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芙也没耐心了,呛道:“我向着你们,可你们也得跟我说实话我才知道怎么向着你们吧?去公堂打官司又不是去菜市场骂架,否则你俩也不至于输了官司来大理寺诉冤啊?”
陶氏吃了瘪,却仍不甘心:“你跟我凶什么凶?没过节,就是没过节。两家挨这么近,撑死了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姓朱的就是天生心黑手黑,我们又能怎么着?”
“既然他天生心黑手黑,你那日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往他船上跑?”
陶氏噎了一下,嘴硬道:“小六他硬要上去,我正在捣衣,拉不住啊。”
“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了?!那会子我手里的衣服都淘不完,谁有功夫理这事?”
秦山芙盯着眼前两个人,沉默半晌,语气严肃道:“我且最后再说一次此事的利害。我既是你们的讼师,便会一心向着你们,替你们讨回公道,但官司不是儿戏,这又是大理寺交给京兆尹重审的案子,判官老爷势必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地询问一番。倘若你们眼下不给我说实情,这案子赢面可就小得很了。”
陶氏二人被她沉冷的面色唬住,眼神飘飘忽忽不敢与她对视,秦山芙却紧盯着他们:“我再问一次。你们与那朱茂才之间,可有过节?”
陶阿六烦躁地站起身走了两步,两手一摊:“你硬要让说有什么过节,俺们也不知道哇。那姓朱的早年死了老婆,前年又死了儿子,一个鳏夫,瞧着俺们家小六又嫉又恨,这才看着我们家的小六落水见死不救。这么档子事,你说有什么过节?”
秦山芙又问:“早年死了老婆?老婆怎么死的?”
“病死的。”
“前年死了儿子,儿子又是怎么死的?”
“那儿子天生脑子不好,一直就没对劲过,也是病死的。——你什么意思?该不是怀疑俺们害他在先吧?!”
秦山芙不语,也懒得解释了。当事人不配合,眼下对她交代的这些事情,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当律师最是头疼这种情况。
她不想再与这两个人待在一处了,想了想没什么话要问,便起身先回去了。走到门口她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又问道:“这个朱茂才,平日里见到你们儿子,是什么态度?”
陶氏冷哼一声,“阴不阴,阳不阳的,从来就没个好脸色。他就是嫉妒我们的儿子是个能喘气的,他自己的儿子却是个傻子,还死了!”
秦山芙委实想不通这妇人怎的如此刻薄,好端端的苦主,竟让人一点也同情不起来,忍不住挖苦道:“那你儿子现在还能喘气么?”
陶氏闻言脸色一变,整个表情都扭曲了。秦山芙不愿再与她多缠什么口舌是非,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自那日后,秦山芙再也没找那对夫妇聊过,只将自己关起来自己琢磨着这案子的应对思路。
这个案子事实方面很简单,原告被告对事发经过的描述一致,就是小儿上了朱茂才的船跟过去钓鱼,不慎跌落湖心,朱茂才袖手旁观致其溺亡。
两方对事实认定并无争议,也无需再去补强什么证据。此案真正疑难的地方是论理,即律法该怎样评判这件事。于是秦山芙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为案子准备了代理词,准备当堂呈递京兆尹,以便她理解她的思路,顺着她的意思下判决。
秦山芙在这厢琢磨案件,外头窦近台也没闲着,暗中找人撺掇着陶氏两口子击鼓鸣冤,还借了些乡民围观静坐,将一贯清净的京兆尹府也搞得跟大理寺门口一样鸡飞狗跳,险些在天子脚下闹出不小的动静。
高庭衍自然也少不得推波助澜,只是当着今上的面问了一句京兆尹府最近门前为何如此热闹,康若滨便冷汗直流,连称三日内必定平了这件事,下了朝便赶回府衙料理这件小儿溺水的案子。
又过了两日,朱茂才也被人快马缉拿进京。秦山芙终于在升堂当天见着了他,一个沉默阴鸷,脊背佝偻的矮小男人。
陶氏一见着朱茂才就恨红了眼,扑上去就是响亮的一巴掌。秦山芙一个没注意就被她得了手,眼见她又要扑上去厮打朱茂才,秦山芙一把拉住她呵斥道:“这里可是京兆尹府!公堂之上,你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陶氏哪管得了那些,转头指着她的鼻子啐道,“他杀我一子,我撇他两巴掌又如何?你既愿护着他,就去当他的讼师好了,少在这里碍我的事!”
秦山芙冷笑一声,“我替谁办案子,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大人,这妇人怕是欠点规矩,不若替她戴上枷锁,免得她又暴起伤人,扰了公堂的秩序!”
康若滨这个主审官还没来,在场的只有一位通判做着开审前的准备。方才陶氏暴起伤人他未来得及制止,也被这妇人的凶悍惊呆了,眼下听秦山芙开口才回了神,当下也觉得十分有必要,于是忙命人给陶氏套上枷锁,又听她口中恶语不断,便又给她嘴里塞了帕子。
陶阿六见自己的媳妇被这讼师整得比那囚犯还不如,一时气急,正开口怒骂,秦山芙却先一步截住他的话,低声警告:“我奉劝二位,公堂之上,休得跋扈嚣张。受害人就要有受害人的样子,你们既如此厉害,还要官府作甚?要想讨回公道,便乖乖闭嘴。倘若因你们胡闹腾输了官司……”
秦山芙顿一下,意味深长道:“你们真当大理寺和京兆尹的衙门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别杀人的没定罪,你二位先挣个诬告的罪名蹲号子。”
陶氏二人这下终于明白了个中厉害,当即住了嘴,再大的怨怼也闷在心底,再也不敢有二话。
秦山芙安顿好这两个不省心的,这才想起挨了巴掌的朱茂才,转身向他望去。
这个男人明明被陶氏扇了一巴掌,但自始至终泥人似地一声不吭,窝窝囊囊地缩在原地,好像他才是这案子里的苦主。
陶氏为何如此肆无忌惮就上前扇他巴掌?而他为何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么?
秦山芙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无意间发现这灰老鼠一般的男人正斜着眼偷望着陶氏二人,眼神里淬着毒,发现秦山芙正看着他后,又将阴冷的目光缓缓挪到她的身上。
秦山芙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第44章 碰钉子
公堂上闹腾一阵之后, 康若滨这个主审官终于来了。
秦山芙随众人行礼,偷偷观察着他。眼下这个案子争取一个胜诉判决固然要紧,但康若滨也是沈世子那个案子的主审官, 因此趁现在摸一摸主审官的脾性也至关重要。
要说康若滨也确实是个有脾气的判官。他不喜欢升堂的时候有无关人在场,一来就遣走了不少人, 并命人关起大门。不想正要升堂时有人来报晋王过来了, 康若滨眉头皱了一下, 只好道:“那便将晋王殿下请进来吧。”
京兆尹虽由皇帝直接选拔任命,但在审案一节,仍需受大理寺辖制。晋王不是闲王, 受陛下倚重,掌三司刑狱之务,时不时也会旁听个案子,没什么稀奇的。因此康若滨也不敢有二话,只得另行设座,将这位皇天贵胄迎进来。
高庭衍进来后只是惯常寒暄两句,眼神淡淡掠过秦山芙,摆明了是装不认识她。秦山芙自然也晓得,只垂首立于一旁, 静静听候二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些废话。
寒暄之后,康若滨坐回主位, 不轻不重地拍一下惊堂木,准备开审。然而他第一个问题却是冲着秦山芙:“你既是这二人的讼师, 可有身份证明?”
秦山芙被突然点名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下,不由感慨万千。
不愧是京城里头的法官,业务水平就是过硬。终于能意识到不是谁都能上公堂替当事人发言说话, 而是想起问她这个律师要授权委托手续了。
还好秦山芙准备充分,今天来衙门之前让陶氏二人跟她签了契书,于是此刻她忙将契书拿出来,供康若滨核实。
康若滨从来对讼师这个群体没什么好感,觉得这群讼棍只会缠讼滥讼,撺掇着当事人闹事,将本可以大事化小的案子闹得不可开交,因此他素来不喜讼师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参与审案。
今天来的是个女讼师,倒是令他没想到。他本以为这小女子会被他问住只能灰溜溜退出公堂,不想她竟真的有委托证明,并且左看右看也挑不出毛病,只好嗯了一声,允许她留在这里。
他板着脸道:“你既是苦主一方的讼师,且说来当日是怎么一回事。”
“是。”秦山芙对上行了一礼,开始缓缓道来:“本案事实如同先前的衙门查明的那样。事发当日,陶氏在离家三里地的野湖边浆洗衣物,一并带着六岁的陶小六看顾在身边。随即,朱茂才欲乘船前往湖心钓鱼,陶小六玩性大,便跟着朱茂才前去,却在湖心处跌入水中,而朱茂才却见死不救,致其溺亡。大人,民女以为——”
“够了。”康若滨冷淡道:“本官让你陈述事实,没让你说其他多余的话。你既说罢了当日的情形,便在一旁等着本官发问再回话。”
秦山芙只好闭了嘴。
法官与法官之间的风格差异很大,像韩老爷那样的,自己没什么想法,巴不得原被告吵个你死我活,谁吵赢了判谁赢。
然而有韩老爷那样的,就有康若滨这样的。有些法官并不喜欢原被告多话,喜欢由自己牢牢掌握庭审节奏。秦山芙与康若滨只来回两次,就断定他是个内心里头有主意的,想说服他,难度不小。
康若滨训完了秦山芙,见她低眉顺眼不再多话,便稍稍放过她,转向另一边的朱茂才。
“朱茂才,本官且问你,方才那位女子所说的,你认是不认?”
朱茂才用阴仄仄的眼神瞟一眼秦山芙,慢吞吞地开口:“回老爷,这女讼师所说虽大差不差,但她没说全乎,小的不能认。”
“不全乎是怎么个意思?”
“女讼师只说那陶小六玩性大,跟着我上船,但却没说是怎么上得船。那日陶小六非要跟着我去湖心不假,可我也原本不让他跟,还拿鱼竿打着赶他,陶小六的娘却不依,最终是他娘一把将陶小六提起来扔我船上,我这才带着陶小六去了湖心。”
秦山芙闻言大吃一惊。陶氏不是说是陶小六自己跑着跟上去的吗?怎的朱茂才所说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倘若陶氏对她撒了谎,而朱茂才说的才是真的,那陶氏将陶小六硬塞给朱茂才这个细节,于她而言就是大大的不利!
康若滨听得朱茂才所言后嗯了一声,望向被塞了嘴的陶氏,问道:“陶氏,朱茂才所言可作真?”
秦山芙一听问到这里,忙上前道:“大人,这只是朱茂才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本官让你说话了吗?”康若滨一拍惊堂木,呵斥道:“若还是学不会这公堂上的规矩,便拶刑伺候!”
秦山芙顿觉心惊肉跳,知道此时不好逆着他的意思来,只好垂下头退去一边不敢造次。
康若滨又重新指着陶氏:“你且说来,方才朱茂才所言,是否属实?莫要信口开河,否则拶刑也少不了你。”
陶氏被人拔了口塞,一看这主审老爷将那女讼师训得哑口无言,如此不好相与,生怕应得慢了被怪罪,谄媚道:“没错,大人,朱茂才说的都是实情。小的原本都是要认下的,没想到这讼师……”
秦山芙蓦地瞪向她,陶氏被她锐利的眼神唬得一愣,连忙闭紧了嘴。
不是没有给自己律师捅刀子的当事人,但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干。秦山芙死活没想通这陶氏为何要跳起来咬她一口,难道单纯是与她不对付?
秦山芙心里头直叹气,有这么个当事人,哪个律师碰上了都糟心。悄悄瞥一眼晋王的方向,就见一向沉郁的男人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陶氏,那眼神冷得像冰棱一样。
康若滨审案子一向专注,虽听出陶氏与秦山芙之间不睦,但毕竟与案情无关,便没再追究下去,“也就是说,朱茂才原本不想让你儿子跟过去,是你硬塞给他的。”
陶氏这回就答得不利索了,总算是意识到方才她答得有多么不妥。她这了那了半天,下意识又看向秦山芙,似是在问她怎么办。
秦山芙淡淡瞥她一眼,心里烦躁无比,但到底大局为重,还是对康若滨恭恭敬敬道:“大人,如陶氏所言,陶小六确实是她硬塞给朱茂才的。然而,朱茂才是她家邻居,两家是熟人,陶氏当时还在浆洗衣服顾不上,所以才将小儿托付给朱茂才,这也是人之常情。”
“哼,人之常情?”朱茂才闻言冷笑一声,“一家子没一个心术正的。说是邻居,却也是恶邻。哪有将自己儿子托付给自己的肉中钉眼中刺的,你竟说这是人之常情?”
秦山芙一听这话就心道不妙。看样子,朱陶两家绝不像那日陶氏所言只有些鸡毛蒜皮的纠葛。
康若滨自然也是听出这层意思,便转而去问陶氏:“你们两家可有什么恩怨?”
陶氏嗫喏了一阵,不敢答,只拿眼神示意自己的丈夫陶阿六。陶阿六踌躇一阵,小声道:“街坊邻里之间多少都有些嫌隙……”
“陶阿六,你和你婆娘且要些脸吧!”
朱茂才狠狠啐了一口,“我儿子天生脑子不好使,你撺掇着你家那猴孙欺负了他多少次?动辄就拿着碗大的石头丢他,撵在后面骂他傻子。你家小六不学好,自我儿死后,就转头开始折腾我,趁我不在家屎尿糊我一床,偷鸡摸狗的事一样没少干。我但凡是去找你俩理论,你俩谁是讲道理的那个?欺负我腿脚不好使,回回都提着棍棒将我打回家。你们管这叫嫌隙?好大的脸呐!”
秦山芙没想到方才还畏畏缩缩的男人此刻竟有如此大的爆发力,桩桩件件历数下来,瞬间就被他占了上风。
然而更糟糕的是,他说的很可能都是真的。秦山芙听完之后只想叹气,这陶氏二人果真教不出什么好坯子,虽没有血海深仇,但长年累月的恶气攒下来,也能攒出泼天的怨气。
朱茂才一腔控诉之后转向康若滨,竟当众落下眼泪来:“老爷,我自小腿上落下了毛病,只能慢慢挪着走,站得久都难受。他们陶家欺辱我已久,我也回回见他们没好脸。那日陶小六一定要上我的船,我原想将他赶下去,却又跟他娘大吵一架,他娘非将她儿子塞给我不可,还说什么‘我就不信你能把小六如何’这样的浑话。我是不敢把小六怎样,但老天开眼要收人,我又怎拦得住?她一个做娘的如此心大,自己儿子落水溺亡,分明是报应不爽,莫不是又是看我好欺负,想一口屎盆子扣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