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芙不咸不淡道:“韩公子谬赞了。都是各自谋生罢了,女子在这个世间大多生存不易,谁又与谁不同呢。”
“话是这么说……”
“只是今日将话聊到这了,就不妨与韩公子多说两句交底的话吧。”
秦山芙心想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不如将话说开,让这个牛皮糖消停一些。
“韩公子应当知道我的身世,我受齐家、齐怜雪屡次加害,如今已是怕了。那日公堂之上,我将齐家和齐怜雪得罪了个彻底,自那天起,我就打算但凡与齐家有关系的人物,我都会躲着走。原本我孤身一人,防范心就重些,因此屡次失礼于韩公子,还望韩公子见谅。”
韩昼急道:“可我与那齐怜雪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她自己——哎!这让人怎么说。”
他苦恼一番,又道:“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友人家的宴会。那日我见主人家的竹廊静美,提手作画一幅。友人见画中无诗作配,就起了兴,邀一起的女眷赋诗一首。那日齐怜雪所作之诗与画中意境最合,友人得了画,我得了诗,众人起哄说赋诗之人一无所获岂不遗憾,我便将自己身上的香囊赠与了她,结果就……”
韩昼原先不觉得,现在对人叙述当时的事情时,才恍然有了局外人的身份,惊觉当日自己的举动实在轻浮。
他虽然在长辈的逼迫下有了举人功名,但到底对正统四书五经兴趣不大,唯独痴迷于作画。所结交之人大多是不拘小节的文人墨客,崇尚魏晋名士之风,半离半舍于红尘之间,因此时常显得举止出格,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以至于如今才后知后觉那日行为着实不妥,再多的解释也显得分外无力。
只是往日之事有什么要紧?韩昼也不纠结了,郑重对秦山芙一揖道:“总之秦姑娘,我与那齐怜雪半点关系也没有,今后如果齐家再加害于你,我定会为你出头!”
秦山芙也朝他盈盈一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就先谢过韩公子照应了。”
虽然话里在谢他,但见她疏离的神色,韩昼直觉她并未真的领情。
不觉间,雨声渐停,遥远天边已云销雨霁。寻伞的衙役抱着一把伞姗姗来迟,韩昼一看,就气得敲他脑袋。
“你这对招子长着是用来出气的不成?这么大的两个大活人你却只拿一把伞,谁用谁不用?”
衙役弓着身子连连告饶,心想自然是紧着你韩大公子用,一旁的闲人关他鸟事。
可他到底没敢将这话说出来。
只见韩昼一把拿过伞,殷切地要送给那位“闲人”,不想一转身那人却没了踪影。
衙役抬眼望去,那女子早在他们言谈间径自提裙远去,留韩大公子空怀一番热情,对那倩影悄然叹息。
第10章 差点被和了稀泥
那天从衙内离开后,秦山芙急急忙忙又去见了一个人,等这一番折腾回来后,她累得倒头就睡。果然无论是现代的律师,还是古代的讼师,都是劳苦命。
秦山芙最近的心思全都在刘二喜的这件案子上。至于那天韩昼对她剖白了些什么,转瞬又成了过眼云烟,她分毫没放在心上。
刘二喜夫妇看秦山芙一个小姑娘为自家的事忙前忙后,虽然心里热乎,但难免还是有些没底。刘嫂子问她有什么主意,秦山芙这才意识到,自己净忙着案子,忘记兼顾客户体验了。
律师这个行业,本质上还是服务业,永远要为自己的客户负责,要始终让自己的客户有获得感。
秦山芙一拍脑门,收拾了一摞书卷就跟着刘嫂子去见刘当家。要让客户有获得感,首先就得跟客户随时汇报工作进展。
秦山芙将自己这两天搜集到的证据和其他文件一一摊开给刘家夫妇看。
“刘当家,刘嫂子,这个案子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是一份证人证言,这是本案的代理词,这是庭审提纲,届时等韩老爷升堂,我就按照这个思路与那赵三祥对峙。”
刘嫂子看着一桌子的文字材料就眼晕,不由连连咋舌:“哎呦,原来打个官司,这么费事呢?写这么多材料。”
秦山芙连忙往自己脸上贴金:“这可不止呢。这些天我还跑了衙门,见了个要紧的人,光收集证据就耗费了不少精力时间呢。”
刘嫂子叠声道辛苦,刘当家却不以为意,拿起桌上的材料轮番看了又看,还是没看出名堂。
“你上回说,赵三祥拿《大宪律》驳我们,我们也能拿《大宪律》驳回去,那么咱们到底是依据哪一条?”
秦山芙翻开律法的一页,给他指着看:“这一条。”
刘当家拧着眉思考了半天,还是捋不清这其中的关窍。然而他也不想细问了,只问结果:“你觉得靠这条,就能赢了这案子?”
秦山芙自信满满:“拿这一条,加这些证据,赵掌柜只会哑口无言。”
刘二喜微微安心了些,长长叹了口气:“那就好……唉,赵三祥这厮,赖账成性,十里八乡名声都不好。要说他没钱,但名下也有些产业,若说有钱,手头又总是缺现银。”
刘嫂子接口道:“这个我也着人打听过,是说他家现银都被套进他家那间酒肆了。赵家两口子不会经营,平白浪费了那么好的位置和酿酒的祖传方子。赵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家的酒可是远近闻名的,谁没事都爱喝两口。”
刘当家的点点头:“其实老早之前我也跟赵三祥这厮私下商量过,让他把酒肆这个价卖给我,这比债就一笔勾销了。谁想他死活不乐意,几个来回就聊崩了,一激动下我俩那天当街就吵了起来,这才有了这场官司。”
秦山芙想起那日他俩当街吵架,似乎也提到了赵三祥的那间酒肆。看来刘二喜对那间酒肆眼馋了有段时日,至今还在这里念念不忘。
刘家夫妇还在聊那间酒肆,说如果让他们接手,那间铺子就能如何如何。忽然外面有人重重敲门,屋内气氛陡然一凛,就听外面的人喊道。
“刘二喜在吗?我是衙门的,韩老爷让你去官府走一趟。”
敲门的人性子焦躁,咚咚咚的敲门声一瞬不停。刘家夫妇与秦山芙对视一眼,刘当家面沉似水,刘嫂子被这阵敲门声弄得心慌慌,而秦山芙的目光却如灯一样蓦地亮了。
“刘当家,估计是韩老爷对咱们这案子有决断了。如果我猜的不错,韩老爷八成会下个和稀泥的判决,各打五十大板。今日升堂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一定让赵三祥心服口服,该是你得的银子,一个铜板也不会少,二位尽可放心。”
开玩笑,这可不止是刘二喜的银子,还有她的律师费呢。风险代理这种收费模式,赢得越多,奖励越多,秦山芙此刻磨刀霍霍,迫不及待要去公堂去宰赵三祥了。
秦山芙信誓旦旦,刘家夫妇看她满怀自信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了些依靠。三人简单收拾一下就赶紧跟着衙役去官府了。
话说韩老爷那日退堂之后着实苦恼了一阵。
赵三祥家的儿子欠了刘二喜家的银子,这事没有争议。赵三祥的儿子也早已亡故,这个也是事实。而赵三祥那日公堂上主张律法明文规定人死债销,《大宪律》确实有这样的明文规定。所以无论怎么推演,赵三祥确实不用还刘二喜银子。
但是韩老爷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白纸黑字的欠条,就跟废纸一样要不回债呢?
内心朴素的正义感和严密的逻辑推理折磨得韩老爷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他倒是有心帮刘二喜要银子,但这判词该如何写?
韩老爷苦思冥想多日,最终在感情和理性的拉扯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让赵三祥还一半银子算了,看似谁都吃了亏,但实际谁也没吃亏,妙哉。
韩知县胸有成竹地升堂了,看一眼堂下,站着刘二喜、刘二喜的媳妇,还有一个看起来十分面善的俏丽小娘子。韩知县一愣,伸长脖子定睛一看,这不是那日在公堂之上以一驳三的秦家小娘子么?!
韩知县吃惊问道:“秦氏,你怎会在此?”
此时赵三祥姗姗来迟,一看秦山芙也在,不由眉心一跳,绕到秦山芙面前指着她:“就是说。你为什么在这?”
秦山芙瞥他一眼,径自对上首的韩知县福一福身子:“民女不才,被刘当家聘为讼师帮他处理这一案件,此番是为刘二喜刘当家而来。”
赵三祥一听这话就急眼了:“什么?!我说秦家小娘子,你这玩什么花招?你不是说,让我把案子给你吗?你怎么转头去找了姓刘的?”
秦山芙用不可理喻的神色看他:“我是说过没错,可赵掌柜不是瞧不上我,自己上了?既然赵掌柜无意委托我,那我自去重寻个委托人,这有什么不妥?”
“你——”
“行了。”
韩知县捋着他的小胡须,拍了下惊堂木。他可没那么多的闲心听这些废话,准备正式升堂。
赵三祥立刻恭恭敬敬缩在一边,不时偷偷瞟一眼秦山芙。
虽然这小妮子转头去帮刘二喜让他心里不舒坦,但仔细想想,那日她为了讨好他,已经将最无懈可击的理由说给了他,难不成她自己当矛不说,还能自己做盾?
况且韩老爷将这案子压了好几日,说明那天他在公堂上的辩解被韩老爷听了进去,想必韩老爷也不会完全支持刘二喜。思及此处,赵三祥不由挺直了腰板。
韩知县拖着声调慢悠悠宣布了他的判决结果:“这个……本官以为啊,刘二喜的欠条是真,赵家欠钱也是真,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道理,本官予以支持。”
刘二喜闻言不由嘴角上扬,而秦山芙面色却忽然沉了下来。根据她多年的庭审经验,这后边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韩知县悠悠道:“但是呢,欠钱的毕竟不是赵三祥本人,真正的欠债人业已亡故,据《大宪律》之规定,此债可销。然刘二喜诉请合理合法,公平起见,本官判二十两借债仅销一半,赵三祥向刘二喜支付十两即可,此判。”
刘二喜陡然瞪大了眼,瞪向赵三祥。赵三祥笑得见牙不见眼,正准备跪地高呼「青天老爷英明决断」,不想身边的秦山芙一步向前,掷地有声道:
“大人,此判于法无据,于理不合,是大大的不妥!”
韩老爷琢磨了几天几夜的判决结果就这样被一个小妮子一脚踹翻,登时下不来台。
他火冒三丈道:“秦氏,你休得胡搅蛮缠。本官所判兼顾法理与情理,个中道理,还需你来置喙?!”
“大人息怒。民女之所以冒犯,是因为本案还有许多事实大人先前并不知晓。倘若大人查清事实,自然就不是这么个判法,而是会让赵掌柜一文不差地向刘当家支付本金及利息,合计二十二两六钱。”
“二十二两六钱?!”
赵三祥急眼了,指着秦山芙的鼻子。
“别说利息,就那二十两的本金,我赵三祥也本该一个字儿不用承担。韩大人已有明断,人死则债销。凭你巧舌如簧,难不成也能越过本朝律法去?”
“好一个人死则债销。”
秦山芙轻笑一声,转向韩知县。
“韩大人,民女有些许问题要问赵掌柜。这些问题与本案息息相关,如若这些问题清楚了,大人的判决定不会被人挑出错来,还望大人应允。”
韩知县看秦山芙理直气壮成这样,一时也对自己方才的判决产生了一丝犹疑不定,沉吟半晌道:“你问便是。”
秦山芙躬了躬身,“谢大人。”
然后转过身面对赵三祥,问道:“赵掌柜,敢问你儿成家,可置了田产宅院?”
赵三祥一愣,万万没想到秦山芙会问这一茬,一时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难不成她是在探他有多少家底,看够不够给刘二喜还债?
赵三祥半晌都支吾不出个一二三来,秦山芙逼近一步:“赵掌柜心虚什么?置了还是没置,这么简单的事情赵掌柜竟答不上来?”
赵三祥一咬牙:“置了!你待怎地!”
秦山芙不慌不忙:“好。那敢问赵掌柜,你儿过身之后,你那儿媳妇去了哪?”
赵三祥一听人提他那个儿媳妇,心虚地往韩知县身上瞟了两眼,含混道:“她、她回娘家了。”
“回娘家了?是她自己回的?”
“是自己回的!你问我家的私事作甚?!”赵三祥恶狠狠道。
秦山芙讥诮地一哂,转过身重新面向韩知县。
“韩大人,赵三祥公堂之上,公然撒谎。他家那儿媳妇根本不是自己回的娘家,而是硬生生被赵三祥夫妇赶走的。”
赵三祥像只被浇了凉水的鸭子一样,一蹦三尺高:“你莫要含血喷人!而且你问这事,与我和刘二喜之间的案子有何关系?”
上座的韩老爷也一头雾水。这不是个民间借贷纠纷?怎么忽然又成家长里短了?
韩老爷不耐烦地皱眉,“秦氏,我让你发问,是问与本案相关的问题,旁的闲事,就不要扯那么多了。”
“韩大人,这可不是闲事。”秦山芙正色道:“本案明为借贷纠纷,决定案件结果的,则是其中的继承问题,因此赵三祥的家里长短,民女不得不问。”
秦山芙从袖中取出一折纸笺,双手奉上。
“此为赵三祥儿媳的画押证词,其中详细陈述了这位女子当日离开赵家的缘由,与赵三祥方才所言出入甚大。还请韩大人过目!”
第11章 赢了
秦山芙手呈证词,立于一方公堂之上宛如挺拔的松柏。
韩知县身旁的衙役赶忙将她手上的证词接过,赵三祥伸长了脖子,心里七上八下。
秦山芙道:“此次升堂之前,民女特意寻到了赵掌柜家的儿媳李氏——不,确切来说,是之前的儿媳。这女子被赵家扫地出门后,如今已嫁为他人妇,因此不愿出庭作证。但她一听民女打听这桩旧事,二话不说就在这份证词上画押,并托我告诉韩大人,如果官府需要,她愿意说服夫家,前来与赵掌柜对质。”
“对、对什么质,我赵三祥难不成还欠她的不成!”赵三祥急得结巴,引来秦山芙一笑。
“赵掌柜自己做了什么,我这就说给大家听,让大家看你占不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