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芙不紧不慢道:“证词写道,当日赵掌柜家儿子死讯传来没多久,赵氏夫妇就二话不说要赶李氏走,甚至不让她为亡夫守孝。赵掌柜之所以这么着急赶人,是因为赵氏宗族对‘三不去’的女子更宽容些,只要妻子给丈夫守过孝,也视同为公婆守孝,夫家是不能休妻的,但是一旦休妻,弃妇不能带走夫家任何家产,需得净身出户。赵掌柜为了甩开李氏这个累赘,独吞儿子的家产,竟生生拦着不让她为丈夫守孝,赶在出殡前休弃了她,最终家里的家财尽数归了赵三祥。”
韩老爷缓缓点头,心想赵三祥着实不地道。但再一想,这似乎也不违法,于是问秦山芙:“你说这个,跟本案有关么?”
赵三祥也跟着瞎嚷嚷:“就是!你扯我家的阴私,到底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当然是为了让你乖乖还钱啊赵掌柜。”秦山芙挖苦他一句,转而又对韩知县恭了恭身子,“大人,且听我慢慢给您解释。”
秦山芙走过去拿起师爷手边的律法,对韩知县道:“依据律法,一方亲人死去,由另一方亲人取得死者财产的行为,名为继承。在本案中,赵三祥的儿子去世,赵三祥取得其儿子家产,不仅如此,赵三祥将其儿媳休弃,自己独占家财,也就是说,只有赵三祥一个人继承了他儿子的所有财产。大人可觉得这种说法是否有错?”
韩知县拧眉想了想,道:“确实没错。”
秦山芙继续道:“世人谈及继承,往往只看死者的财产如何分配,然而这是片面的理解。《大宪律》之户婚篇明确写了可继承的不仅是亡者‘家财’,更有亡者的‘生前未结事项’。也就是说,所谓继承,继承的不仅是亡者的财,也需一并继承亡者的债。请大人看一眼律法,民女所言,是否有差池?”
秦山芙将律法翻到那一页呈给韩知县,韩知县仔仔细细读了两三遍,果然有她所说的那条规定,连道:“没错,没错。”
“虽然律法同时规定了人死则债销,但民女以为,律法并非死板的蠢物,不能割裂理解。人死则债销,指的是如果债务人没有继承人时,此债可销,那是因为在没有继承人的时候,债主也找不到可以继续还债的人。可若债务人有继承人,那么债主就可以继续向这位继承人索偿,这是自然的道理。
“而如今,赵掌柜既然赶走了儿媳,独自继承其子家财,那么其子生前所欠的债务,也应一并继承才对。如若不然,这继承财产的岂不是占尽了便宜?世上哪来的这等美事!”
韩知县恍然大悟:“啊呀,我就说人死债销这条规矩奇怪得很,果然不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嘛。这有关继承的篇幅全是家财的分法,倒让人忽略了‘生前未结事项’这几个字。没错,拿了儿子的钱,就得还儿子的债,公平得很,公平得很啊!”
这韩知县也是真性情。头脑糊涂不说,在公堂之上也不遮掩下自己的立场,城府浅得跟门前积了雨的水洼似的。这要是搁现代当法官,估计早就被组织提溜到档案室擦桌子了。
眼看韩知县的立场又被自己带跑,秦山芙按下腹诽,连忙添火加柴,笑着恭维道:“没错,大人英明,就是这个理!”
她又转向赵三祥,表面像在出主意,实则火上浇油道:“赵掌柜,此事倒也不是无解。你要是不想认你儿子的债,那就将你儿子的田产宅院上交官府即可,只要你上交官府,那这刘二喜的债,你也自然不必理会了。”
赵三祥一听这话就不干了,急得脸红脖子粗:“我儿的家产原本就是我给置办的,我只是将自己的东西收回,怎么能叫继承!”
秦山芙道:“赵掌柜,你儿好歹有举人功名,也办过学堂,那份家产就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者,就算是你置办的,当时官府造册时登的可是你儿的名字,你说是你的东西,为何当初不落你的名字?”
赵三祥结巴道:“我、我……”
“那些产业,一旦登了你儿的名字,那就是你儿子自己的东西,否则官册公信力何在?官府造册还有什么意义?”
赵三祥辩不过,一跺脚,彻底耍起无赖来:“谁说登的是我儿的名字?那明明,明明就写的是我的名字!”
官方登记的事实也能不认?
秦山芙为这人的无赖程度叹为观止,想当众打他的脸,但偏偏她手头没有官册,只能事后核查。
她正要跟韩知县请示让衙役拿官册来核实,忽然听到一个清越的男声从后堂传出,语带笑意。
“哎呀,赵掌柜,早知你赖账成性,不想你竟连官府明文造册的事也敢赖,此等脸皮,韩某佩服,实在是佩服啊。”
秦山芙移目望去,只见一清俊公子环佩玎珰,手持官册从后面翩然而至,正是韩昼那只花孔雀。
韩昼站到她旁边,也学着她义正辞严的模样,对自己亲爹拱手道:“知县大人,这种在公堂之上公然说谎的无赖,依我朝律法,难道不应打个两板子以儆效尤?”
秦山芙斜睨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朝律法没有这个规定,打不打板子,全看判官老爷的心情。”
“啊哈哈竟然没这条规矩?”韩昼尴尬地抖开扇子扇个不停,赶忙又找补道:“大人,秦讼师说了,依您心情也可以打人板子。”
韩知县没想到他会突然掺和进来,一看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来气,重重一拍惊堂木,斥道:“混账!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给我滚回去!”
顿一下,“把官册留下再滚。”
韩昼一看亲爹吹胡子瞪眼,连忙将官册双手奉上,又踏着风流潇洒的步伐摇扇而去了。
只是临走之前还深深看了一眼秦山芙,期待从她脸上看出一丝感激,没想到她竟看也不看他一眼,韩大公子讨了个没趣。
只是秦山芙实在没心思跟他眉来眼去。这场官司还差临门一脚,她赶忙从袖中又掏出一份文稿呈上去。
“大人,这是民女起草的代理词。里面是对本案事实的详尽梳理,以及今日民女公堂所言的总结,供您阅览。”
提交代理词一方面是帮助法官理解她的观点,更重要的是,如果当法官支持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判决时,就可以直接搬运她的代理词,相当于间接帮法官写判决。
韩知县审了这么多年的案子,第一次听说“代理词”这个东西。拿起来仔细一看,里面事实清晰,法律依据明确,说理充分,推论严谨,稍加修改就可成为一份完美的判词,省去了他不少功夫。
韩知县顿觉豁然开朗,心里拿定了主意,当即抽了令签掷于地上。
“赵三祥之子欠银二十两,因其身死,依《大宪律》,此债由赵三祥承继。赵三祥三年未还,本金加利息总计二十二两六钱银,本官判令赵三祥今日全数还于刘二喜。”
赵三祥瞪大了眼还不服气,正要争辩,韩知县继续道:“此外,因赵三祥拒不如实陈述,试图扰乱公堂秩序,仗十。如明日之前不能尽数还清,再仗二十。退堂!”
第12章 无法执行的胜诉判决,就是废……
韩知县判令一出,在一旁站了半天的刘氏夫妇顿时喜得合不拢嘴,连忙跪下磕头。
“韩大人明断!多谢韩大人!”
赵三祥瞬间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噗通跪地哭饶:“韩大人,轻饶啊!今日十杖已然去了小的半条命,倘若明日……小的、小的实在凑不够这么多现银,请多宽限两天啊大人!”
许是这府衙的棍子太可怕,赵三祥不久前还雄赳赳气昂昂,眼下就哭成了这副熊样,围观的人顿时哄笑成一片。
“该!这赵三终于栽了跟头,真是大快人心!”
“可不就是!我家也被他借了银子,当日也没打欠条,就被他赖掉了,还好没多少钱。”
“我家也是!唉早知道这小娘子这么厉害,当日我也该找她帮忙收拾这姓赵的了……”
众人七嘴八舌嗡嗡一片,秦山芙听在耳朵里,在打别的算盘。
这赵三祥赖账成性,就照他这远近闻名的口碑,今日恐怕是跑断腿也是借不来现银的。
借不来现银,他就得挨板子。可挨板子又不能抵她的律师费,顶什么用?
无法执行的判决,无异于废纸一张。打赢官司只是阶段性告捷,正儿八经拿到钱才是最终胜利。
为了自己的律师费,秦山芙当机立断道:“韩大人,赵掌柜所言甚是有理,民女有个想法,大人可愿一听?”
赵三祥抹了把被汗糊住的泪眼,心想难不成这小妮子妇人心性,临了心软,愿意宽限两日?
韩知县点头让她继续,秦山芙道:“明日之前就还债,时间确实紧张,不若就宽限赵掌柜几日,令其三日内筹足银钱。但是,为防赵掌柜赖账,赵掌柜需将其酒肆抵押给刘当家。”
一旁的刘二喜闻言眼睛瞬间亮了。
赵三祥一听这小妮子竟然在打他家酒肆的主意,瞬间气结,“你!”
秦山芙不理他,径自道:“若三天期限届满,那酒肆就归刘当家所有,刘当家按照酒肆现在的估价,将多出的银两还于赵掌柜,之后便酒肆易主,与赵掌柜再也无关。韩大人,刘当家,您二位看,这个法子可算公平?”
刘二喜忙不迭道:“怎么不公平?!公平极了!”
韩知县稍一思忖,点头道:“嗯,此法甚好。本官允了。”
赵三祥闻言却差点两眼一黑,足足缓了半天,眼看这事就被这么定下来再也无力回天,忍无可忍跳起来撒泼大骂。
“你这个黑心肝的讼棍!当日给我支招害我官府白闹一场,如今反倒帮着刘二喜家的,将我坑害至此,简直吃里扒外不是东西!”
吃里扒外?秦山芙顿时就乐了。
“赵掌柜,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是刘二喜请的讼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之间可是有案件委托的契书作保,敢问你我之间,可是有过这类约定?”
“你个伶牙俐齿的,那你那日为何要对我说什么人死债销的屁话!害我以为你是真的要帮我!”
“赵掌柜,那日跟你说的,是我作为邻里跟你扯的闲话,你自个儿要当真,赖不着我吧?”
秦山芙慢条斯理道:“而我与刘当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委托关系,签了那份契书,我就是刘当家专门请的讼师,会对自己做的每件事,每句话负责。这就是二者不同,明白么?”
刘二喜此刻简直心花怒放,心情比头顶的艳阳天还亮堂,赶上来搓着手附和。
“不是我说,老赵,打官司这事儿呢,确实有些个门道。你看秦讼师今日公堂上举的律法规定,那黑黢黢的字就在律法里躺着,但你就愣是发现不了,对不对?”
刘二喜憋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以后啊,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啦。秦讼师为我这案子又是跑腿又是想辙,文书都写了一叠儿,打官司要真这么简单,秦讼师还收什么钱,你说对吧?”
赵三祥简直气得一佛升天,还想再骂两句,上来两个衙役就将他硬拖去一边,挨板子去了。
围观的人团团跟着挤去一边看赵三祥遭罪。韩昼对糙爷们儿脱裤子挨打没兴趣,见此事尘埃落定,巴巴跑到秦山芙面前找她说话。
“秦讼师果然厉害,韩某佩服。”韩昼装模作样地一揖。
秦山芙随意笑笑:“韩公子过奖,说到底,还是令尊英明决断,是个好官。”
韩昼听她恭维自己那个糊涂老爹就不由皱了皱脸,语气凉凉:“知县大人合该为民做主,这是他该做的。可秦姑娘,韩某方才拿着官册出现,难道没有帮到你一二?”
哦,原来是献宝来了。
秦山芙客客气气向他行了一礼:“多谢韩公子相助。改日一定请韩公子吃上好的明前毛尖泡的茶。”虽然没你这官司照样稳赢,但当场能打赵三祥的脸,总归更戏剧化些。
韩昼闻言心里舒坦了不少,见秦山芙终于对他有了笑脸,整个人都轻飘飘仿若云雾一般。
他心情甚好,还想凑在秦山芙跟前多聊两句。然而秦讼师谢过他后又急匆匆地提起裙子往衙门里去了——她的工作还没收尾,眼下还得趁赵三祥挨板子的空挡赶紧草拟抵押协议,让他挨完板子就画押,以免夜长梦多。
赵三祥的十杖很快就结束了。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在后院被打得哀声连天,可怜的是,受完皮肉之苦后马上又被人按着画了押,既伤身又破财,可算是大大栽了个跟头。
而这之后也正如秦山芙所料。
因赵三祥赖账成性远近闻名,这三天他家里人跑遍了整个县城,连连吃了三天闭门羹,谁都不愿借银子给他。到最后,赵三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祖传的酒肆易主姓了刘,自己则卷了铺盖,老老实实回去种田去了。
而秦山芙因这个案子,自此一战成名。
不得不说,刘二喜是个优质客户。他不仅按约定足额付了她律师费,还因酒肆这个意外之喜又给她送了不少银钱,秦山芙一算,这个案子她足足赚了五两白银,远超一开始的预期。
然而对于秦山芙来说,此次最有意义的收获,是众人对讼师这一行的改观。
这一行可不是只会耍嘴皮子,而是需要做大量的准备,付出大量的时间和辛劳的工作,也不是谁都能干的。
自此,秦讼师终于可以在这个法治水平不咋地的古代,名正言顺支棱起牌子,理直气壮跟人收费了。
而且为了防止赵三祥那样的恶性白嫖事件发生,以及杜绝各路大妈低效的倾诉,她思考了一天一夜后,决定大胆引入现代律所最常见的收费模式——计时收费。
自此以后,大家都知道白临县出了个金贵讼师。
这个讼师可了不得,谁要跟她说话,她就先燃一炷香,一炷香燃尽,不论这位讼师有没有开口说话,都要收钱。
至于收多少?
一炷香四十文,燃尽再续,上不封顶,直到这场对话结束为止。
第13章 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漂亮……
韩大公子觉得自己那日公堂之上,狠狠露了一把脸。
那天雨停秦山芙离开后,他没着急离去,而是也跟着翻看那本官册。一开始没翻出名堂,但后面敲着衙役的脑袋连番追问下,这才意识到她是想找赵三祥家产业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