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点悸动却牵引出另一段沉沉的心事。他想起这段时间寻不着她时的渴念,又想起她被别人带着自他眼前策马而去的那一瞬间,他是如何的心焦。
他忍耐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埋怨:“秦姑娘事忙,这几日倒将我忘了个干净。”
别说是秦山芙,就连韩昼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小媳妇语气惊着了。
他原想与她闲聊几句问问她最近在忙什么,不想一开口就成了这样,令他一时无地自容。
秦山芙也愣了好半晌,歉疚道:“最近被另一个案子绊住了手脚,一直在晋王府里研究案卷,所以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给你递个信儿。”
刚说完她才意识到不对。她想去哪就去哪,为什么要时时惦记着给他报备?
然而韩昼却因她另一句话惊着了:“姑娘最近一直在晋王府里头?”
“是的。……怎么?”
韩昼一口气闷在胸口,好一会,才道:“等沈世子这案子结了,姑娘趁早搬出来自己住吧。我替姑娘备下的铺面宅院一直有人洒扫,什么时候都能住人。”
秦山芙不知所措,“这……怎么好意思呢……”
韩昼却很坚定,“还是早日离那位贵人越远越好。”
秦山芙点头,“嗯,我自己也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天家贵胄身边少不了些要命的是非官司,她还是躲远些,免得一个不妨被连累掉了脑袋可就不好了。
然而她话说得不清不楚,让韩昼的心也跟着不上不下,总觉得她是在哀怨与晋王身份悬殊。
正想多问她两句,忽然前面有人大喊了一声「找到了」。秦山芙一惊,却是连脚伤也顾不上就要奔去,最后还是韩昼将她一把拽住,无奈之下扶着她一蹦一跳往那处赶去。
眼下天已经完全黑透,众人举着火把围在岸边,一齐将河里的东西拉拽到岸上,正是曹夫人那辆别具一格的马车。
这辆车几经波折之后早被磕散了架子,车轮不知去向,只留了车厢部位,却也松散得不成样子。几个壮汉将车辆的部件在地上铺开,秦山芙凑近细细查看了好几遍,一时找不到头绪。
这车上到底有什么,曹夫人非得大费周章毁了整辆车?
秦山芙问其中一人,“只捞到这些么?”
那人答道:“是,眼下只有这些。可能还有些被冲到下面了,晋王殿下和窦大人正亲自盯着人去寻。”
秦山芙嗯了一声,又蹲下仔细翻着这些木板,小声嘀咕:“到底是为什么呢……”
韩昼不知案子如今是什么进展,从旁人手里接了个火把,也跟她蹲在一处问道:“什么为什么?”
秦山芙低声解释:“曹夫人怕是知道有人在查她了。今天她的车夫驾着这辆空车一路往这来,半途中遇到曹府的人,这群人没有立刻动手杀他,反而左右夹击逼着他往这河里冲。如果是为了取他性命,自然不会这么费事,我猜测,杀人灭口是其次,要将这辆车推进河里才是主要。”
韩昼沉吟片刻,小声道:“可是……如果有什么证据,沈世子身故之后她就该处理了,怎会拖到今日?会不会她是嫌这车晦气?”
秦山芙不确定道,“据线人来报,曹夫人确实很长时间没用过这辆车了,应该是嫌世子死在车里觉得晦气,但如果单纯是这样的原因的话,继续将车闲置着便好,为何非得挑最近这个时间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等等,沈世子死在车里……”
秦山芙蓦地看向韩昼,连忙起身去翻地上的碎片。她逡巡一圈,找到镶着窗户的那块,想抬起来却抬不动,最后是几个人过来帮忙,将那块板子立了起来,供她查看。
她接过韩昼手里的火把凑近了看,木头有河水的腥味,可腥味之间还夹杂着沉香木泛出悠悠的香气。
她大气也不敢出,目不转睛地细细看过窗户的每条边框,每条纹路,却一无所获。她又绕到另一侧仔细查看,忽然发现窗格底下的车厢壁上有道极不和谐的,甚至有些狰狞的划痕。
她伸出五指去比对。
是人的指甲抓出来的。
第48章 曹锦丽
秦山芙没想到, 曹夫人这起案子里竟然还能有一件物证。只是这件物证极其隐蔽,恐怕就连曹夫人自己也是最近也发现,这才着急忙慌地想要毁掉。
这个发现不可谓不重要, 秦山芙忙命人将这块残木保存好,又去检查其他的部位, 一晃眼又大半个时辰。夜里看不清东西, 她还是决定让窦近台命人将这些全部保存好带回府里, 留着白天再看。
她行动不便,本想使唤一个人去找,不想没走几步一辆马车就停在眼前, 接着窦近台露面,问道:“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秦山芙点点头,又看了眼周围问道:“殿下呢?”
窦近台匆匆瞥了眼车里,笑道:“殿下自然在里头。方才见姑娘伤了脚,殿下便临时就近借了辆车来,姑娘上去再叙吧。”
秦山芙本想说好,然而又觉得不对,扭头一看,果然见韩昼一脸忧虑。
韩昼上前对窦近台拱手道:“大人, 今日已经晚了,想必殿下也多有不便, 还是让在下送秦姑娘回城吧。”
窦近台无奈笑了一下:“倒也不是谁送秦姑娘的问题,只是秦姑娘伤了脚……韩公子那可有多的马车?”
韩昼无言以对。连马都是从窦近台的府里抢来的, 眼下哪来的车。
窦近台今日才瞧了一场好戏, 又怎能不知韩昼此刻心里是什么想法。见他仍一脸不甘,只好凑近一步,低声对他道:“韩公子, 恕在下多一句嘴,你这般不依不饶,可就是对殿下不敬了。说到底,无论是骑马还是乘车,不都要看秦姑娘自己的意思?”
韩昼默不作声,抬头深深看了秦山芙一眼。秦山芙却完全没听到这边的对话,早在见他们凑近窃窃私语便识趣地走开了,一个人站远了去,操心着干活的人小心翼翼搬运着那堆零部件,生怕有什么闪失将关键证据给毁了。
窦近台唤她一声,“秦姑娘,殿下在车里等着。”
秦山芙哦了一声,一深一浅地挪到跟前就要上车。韩昼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上前扶住她,给她借力将她送上车去。
秦山芙看他一眼,却正对上他心事重重的眉眼,周围零星的火光跌落在他清润的眸子里闪动着,她的心无端揪了一下。
她开口道:“你……”
他却是没听见,见她站稳便一言不发抽手离去。秦山芙本想跟他说一句回去她就给他捎个信,却生生堵在嗓子眼,没再说出口。
她又望了一会韩昼的背影,见他隐在黑夜里再也看不见,这才矮身钻进车内。车内一方小案几上染着一盏微弱的油灯,高庭衍隐于光影扑朔之间,黑曜石般的眸子定定望着她。
“秦讼师发现什么了?”
秦山芙回道:“发现了件物证,疑似是沈世子挣动时留下的痕迹。”
高庭衍嗯了一声。
秦山芙继续道:“这辆车在河里撞到了一方巨石,这才四分五裂没了形状。不知殿下在下游是否还有别的发现?”
“都是些残片,带回府后你慢慢再看吧。”
秦山芙点点头,不再多话了。
车内一时寂静下来。
话说高庭衍那时自行离去之后,头脑渐渐冷静。今日逾矩,原是一息之间的冲动,却也是一番心血来潮的试探。许是这几日与她处得久了,他竟恍然生出许多不合时宜的心思,平日里见惯了她从容自信的模样,倒是有些好奇她慌乱无措起来是什么样子。
只是这么一番下来,他发觉她在这些男女之事上着实心大。寻常女子此刻早该躲他躲得远远的避而不见,哪像她一样,眸子里半点躲闪也没有,就这样与他对视着,一丝慌乱也无。
然而他同时也想到,或许也不是因为心大。倘若她是因为心有所系,单单不把他放在眼里呢?
“本王一直好奇,秦讼师与韩游远是什么关系。”
秦山芙蓦地一惊,以为他还在介意韩昼知道了太多这个案子的事情,一时犯了愁不知该如何解释。
韩昼人脉广,消息灵,早在晋王未挑明整个案件的时候他就专门从白临县来京城,替她道明其中的门道,帮了她好大一个忙。
然而这件事没有必要,也不好与晋王坦白。她正思索着要不先让自己背这个黑锅,却又听高庭衍意味深长道:
“韩游远虽不是出自长房,但也是宣国公正儿八经的嫡孙,他家的门怕也是不大好进的。”
秦山芙愣了好半天。他这是……
她终于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在意韩昼知道了案情,而是意有所指。秦山芙蹙眉:“殿下这话我有些听不懂了。”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听不懂。高庭衍看她两眼,不再解释,闭眼假寐不愿再说下去了。
这倒正合了秦山芙的意,否则继续说下去,她不保证自己会不会说些僭越的话。
不知是否是他久居上位的缘故,还是这个时代的男人都这样,好像但凡是见女子与男子在一处,就下意识觉得女子企图攀附男方。秦山芙觉得无趣得很,也随着他闷了一路,到了下车的地方就与他草草告辞,恭敬而疏离地离去了。
秦山芙劳作一天还伤了脚,甲方爸爸不仅不体恤她反而话里带话地揶揄她,让她越想越气闷。她木头似地躺在床上,刚要睡着,不想有婢女敲她的门,说是窦近台托话给她,告诉她那个车夫高烧已退,现在已经醒了。
秦山芙听到后困意顿时散去。
她二话不说就穿好衣服,匆匆往车夫所在的厢房赶去。这个车夫可是此案里最关键的证人,她要仔仔细细从车夫嘴里听一遍当天的事发经过,这一夜注定没法休息了。
而秦山芙不知道的是,今夜无眠的还有一人。
夜幕沉沉,偌大的沈府早就各自熄灯歇息,可正房后院半夜却灯火通明。宁平侯今晚睡在侧室的别院里正大梦三千,而曹锦丽这个正房夫人却连寝衣也没换,就穿着白天的华服坐靠在软榻上,心神不宁地搅着手里的帕子。
曹锦丽年纪不大,虽已为人母,但因保养得宜,身段样貌依稀还有些少女的影子。卧房里的灯烛哔啵作响,仿佛这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活物。忽然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曹锦丽悚然一惊,连忙坐直了身子。接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子闪身入内,快步走向她跟前就要请安。
“好翠丝,快免了这些虚礼。”曹锦丽着急地拉住她的手,迫不及待问道:“你打发人去探听石锐的下落,如何了?”
翠丝的手被她握着,却仍冰得像块井里的石头,面色紧绷道,“回太太,打听到了,石锐……被人劫走了。”
曹锦丽一听就两眼一黑,后背开始虚虚冒着冷汗。翠丝连忙扶住她,曹锦丽缓了一阵眼前仍在发黑,又问:“是谁劫走的?靖成侯的人吗?”
翠丝摇头,“这个不确定。”
“那、那辆车……”
“那辆车倒是沉河了,曹家的人看着沉的。只是……”翠丝一咬牙,又道:“曹府折了个人,被活捉了。”
“什么?!”
曹锦丽整个人惊得站起来,脸色铁青:“到底是谁来搅局?!”
翠丝也跟着满头冒汗,忙退去一边低头道:“这个我们还在查。那日辛仁堂说是宣国公家的嫡孙韩昼和一个女子过问过咱们,但这……咱们跟宣国公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家那个嫡孙又是个离经叛道的,只爱丹青,对这些朝堂之事半点兴趣也无,奴婢也至今想不通他为何打听咱家的事。”
“那一起那个女的呢?”
“谁也没见过那女的,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似的,到今天也不知道她是谁的人。”
曹锦丽恨得咬牙,“蠢货!这么点事都查不清楚!——徐记药铺开门了吗?”
翠丝连忙跪下,强自镇静道:“还没开……问了周围的邻里,都说是第二天就见门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
曹锦丽再也站不住,软倒在榻上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喃喃道:“看样子是真的有人盯上咱们了……”
翠丝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曹锦丽心急坐不住,突然起身道:“给我换衣服,我要进宫。”
翠丝大吃一惊:“进宫?!您可是要见皇后娘娘?”
“不然如何?难道指望你吗?!”
翠丝哪敢还嘴,只能硬着头皮相劝道:“我知道太太此刻心急,但眼下宫门早就落钥了,咱进不去,总不能兴师动众非得让大内给我们放行罢。”
曹锦丽也是急昏了头了,这才想起眼下已是深夜,天大的事也得等着天亮再说。她一口气悬在嗓子眼,整个人晃悠着根本站不住,急得恨不得一口血呕出来。
翠丝见状连忙将她扶到床上半躺下,顺着她的胸口,低声安慰道:“太太莫慌,世子是自个儿病死的,跟咱们可半点关系都没有。范缙推搡了沈世子是大家都看见的,当时我们有多着急多上心,各家也是看在眼里的。王太医最后也说世子是死于惊厥引起的喘喝,侯爷事后也从未怪罪过您,只要这事太子爷和皇后娘娘站在咱们一处,您就不用担心!”
“可是,这事当初是我自己拿的主意,阿姐她什么也不知道……”
“就算娘娘不知道,她也必须得向着您。”翠丝肯定道,“就凭您姓曹,就算是为了自己娘家,皇后娘娘就算不高兴,也不能拿您怎么样。”
翠丝一直是个有主意的,这么多年一直是她的主心骨,总是替她算计得明明白白。曹锦丽听她这样宽慰心里好受了许多,躺在床上静静缓着,稍稍找回点定力。
是啊,她是曹家的女儿。本朝皇后是她的亲姐,本朝太子还得唤她一声姨母,她的父亲是内阁重臣,只要她姓曹,这世上谁能奈何的了她?!
她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然而这一夜曹夫人到底还是没能睡着。就这样辗转反侧了整整一晚,天不亮就起身,连早膳都没吃就往宫里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