给我钱?”
秦山芙维持面上的笑意,“赵掌柜,我家底薄,给不了您银子。但我刚才不是听那刘当家说,他想见官么?赵掌柜,这笔债一旦过了官府的明路,可就不是您的私事了,届时就算您将银子吞到肚子里,官府的人也能将让您重新吐出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三祥闻言沉默了。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他冷静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本朝对那些借债不还的老赖从不袒护,大刑在后头逼着,有钱出钱,有物卖物,钱财和物件要都没有,那就乖乖填人口。
当时跟刘二喜话赶话地吵着,他没真当回事,眼下被秦山芙这个小妮子这么一说,心就不自觉悬了起来。
“这……你跟我说这些,你又有什么办法?”
秦山芙笑道:“自然是有应对的法子,才会找您搭话呀。”
“哦?”赵三祥好奇地探头。
“我且问您,您借这笔银子的时候,可是打了欠条?”
“这是自然,刘二喜那人最是较真,从不借糊涂钱。”
“好。那么欠条上,借钱的那一方,写的是谁的名字?”
“写的是我儿的名字。唉,提起这事就戳心窝子。“
赵三祥重重叹口气。
“我儿子当年出息,中了举后进京赶考,但家里的现银刚好全折进酒铺了,为了周转,我儿子找刘二喜借了点盘缠。可惜……唉,我儿进京没多久就殁了,我这酒铺又没个样子,所以一直凑不出钱还给刘家。”
秦山芙点点头,“我懂了。其实依我看,您抵死不认这账就行了,而且不认的理由,怕是连韩知县都挑不出毛病来。”
赵三祥眨巴着眼睛:“什么理由?”
“自然是拿欠条说事,这欠条压根没您的名字呀。”秦山芙理直气壮。
赵三祥却很心虚:“可这、这……这是我儿的债啊,父债子偿,子债父偿,岂不是天经地义?”
秦山芙不认同地摇摇头:“天是什么?地是什么?这规矩难道还能大得过《大宪律》的明文规定?这律法上只说了借钱人还钱,可没说借钱人的爹也得跟着还钱。”
“这……”
“那我再问您,您这儿子,成家了不成?”
“倒是成家了,成家时还给盖了一间屋子。”
“这不就是了。您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就算还债,也得是从他自己手里的钱想办法,又不是那懵懂无知的稚童,还想一丁点责任不担?”
“可、可我儿不是……”
“这就更好办了,《大宪律》写明了的,借债人若身亡,则债销。”
赵三祥一愣,慢慢地,开始双眼放光。
“妙啊!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翻律书呢!没想到还有这种规定!”
“这律法里的机巧多着呢。”秦山芙笑意盈盈,“怎样,赵掌柜,如果他日刘当家给衙门递状子要你对簿公堂,您能否聘我做您的讼师,让我替您去到公堂上辩上一辩?”
赵三祥抿了抿嘴:“这……要钱不?”
秦山芙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要钱,她废这般口舌作甚?普通人家一辈子能遇几次官司?她这门生意吃的就是过路客,一刀宰透才合算。
但是第一单案子不好漫天要价,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是最重要的。她得借这个案子再好好表现一次,让大家以后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秦讼师帮忙。
秦山芙敛了敛笑意,露出点苦相道:“赵掌柜,您看我一个弱女子,刚刚独立门户,生存也是不易,仗着对律法熟悉些,前几日又有过堂审的经验,所以就想当个讼师糊口。您这桩事,银钱咱们好商量。一吊钱,您看是否可行?”
秦山芙卖完惨再卖好,赵三祥一听她这么说,琢磨了一下:“行吧,就按你说的办吧。”
秦山芙起身笑道:“那我就等赵掌柜您的消息了,如果刘当家去递状子,您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说,好说。”
赵三祥连声答应,末了赶回家中找自家媳妇说道这事了。
这厢秦山芙刚转身准备回自己的铺子,竟见韩昼还立在门口,未曾离开。
而且这个娇气包生怕被晒到,就堪堪立在门槛内伸长脖子巴望她,一旦碰着点阳光,就立刻缩回阴凉处,好像那日头是盆碰不得的炭火似的。
秦山芙诧异地打量他一眼,然后目不斜视走过他身边。韩昼连忙跟上。
“秦姑娘可是要帮那赵三祥打官司?恕我直言,那赵三祥可不是什么好人。”
秦山芙闻言脚步一顿,转身望他:“韩公子,一个人是不是好人,那是令尊这个知县大人该断的事。我一个小小讼师,不怕你笑话,只认钱,不认人。”
韩昼一愣,吃惊道,“那照秦姑娘这么说,如果是那恶贯满盈的凶犯,只要给钱,姑娘也会为其出头?”
秦山芙依旧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只要钱给够,又有何不可?”
韩昼呆了呆,竟一时无言以对了。
眼前的年轻女子根本懒得搭理他,一边敷衍似地回他话,一边整理架子上的书本。韩昼干站了一会,忽然觉得没了趣味。
那日见她公堂之上义正辞严,挺直腰板历数歹人罪行,条理分明,气势磅礴,令他着实另眼相看。
可惜,他曾以为她一身铮铮侠骨,不想也是那些见钱眼开的流俗之辈,全然不值得他今日特意拜访。
“我当姑娘是立志惩恶扬善的高洁傲岸之人,不想……”韩昼笑了一下,甩开扇子扭头就走,“姑娘好自为之罢。”
第6章 被白X了
高洁傲岸?惩恶扬善?
秦山芙听完差点笑出声。她又不是搞慈善的,凭什么做那惩奸除恶之事?有人会给她发钱以资鼓励么?
她懒得辩驳,无奈地看他一眼,却发现本该离去的韩大公子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手里的扇子扇得呼呼作响,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说点什么,作为对他方才那番话的回应。
秦山芙忽然记起来了小说里对韩昼的一个描写,好像是说,韩大公子非常介意他说完话后旁人不给回应。
套用21世纪的社交模式,就是这个人很介他给别人发微信后别人不回。哪怕他回复一个“嗯嗯”,也希望别人继续回一个表情包,作为整场对话的终结。
简而言之就是,这个人很事精。
可秦山芙才懒得惯着他,见他不走,扔下手里的活计直接从后面的小门自己走了。
就这样不甚客气地送客之后,秦山芙再也没见过韩昼。
而这厢韩大公子心里却一直拧巴着秦山芙对自己冷冰冰的态度,越想越不是滋味,甚至连作画都没了兴致。
别看韩昼只是一个小县令的儿子,但再往上看,他那曾祖父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宣国公,是在大宪开国之战时立了大功的。韩家树大根深,子嗣繁茂,家族英才辈出,韩昼的爹在家族里实在没什么牌面。可即便如此,出门在外时韩大公子依旧到哪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谁人也忽视不得。
可他偏偏被秦山芙被泼了一头的冷水。
他心里憋闷得紧,有气也撒不出 ,就让自己的小厮柳全最近留意一下官府有没有收刘二喜的案子。柳全不解其意,但他家公子却烦躁地让他盯着就行了,旁的事不用问那么多。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日,某天韩昼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百无聊赖地描着图,柳全突然兴冲冲地跑到他身边,打破一室宁静。
“公子,公子,那天街上吵嘴的刘二喜上午向衙门递了状子,赵三祥已经被提到府衙看着了,下午就要升堂审案。”
韩昼眼睛一亮:“秦姑娘去了么?”
柳全一愣:“哪个秦姑娘?”
韩昼拿扇子敲他头:“就是西市口那个秦讼师。”
“哦哦哦,是她呀。她没去。……这案子关她什么事?”
韩昼咦了一声,“不是说赵三祥被扣起来了?他没托人去找秦姑娘?”
“没呀,我看他自在得很,好像他才是要账的那个,还扬言让刘二喜放马过来。”
韩昼一听,瞬间眉开眼笑。
柳全愣愣道:“公子,你笑什么?”
韩昼摇摇头,只是个笑,不说话。
看吧,都说了那赵三祥不是好人,这下某人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韩昼憋屈了好几天的心情,顿时就舒畅了。自己乐还不过瘾,画笔一扔,换了一套新做的月色长衫,熏了京城运过来的三匀香,挑了一柄自己新画的折扇,就春风满面地往秦山芙那去了。
*
秦山芙近期没什么正经生意,但找她闲聊评理的杂事不少。这些事着实琐碎,不是张家的婶子多用了两捆李家娘子的线,就是王家的驴被李家多使唤了一个时辰。
秦山芙起初听得认真,因为她需要深入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但听得久了就有点头大。这些人表面是来让她评理,实际都是各说各话宣泄自己的负能量,而且说话没个重点,同一个意思翻来覆去说,一扯就能扯一两个时辰。
然而这些都是她的潜在客户,得罪不得,混个好人缘,以后有什么事多少都能想到她。只是秦山芙每每送客之后耳边都在嗡嗡作响,好不容易今天得了一个清静的日子,结果多日不见的韩昼又将自己打扮得跟只花孔雀似地来找她了。
秦山芙一看是他,手里的毛笔只顿了一下,又继续做自己的事了。她最近没事就翻着《大宪律》,熟悉法条的同时不时做点批注和现代的法律制度进行比对,做做知识储备。
韩昼这回上门,别说是第一茬的毛尖,他连杯白开水都没有了。他站在厅堂正中,等着秦山芙跟他搭话,等了半天,秦讼师依旧视他为无物,不搭理他。
韩昼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忽略他的存在。
于是韩某人耐不住了,一把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哗哗直响。见秦山芙还是无动于衷,就一连串的咳咳咳。
秦山芙被烦得不行,终于受不了了:“韩公子,我这早就不是药铺了,想吃药还请移步他处。”
虽然嘴上说着话,但秦山芙写字的手停都没停,看也不看他一眼。韩大公子什么时候领受过这种冷遇,当即沉不住气,气咻咻地走到她面前。
“秦姑娘,他人上门,难道你也这般失礼?”韩昼的语气还有点不高兴。
秦山芙抬眼望他,蓦地一笑:“自然不是。我这般失礼,单单只针对韩公子你。”
“你你你——”
韩昼噎了半晌,气得不行,想甩袖走人,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活像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又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上去。
秦山芙狐疑地看着他。
“罢了,不与你一般见识。”韩昼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继续道:“韩某此次前来,是想给秦姑娘捎个消息。”
秦山芙头也不抬:“哦。”
韩昼这回不介意她的冷淡了,笑呵呵道:“前几日门前争吵的刘二喜今日已经向衙门递了诉状,欠钱的赵三祥也已经被扣在官府了。我派人打听了一番,那赵三祥并没有要通知秦姑娘的意思,这么看来,秦讼师的第一单生意怕是要黄了。”
韩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秦山芙眉头一皱:“今日递的状子,那何时升堂?”
“这个嘛……呵。”韩昼眉梢一挑,拖长了音调吊人胃口:“升堂时间我自是知道,但我偏就不说。倘若秦姑娘为自己方才的失礼跟我赔个不是,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这人怎么这么幼稚?秦山芙冷眼觑他半晌,轻哼一声:“不说算了,我自己去问。”
说罢,她就提起裙裾跨过门槛往府衙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