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贼人是如何找到这的。
那句叫喊瞬间被更可怖的尖叫所遮掩,然而自他忽然想起这个细节之后,这句话便埋在高庭衍的心中渐渐扎成了一根触碰不得的刺。
这么多年暗中查访寻觅,他顺藤摸瓜地发现当日宸华宫大乱后有一幸存宫人去了长乐宫。而长乐宫主位,正是曾经的曹贵妃,如今的曹皇后。
这条线越往深挖,便越是心惊肉跳。自曹妃入主中宫,他便成了曹家的眼中钉,而曹家于他, 更是隔着弑母之仇。如今曹家女落下这么大一个把柄在他手上,他怎会白白放过?
第二日, 高庭衍一反常态并未早早起身,一直耗到晌午误了早朝, 对外称染了咳疾。皇帝体恤, 准了他的假,让他在家休养。而他却命大理寺的人将所有呈递大理寺未结的案子送到他府邸,对外称案子积压太多, 要趁这段时间集中清理一下积攒的案件,其他杂事可以稍微放放。
高庭衍掌三司刑狱之事,其中大理寺负有复核案件之责,有全国送上来的案子,案卷累得如山高,足足拉了五六趟车。
做王爷的不消停,自然也不会让秦山芙消停,等案件全部拉到府邸之后,他便遣人去唤秦山芙前来。
秦山芙看见满院子的案卷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高庭衍倒是心安理得:“这里头到底哪个案子适合被挑出来作先例,需得秦讼师亲自定夺才好。沈世子的案子我已经想办法拖着了,然而沈家恐怕没什么耐心,想必也拖不了太久,这几日秦讼师需多劳累些,就暂住府上,尽快挑出一个趁手的案子往下办吧。”
秦山芙望着如山高一样的案卷材料,一脸生无可恋,憋了好半天,才底气不足道:“殿下,民女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庭衍侧目看她一眼,“说。”
秦山芙叹口气,“沈世子这案子有多棘手,殿下应当晓得。民女自己也清楚,如果这案子最终办砸了,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但如果结果不错呢?”如果案子办得漂亮,你不至于一点表示也没有吧?堂堂王爷,不至于白.嫖我的劳动成果吧?
高庭衍自然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轻笑一声,“秦讼师想要什么?”
秦山芙也不藏着掖着,干脆道:“黄金白银均可。”
高庭衍听惯了官场上那些老狐狸九曲十八弯的说话方式,眼下不由被她的直白给噎了一下,反应了一会,才道:“秦讼师开价多少?”
“这个好说。”秦山芙笑笑,“当初在白临县的时候,我都是燃香计费,这回也一样,计时结算便从到京城后第一次听殿下您说案情开始起算,一炷香一两银,您看是否合适?”
高庭衍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秦讼师在白临县首创计时收费这事本王确有耳闻,只是据人来报,当时你一炷香也不过几十文钱。”
被拆穿了的秦山芙丝毫没觉得不妥,还很理直气壮,“一个区区白临县,哪能跟京城比呢?且不说这次的案子难度有多大,就单说京城这物价,同一只包子,京城的要比白临县的贵得多,自然,同一个讼师,自然也是京城的比白临县的身价高了。”
高庭衍也就是随口揶揄她一句,倒也不是真的在乎这点银子,见她义正辞严地好一番理论,不由感到一丝无奈。
晋王殿下被人开口要银子的经历着实少有,他原想案子结了之后送秦山芙一份大礼,但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她的意思按她的方式办事。
他招了身旁一个小厮过来,吩咐道:“这几日只要秦讼师翻案卷,就替她燃一炷香,燃尽便续,最后统个数报上来。”
秦山芙闻言,看着眼前成山高的案卷也不嫌碍眼了,只觉都是金山银山,瞬间来了满满的动力,连忙张罗着人往屋里头搬卷阅卷了。
然而动力是有了,其中的辛苦却是丝毫不减。
她每日天一亮就起床,埋首纸堆挑挑拣拣一整天,却是一个沾边的案子都找不到。
看这个时代的案卷着实是件费神费力的事情。
地方官员法律素养参差不齐,经常连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都写不清楚,不清楚也就罢了,还喜欢用些佶屈聱牙的词汇将不怎么复杂的事情说得云里雾里,半天扯不到一句重点。
高庭衍时不时也会前来帮她,可说是帮她,却不怎么正经看卷,反而喜欢琢磨她给每个看过的案卷贴上的标签。
“不当得利、侵占、无因管理、缔约过失……”他饶有趣味地品读着这些词,问道:“这些是什么意思?”
秦山芙回道,“哦,这是我对案子作的分类,用的是我习惯的叫法,殿下不必在意。”
高庭衍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捧着案卷看着,自己琢磨每个陌生词语的意思。这些词乍一看不解其意,可读完案卷里头的争议之后,便豁然开朗,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大致意思。
“秦讼师年纪轻轻,看起来对律法一事,颇有天赋。”
秦山芙笑笑,“殿下谬赞。”
说完便低头继续翻阅手上读了一半的案卷了。
高庭衍见她专注,便止了闲聊的念头,也拾起一部案卷翻阅起来。他照着秦山芙的意思,专挑涉及人命官司的,一时之间谁也没再说话,屋内只余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就这样一晃眼到了傍晚黄昏,高庭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屋内昏沉沉一片。她桌案角上的香炉里的香已燃尽,却无人再续。而她不知什么时候捧着一纸状子去到窗前,像是看不清字特意去窗前借光,聚精会神地研读着。
高庭衍默默抬头望着她。她姣好的轮廓几乎要融入日暮渐晚的余晖之中,专注的模样,令他一时看入了神。
锦衣华服的美人习惯于展露纯然魅惑的妍媚皮相,高庭衍见得多了,却总觉得乏味得很。若是能像她这般睿智灵动……
意识到自己心思出格,高庭衍及时拉回神志,移开目光闭了闭眼。她的残影还在脑海里若隐若现,他微微摇了摇头,想出门透口气,顺便唤人来给屋内掌灯。
然而他刚站起身,秦山芙却一把合起手里的文书,呆了半晌才转头对他道:“殿下,我找到了。这个案子,与沈世子的案子,几乎如出一辙。”
高庭衍闻言一惊,两步走到她身边,“什么案子?”
秦山芙给他展开,就着黄昏的残照,拿指尖给他一行一行指着叙述:“这是苦主上告的状子。这起案子里的死者是个六岁的小儿,苦主是这个小儿的父母。据母亲所言,当日她正在湖边洗衣,正巧邻居出船要去湖心垂钓,小儿贪玩,便跟着这位邻居上船去了湖心,不想小儿扒在船边嬉闹的时候不慎翻入水中,远在岸边的母亲不会水,而船上的邻居亦不施救,致使小儿最终溺死,小儿父母便状告这位邻居本应看顾好小儿却未尽职责,要以过失杀追究其罪。”
高庭衍沉默一阵,“此人为何不救?”
秦山芙抽出底下一份文书摊开,“这是该案的判词。据判词所言,这位邻居供述称这小儿非他之子,两家关系也算不上亲厚,他犯不上搭上自己的命去救。”
“最后是怎么判的?”
秦山芙给他指了一下最左边的几句话:“最后定了这位邻居无罪。”
“无罪?”
“判词的理由很简单。其一,此人不会水,彼时情境下无法下水救人,为此衙门审案的时候还特意将他丢进湖里试过他有没有撒谎,此人差点被溺死,但也佐证了他确实不会水这一事实。”
“其二呢?”
“其二,判官觉得,溺死的小儿与他无关,小儿入水是因自己的过错,不是他推下去的,况且这人也没有向小儿的母亲答应看顾这小儿,谁的孩子谁负责,因此没有过失。”
高庭衍问她:“秦讼师怎么看?”
秦山芙摇摇头,“殿下,就凭一般人最朴素的直觉,哪怕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儿在眼前落水,谁能无动于衷?”
高庭衍淡淡嗯了一声。
秦山芙继续道:“违反常理的事情,多半里头有值得深挖的缘由。原告这对父母恐怕找错了罪名,私以为案定谋杀更稳妥,而不是过失杀。但是还需再找这对父母问问个中内情才行。”
秦山芙仔细将摊开的文书折起来,“殿下,就将这个小儿溺水案丢给京兆尹吧。倘若这个案子能引着他定成谋杀之罪,那么沈世子这个案子,应当就稳了一半了。”
第43章 不配合的当事人
这起小儿溺水的案子, 发生于毗邻京城的怀州。
怀州知府衙门一锤定音,认为那袖手旁观的邻居朱茂才无罪,只判令其给苦主一家补二十两银子了事。苦主一家怎能甘心, 于是陶氏两口子一路将状子递到了大理寺,这才被秦山芙掘地三尺挖了出来。
只是这案子里头还有诸多不明白的地方, 秦山芙想见见陶氏这对夫妻, 窦近台就连忙安排下去, 悄悄带着她去大理寺的别院。
虽说是大理寺的别院,但这一路却走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原是大理寺设在京城一个角上,论位置, 还不如低其一阶的京兆尹府。
“怎的大理寺位置如此偏远?我瞧那京兆尹府周围倒热闹得很。”秦山芙忍不住问道。
窦近台笑笑,掀开车帘给她指了一下,“你瞧那里。”
秦山芙探头望去,一眼就发现庄严威武的大理寺正门坐满了人,看衣着,像是寻常的平头老百姓。这些人个个愁眉苦脸,有些人手扯白布,上头写个血红血红的「冤」字,稍见着个穿得体面些的人就跪在脚下磕头。秦山芙起初不理解, 而后却明白了这是什么缘故。
这些人都是千里迢迢来大理寺给自己的案子翻案的。
上辈子秦山芙没少见这种场面,甚至前几年还听说有当事人不服判决结果, □□炸了法院的都有。有些法院堵不如疏,干脆给这些人开道小门接待安抚, 但上访申冤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窦近台觑了一眼秦山芙的神色, 问道:“秦姑娘见了这场面,可有什么想法?”
秦山芙心里很复杂,“这些人有些是真的有冤要诉, 有些则是判决无误,只是结果于他们不利,内心不服罢了。一旦对簿公堂,就不可能出现两全其美的结果,如果判官能想办法以调代判,恐怕矛盾就会小得多。”
“以调代判?”
“就是判官老爷正中斡旋,让双方你退一步,我让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窦近台不解,“这不就是和稀泥?”
秦山芙摇头,“妥协并不可耻,调解也要尊重双方的意愿,不能强迫。这种和稀泥,总比判官老爷一知半解判个冤案来得好吧。”
窦近台仔细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只是秦山芙自己内心有个算盘。不知道她在这京城专门给人做调解,为双方起草和解协议会不会有大笔银子可赚。
车辆又一通七弯八绕,终于从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大理寺。下车后窦近台将她引入一个偏厅,里头等着的正是那对死了儿子的陶氏夫妇。
陶氏两口子看起来年纪不大,二人脸上却没有一般农户的苦相,看起来畏畏缩缩的,眉梢却是隐隐的戾气,眼珠子戒备地扫来扫去,着实令人不喜。
二人见窦近台进来,虽不知对方深浅,但大约也知道对方身份不凡,于是连忙起身要跪,窦近台挥了下手,径直对他们道:“你们的案子过两日便挪去京兆尹府重审,有什么冤情,届时去向京兆尹大人去诉即可。只因这案子确实棘手些,怕你们去京兆尹府说不清里头的是非曲直,官府便给你们指个讼师,由这位讼师替你们去堂上辩白。”
陶阿六和自家媳妇对视一眼,没下跪谢恩,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秦山芙身上扫了好几遍,面露难色:“您意思,让这个女的替我们打官司?”
窦近台原本都要转身离去了,一听这话,锐利的眼风一扫:“你想说什么?”
秦山芙听得这话也很是不快,但到底忍住了没发作。陶阿六像是看不懂人的脸色一样,又瞥一眼她,面色嫌弃的意味更深:“一个女的能成什么事,俺们那的讼师都是爷们儿。既是要给俺们指个讼师……您看,能给换个不?”
窦近台皱眉道:“这是官府给你指的讼师,银子我们出。”
陶阿六眯着眼睛笑道,“这敢情好,多谢老爷!但……能换个男的不?”
秦山芙被此人的厚颜无耻惊着了,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个案子非同小可,她哪来的耐心和脾气伺候这种人?
秦山芙不等窦近台说话,冷笑道:“你当我愿接你这案子?不过都是听官府的吩咐办事罢了。你嫌我是个女的,我还嫌你是个蠢的。咱谁也别看不起谁,妥妥当当将这案子结了,赶紧一拍而散得了。”
窦近台也跟着板起了脸,顺着她的话道:“没错。这案子既递到大理寺,便要听大理寺的安排。你二人若有自己的想法,那就将这案子撤了去,自己想辙罢。”
陶阿六的媳妇一听这话就急了,忙上前找补道:“别别别,大人,我们听,您说什么我们都听。”又看一眼秦山芙,不情不愿地撇撇嘴,“那就这样吧……”
窦近台见她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也来气,正要说什么,秦山芙却摇摇头,表示犯不上,无所谓,不重要。他只好按下火气,出门去办自己的事。这下只剩秦山芙一人,陶家这两口子便瞬间收起毕恭毕敬的样子,坐没坐相地瘫到椅子里,像是懒得应付秦山芙这个硬塞给他们的讼师。
“怎么官府非把你指给我们?你该不是被别人挑后剩下的吧?”
秦山芙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没家教的人,既然对方不要脸,她自然也不给好脸,“官府把我指给你们,是你们的福气。再多闲话,我可就喊人给你们撤案了。”
陶氏二人这才讪讪闭了嘴,秦山芙也懒得再寒暄废话,单刀直入道:“既是公事公办,我就有话直说了。敢问二位,与此案的被告朱茂才,有什么过节?”
陶阿六与自己的媳妇对了个眼神,撇了下头道:“没什么过节。俺们两家住隔壁,普通邻居而已。”
秦山芙闻言面色一沉,“两位可别诓我。如无过节,朱茂才怎会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孩童溺死在自己眼前?”
陶阿六的媳妇一听这话就急眼了:“你这小女子好生奇怪,我家死了儿子,你不问他是怎么想,却净往我们身上寻晦气?你既要给我们打官司,怎的不向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