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芙心乱如麻,眼下是一个字也不敢说,隐忍许久,最终抬头对柳全浅笑:“你且告诉他,让他好好养病吧。”
得了这么枯索无谓的一句,连柳全都觉得失望。可秦山芙却转身就走,半点多余的念想也不留。
秦山芙心事重重回到家中,不想一进门就看到窦近台端着茶碗,一边品茗一边等她。
如今窦近台已加封武成侯,周身气度更盛,只坐在那便有赫赫威仪,与往昔大不相同。秦山芙感到他有些陌生,下意识便拘谨了,想来他如今身份不一般,于是到他跟前要行大礼,却被窦近台抬手拦住。
“姑娘与我就不必见礼了。一定要论的话,窦某还是姑娘名义上的表兄。”
秦山芙倒是愣了一下:“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侯爷怎会突然又提起?不过是糊弄人用的假身份,眼下侯爷身份不同往日,若再高攀,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窦近台欲言又止:“是真是假,也由不得你我二人定论。”
秦山芙心里一沉,微微蹙眉。果然,窦近台接着道:“陛下召你进宫。”
秦山芙不言语,就像没听到这句话。
她有种强烈的直觉,此次进宫,极有可能便是有去无回了。
她眉眼看不出悲喜,有种置身事外的淡漠,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不问。窦近台见她如此模样,轻叹道:“这是旨意。”
既是旨意,便不能抗旨不遵了。
秦山芙垂眸思索半晌,窦近台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请她移步。她仍是不动,半晌,抬头问窦近台:“我斗胆问一句,陛下登极,可觉得我在其中有丁点功劳?”
窦近台以为她在忐忑,笑着安慰道:“姑娘自是立有大功,要不然陛下怎会召姑娘进宫。”
秦山芙点头,“那便好。”
既然觉得她有功,那她就有相谈的筹码。
秦山芙终于打起点精神,对窦近台道:“那便有劳侯爷引路吧。”
*
夜幕深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过大街,进了宫门。秦山芙从车上下来,随窦近台穿过长长的宫道,在一座恢宏的大殿跟前停下。
窦近台示意进去,秦山芙却不动了。他走两步发现身后没了人,转身隔着几步望着她,许久,一缕轻叹融入初冬寒凉的夜中。
“秦姑娘,陛下就在殿里候着,既已到了跟前,反悔也来不及了。”
秦山芙垂眸,“我有件事想请托侯爷。”
窦近台没有不应的道理,“姑娘但说无妨。”
“倘若我再也出不了宫,若韩公子问起我的取向,可否劳侯爷侯爷可否替我向韩公子带句话?”
窦近台一怔,没想到她要拜托这件事。
窦近台跟了高庭衍这么久,如何能不知高庭衍的心思,偏偏是给韩昼带话这件事,他觉得甚是棘手。
“想必姑娘也知道,陛下不愿姑娘与韩公子走得过近。如今韩家正在风口浪尖,可是半步也不能行错——”
“不用说别的,只告诉他,多谢他一路相扶。”
窦近台沉默了,须臾才道了一声好。
秦山芙见他应下来,便深深呼吸一口气,径自朝殿内走去了。
大殿灯火通明,青黑色的地砖光洁如镜,映着层层叠叠的灯火,静谧而肃穆。
两旁的宫人垂首而立,形若石塑,秦山芙屏住呼吸跟着一个宦官一直往里走,直到进入一个亮如白昼的殿室,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一门之隔,仿若冬春两季。
高庭衍一身玄色锦袍,胸口绣着金丝团龙,冷峻的眉目在灯火之中英气逼人,帝王锋利的棱角尽显,直压得人喘不上气。
秦山芙看他一眼,心中微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对着他俯首叩拜。而高庭衍也一动不动受了她这一礼,望着她许久,忽然沉沉出声。
“朕似乎很少见秦讼师对人下跪。”
秦山芙膝盖生疼,地龙虽烧得热,可手心依然渗出冷汗。
如果可以,谁又愿意动不动下跪呢。只是眼前这男人是天,是掌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与她云泥有别,不得不跪。
秦山芙淡淡道:“能站着将事实道理讲明白,自然就没有跪着示弱的必要。”
高庭衍绽出一抹浅笑。
她依然如故,如刀子一般锋利。高庭衍总是不由自主被她的机敏与烈性所吸引,恰如此时此刻。
高庭衍步行向她,蹲下身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他本以为能从她眼底窥得一丝受宠若惊,不想她眸底清冷一片,深如黑潭,毫无波澜。
“秦讼师看起来似乎不高兴。”
秦山芙直言道:“无缘无故被传唤进宫,自是惊惧大于高兴。”
原来是这个原因。
高庭衍闻言反倒眉目舒展了,唇边漾起一丝笑意,“朕一路走来,受你助益颇多。秦讼师接连为朕出谋划策,办了不少漂亮的案子,又何来惊惧的道理。”
秦山芙垂眸不语。
“朕一向赏罚分明,今夜叫你入宫,自然是为了赏你。就是不知秦讼师,想要什么嘉奖?”
秦山芙却是一丝欣喜也无,眉眼更加低顺:“民女不敢。能受陛下赏识,便是莫大的荣幸了。”
过分冷淡。
高庭衍定定端详着她,一时摸不清她如今如槁木般的模样是因为惧于天威不敢放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然而堂堂帝王,岂是看他人脸色的。于是高庭衍也收了笑意,转去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盆异草道:“秦讼师倒是跟朕疏远了。早前朕说过,要赏你个要紧的,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秦山芙眸色微动,深深提起一口气道:“既如此,那民女有一个请求,还望陛下成全。”
“说。”
“可否请陛下高抬贵手,保住宣国公府的爵位。”
高庭衍蓦地抬头,有些难以置信,不知何时眼底布满阴翳,“朕让你给自己求赏。”
“民女别无所求,只这一桩,求陛下恩准。”
高庭衍冷笑一声,“是韩昼让你求朕的?他可真是出息。”
秦山芙摇头,“不,是我自愿的。”
高庭衍沉默了。
他目光渐冷,盯着秦山芙让她骨子里都泛出冷意来。秦山芙暗自咬牙,执拗地与他对视,高庭衍冷嗤一声。
“秦讼师这个请求属实逾矩了。这是前朝的事,与你无关,你虽有功,但那点功劳,还没资格来朕面前提这种要求。”
“所以,只是因为民女没有资格对么?”秦山芙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激励,进一步道:“倘若,我替陛下修法呢?”
高庭衍怔住,她接着道:“如今《大宪律》虽涉及全面,然体系不甚严谨,漏洞颇多,或罪名模糊,全赖判官自由发挥,有损一国之法的权威。除此以外,上回我与陛下所述的版权、商标与专利等若干制度只字未提,出海贸易也有诸多规则需约束洋人以利好国民,以上种种,民女均可修进法典之中,只需一个月,民女定会给陛下一套完整的方略。”
高庭衍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他方才不悦,明明是因为她替别的男人求恩情,一颗心全系于他人,然而一念之差竟寻了那样一个借口,致使他此刻陷入了两难。
因为她提出的这个条件,实在过于诱人。
新朝初立,他势要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却只有目标没有方案。她的想法一贯标新立异,直戳要害,却又并非天马行空,或许同样的方略内阁需一年才能拟定,而她却允诺他一个月。
高庭衍心潮涌动,差点便要脱口答应,好歹止住唇边的话,默了片刻,沉声道:“朕等着看你的方略再做定夺。”
于是秦山芙便在宫里住了下来。
高庭衍将宸华宫腾出来给她,众人惊异不已,却谁也不敢多言,只闷声照着皇帝的旨意,将最好的东西往宸华宫里送去。
秦山芙不知宸华宫是什么地方,宫人也不敢多嘴,只是人人待她和和气气,指望着能在她跟前现个眼,等来日她飞上枝头,提携自己一把。
可谁人也瞧得出,新来的这个女子怪异得紧。她仿佛真的是来进修的,任那流水般的好东西进进出出,她却心如止水,每日只伏在案头,一坐就是头也不抬的大半日。
秦山芙确实没心思吃喝玩乐。她将自己前世所知所学,来这之后的所思所感化为一条一条法律工整记录,她自己下半生的自由就指望着这部新法,而韩昼的自由亦是,她怎敢松懈。
而秦山芙不知道的是,自窦近台信守承诺将那句「多谢」带给韩昼,韩昼就差点疯了。
窦近台是晚了两天才去韩府的,不知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替秦山芙带了话,还将秦山芙保全宣国公府的事情一并带到。
宣国公闻言愣了好久好久,呆坐在椅子里半晌不发一言。窦近台消息灵通,又怎会不知韩昼重伤的因由,只淡淡叹道:“如此看来,秦姑娘才担得起一句情深义重啊。”
宣国公面露赧色,跟着点头连声称是。有些愧疚地转头去看自己的嫡孙,不想韩昼双目通红,蓦地起身直直往外奔去。
他仍身着单衣,顶着冷风往宫门急急而去。窦近台没想到他如此冲动,生怕他闯出祸事,连忙跟上去拦他。
可他拦不住。
韩昼惨白着脸色一路疾行至宫门,窦近台大惊失色,生怕他硬闯触怒天威,不想他行至宫门便掀袍直直跪下,目视前方,虽面色灰败虚弱,眼底却是浓浓的坚韧。
“韩公子,你这是何苦,跪在此地,陛下也不见得会领情啊。”
“无需陛下领情。”他从贴身衣物里小心翼翼拿出一纸红色纸笺,“我只是在等我的妻子同我回家。”
窦近台没想到这两人竟有了婚约,讶异过后,不由叹道:“可秦姑娘不知何时才出来……”
“她若明日出宫,我便等一日,若明年出宫,我便等一年。”
他说话的样子不似在放无谓的狠话,窦近台直觉他说得出,自然也做得到。既如此,窦近台也知多劝无益,只长长叹息一声,便离去了。
高庭衍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五日之后了。他惊讶一瞬,接着一股干烈的愤怒直冲发顶,烧得他心肺生疼。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的婚书!不过是一张废纸!”
因着最近高庭衍朝政繁忙,又清洗了不少旧势力,日日都有人在宫门哭饶静坐,人人都以为韩昼是为韩府求情,故而这么多天也没人跟高庭衍报这件事。
窦近台本不愿生事,原想韩昼跪两天撑不住便回去了,没想到他竟真的较了劲每日都来,只好如实道:“他每日从宫门下钥便等在门口,直到宫门关闭才离去,每日如此……”
窦近台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件事要告诉秦姑娘么?”
“这与她何干!”
高庭衍语气不善,只这一句,窦近台便不再多言了。
然而高庭衍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到了晚间去到秦山芙的宫内,直到见到她的人,心里的那股愤怒与焦躁才慢慢平息。
他与她一同进了晚膳,晚膳过后秦山芙又要去修撰新法,他却不走了,留在她身边一待便是一个晚上。
他如此反常,秦山芙自然也悬心,只是装作专心致志的样子,整晚心神不宁。
她勉力打起精神,不想再浪费时间,正抽出一叠新的纸笺要磨墨下笔,忽而听他问道:“宫内锦衣玉食,可觉得舒心?”
秦山芙眉心一跳,思虑片刻才道:“宫内的供奉自是极好的。”
“倘若你成为这宸华宫的主位,一辈子都能过这样的日子。”
秦山芙的心重重一沉。这层窗户纸还是被捅破了。
只是如此一来,秦山芙反而心定了,既知躲不过,反倒坦荡起来。
她抬头望着他,弯起一抹笑来:“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我已经嫁人了。”
高庭衍心口被生生刺了一瞬,握紧拳道:“欺君可是死罪。”
秦山芙平静地摇头:“不敢欺君。”
她放下手中的笔,转而摸索着袖口,从中掏出一笺红纸,行至他面前跪下,双手呈到他面前。
“这是我与韩公子的婚书,虽六礼不全,但一定要论,我们也是在月老面前拜过天地的。大宪律有云,一女不得二嫁,我既已许给他人,便只能辜负陛下了。”
她手中的那抹红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她眉眼间仍是疏离冷淡,唯独那抹笑意里头的微末蜜意,也是因为旁人,与他毫不相干。
宫门之外的他说她是他的妻子,宫门之内的她竟也承认他是她的夫君。
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惹得高庭衍怒火攻心,隐忍许久,终是忍不住抬手扬了那纸婚书,一把捏住她的下颌。
“律法而已,朕贵为一朝天子,想改就改,想废就废,更何况我只是要一个女人而已,普天之下谁还能拦我不成!”
秦山芙眼中浮起一层雾气,望着他满是戾气的眼,绝望道:“您说得对,没人拦得了您。只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庭衍眉头紧蹙,完全不解其中含义。
“您若强行扣留我在深宫之中,我自是无法抗旨。然而我人在这里,只会惧您畏您,绝不会对您产生一丝一毫的情意。我的生命将会枯死在高墙以内,偌大的抱负也只能困死在深宫之中。我没有强势的母家,无人护我周全,当陛下新鲜劲一过再重新打量我,便会发现我与那些深宫怨妇,并无半分区别,到那时,您还会对我抱有像此刻一样的热忱么?”
高庭衍如梦初醒,缓缓松开了她。
是啊,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她鲜妍的皮囊,还是超然物外的才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地方的可怕。纵使他为她铺路,替她捏造了新身份,但她还是会如她所言,渐渐被这个地方磨去所有灵气,活得如宫墙上的一块墙皮一样木然。
正如他的母后。
思及旧亲,高庭衍只觉无比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他无法察觉的厌倦。他跌坐回椅子里,喑哑道:“再留一个月吧……再留一个月,拟好这些方略,我便答应你不再为难宣国公府,然后……放你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