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着秦姑娘今日已经来了府衙,不如就顺便去管户籍的地方与管事老爷澄清一二,告诉他你与韩公子之间的婚书是假的,早日销了为好。”
原来是冲着这个来的。
秦山芙没忘记自己与韩昼还有一纸婚书,虽然那婚书是怎么来的她心知肚明,可她也不介意,直到今日也没想着要销了那婚书。
只是如今被人这样提起,她反倒不愿了。
怎的听这于小姐的口气,就像是是她鸠占鹊巢,得了自己不该得的东西,现在要她好自为之尽早退赃?
眼见秦山芙脸色又冷了三分,于芳柔解释道:“秦姑娘别多心。那纸婚书本是韩公子托了自己的关系让官府出的,虽然看形式是真,可到底没有父母之命,不是正式婚约。眼下于韩两家说亲,这才发现有这么个东西……所以,可否请秦姑娘劳烦片刻,去官府澄清说明,销了这没头没尾的婚书?否则,碍了韩公子说亲不说,也污了姑娘你的清誉,日后你也难找人家。”
于芳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一通道理摆出来,由不得秦山芙说不是。
可秦山芙眼底却泛起一抹讥诮,无谓地笑了下:“于姑娘,咱明人不说暗话,就别废这般口舌了。”
于芳柔怔住,秦山芙继续道:“不就是一纸婚书,凭你们于韩两家的手腕势力,抹了它便是瞬息的事情,哪轮得着我去多嘴澄清?于姑娘此番前来,无非是想要我一个态度,试探我对韩公子的心意,是也不是?”
于芳柔闻言脸上登时挂不住,眼神也游移起来。她到底是长在深闺里的贵女,鲜少碰见如此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被戳中心思后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回应了。
秦山芙自是厌了这种试探,又道:“我无父无母,婚姻大事概由自己决断。那张婚书我是不会退回的,倘若韩家见不得我,那便劳烦他们自己想办法毁了这婚约罢。”
说完,秦山芙便行礼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秦山芙回去之后,心中却始终堵着什么东西,难受得连晚饭都没吃。
她将自己锁在屋内,拿出那纸婚书,抚摸着红纸上的金粉字迹,墨香悠远,似乎隐隐泛着些韩昼身上的香气,在空寂的冷夜里竟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虚幻暖意。
她还记得那时他拿出这纸婚书时忐忑局促的模样,明明是逢场作戏,他却脸红得不像话,那郑重又腼腆的模样差点让她当了真,至今想起心中依然烘着融融暖意,令她动容。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她身后默默注视她,竭尽所能给她支持,想尽一切办法护着她。他几乎是将整颗热忱的心都捧给她,而在今天之前她竟从未认真对待过,直到即将失去才意识到这份心意的份量。
秦山芙来京城也有段时日了,平日里来往生意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稍稍一想就意识到今天那个女子身份不凡。
京城里姓于的高门只有一家,那便是承熹侯一府。堂堂高门贵女亲自现身试探于她,可想而知于家小姐也是极倾心于韩昼的,这桩姻缘恐怕不止是父母之命那么简单。
只是那夜对酌之后,韩昼就像蒸发一样没了踪影,秦山芙找不到他,他也没托人给她送句只言片语交代一二,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秦山芙不知道的是,那夜韩昼回韩府之后,第二天就与家里人摊了牌。
然而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从小纵容溺爱韩昼的宣国公此次却铁面无情,甚至得知韩昼竟背着家里与她人私定终身后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将韩昼赶去家祠,对他重重上了家法,一夜过后,韩昼撑不住倒地不起,这一昏就昏了三四天。
而三四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做许多事了。
宣国公此次是下了狠心。先前他早就相好了承熹侯家的长女,此番便趁着韩昼人事不省的这几天登门问名,还将韩老爷从贺州叫回来,专门操持韩昼的婚事。
韩老爷了解完前因后果,得知自家这不成器的儿子倾心的竟是那个女讼师,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个滋味来。
论门第,那女子确实攀不上韩家,而她日日抛头露面也着实不是京城大户人家女子的做派。
可韩老爷却同样了解自己的儿子。
这么多年以来他这个儿子看着轻浮浪荡,可行事也称得上是洁身自好,骨子里也是极较真的人。于是韩老爷虽嘴上应承着宣国公,心里仍存着恻隐之心,瞅了机会去瞧他,只见自己的儿子虽然面无血色,可眼神却没有丝毫退缩,仍闪动着戒备的执拗,丁点没有屈服。
韩老爷叹息:“这是何苦呢……那女子确实不寻常,可要做韩家的宗妇,属实出格了。你若喜欢,不如将她抬个良妾——”
“不可!万万不可!”
韩老爷话音未落,韩昼便急急打断一阵猛咳,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韩老爷大惊失色:“啊呀,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韩昼摇头不想让他说下去,撑着身子坐起来,坚决道:“秦姑娘不做妾,我也不会让她做妾。倘若她无法嫁我为妻,我宁肯终身不娶。”
“造孽啊……”韩老爷闻言又气又无奈,“婚姻大事,哪是由得了你的,便是我愿意依你,可这国公府毕竟不是我当家,我也没办法啊。我听说前两日你祖父已经替你去承熹侯于府提亲了,你……”
韩昼猛地抬头:“承熹侯于府?什么时候的事?!”
“这……”
韩老爷一时也说不出个确切时间,韩昼却再也等不得,不顾阻拦踉跄着下床,一旁的柳全也拉他不住,眼睁睁看着他往宣国公的房间里奔去。
京城已彻底凉了下来,韩昼穿堂而过,只觉刀子一般的寒风直往身上划去,隐隐刺痛。
他身上挨了杖,行动不便,每走一步骨头都像要折了一般,可他仍一口气撑到宣国公的书房,对着紧闭的房门跪在冰冷的地上:“祖父!”
宣国公一辈子叱咤沙场朝堂,虽宠爱嫡孙,可也下得了狠心。
他命人将房门打开,却不叫韩昼起身,昔日慈祥的老者此刻眼里尽是风刀霜剑般的严酷,沉沉望着韩昼,冷然道:“看来你父亲已经告诉你跟于府的婚事了。”
韩昼跪直了身子,执拗道:“我不娶。”
宣国公一见他这种倔样便起了火气,顺手抄起一卷书便往他身上掷去:“府里定下的事,还由不得你多嘴!”
韩昼不闪不避:“我的婚姻大事,为何我不能置喙?我衷情之人并非于家姑娘,你们如此强迫我,岂不是也害了于家?!”
宣国公冷声斥道:“这么多年我是太惯着你了,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轻重!婚姻大事,从来不是儿女情长。韩于两家结亲,是两年前两府便形成默契的事,如今不过是被提上日程,哪容你说三道四!”
韩昼只觉一股凉意袭上心头,骨头缝里都叫嚣着痛意,在冷风之中几乎跪立不住,一口气喘不上来咳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宣国公见他如此模样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长长叹一口气,走到他跟前耐下性子对他解释。
“你年轻不懂,我便将其中的道理好好说与你听。宣国公府自建府以来只忠陛下一人,可早做筹谋也是必须。现今晋王炽手可热,却始终离东宫之位一步之遥,将来能否登顶上位犹未可知。我们要跟晋王走得近,但不能走得太近,因此与晋王一系的承熹侯府结为姻亲,便是最妥善的法子,你可明白?”
韩昼摇头,“我不明白。”
“你——”
“靠人不如靠己,姻亲看得也不止是场面,更是里头的情分。”韩昼抬头道:“倘若于家女与我成亲,我势必无法真心相待,只会冷落于她,好好的亲事结成仇怨,与其这般,还不如一早免了这桩婚事!”
宣国公一听这话,气得一巴掌扇过去,“混账东西!”
昔日恭顺的嫡孙何时如此忤逆过他?宣国公到底是年轻从军养出来的暴脾气,被气狠了便没个轻重抓起一旁的瓷瓶往韩昼身上砸去,清脆声响后便是一地四分五裂,韩昼登时头破血流。
院子里的小厮奴婢都吓疯了,纷纷涌上来要扶地上的韩昼。而宣国公仍不解气,竟从一旁抽出一把剑来作势要斩了这一身反骨的不肖孙,被大惊失色的柳全死死抱住腿哭嚎着求饶。院内哭喊一片,乱作一团,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甲衣的军官却从一旁神色凝肃地跑了过来,他甚至无暇看这混乱的场面一眼,只上去凑到宣国公跟前低声道:
“将军,不好了,洋人又破宫门了!”
第77章 重演
被逼到绝境的曹家, 终于与洋人勾结,公然反了。
曹家原不掌兵,可事发当夜曹凛却借口扣了金吾卫的统帅, 趁着金吾卫原地待命,大批洋人携着火器从京郊攻入京内, 一路烧杀抢掠, 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破了皇宫东角楼边的古稀门, 时隔多年,再次发动了宫变。
与庚午年间的那场动乱不同,此次洋人手里的武器更为可怖, 比寻常的火铳更轻便,射程也更远,普通刀剑根本不是对手。宫内带刀的侍卫转眼便死伤大半,洋人封堵了各个宫门,直将承德帝赵太后等人困死宫中,等众人意识到大事不妙时,早已为时已晚。
此时正是深夜,承德帝睡梦之间便被外头的喊杀声惊醒,福玉前脚跑来报信, 后脚洋人便杀入寝殿,杀了一众宫人, 直逼龙榻而来。
承德帝大惊失色,高声呼喝叫人护驾, 福玉豁出命挡在他面前, 那持刀的洋人却像是示威一般,反手一刀就抹了福玉的脖子,鲜红温热的血直直喷到了承德帝抖动的脸颊上, 天子之威不再,只余一个被吓得肝胆俱裂的无助老人。
福玉死了。忠心耿耿伴他几十年的老人,就这样被一刀结束了生命。
福玉死在面前,承德帝这才大梦初醒,连护驾都喊不出来了。平日高高在上供人朝拜的帝王被两个洋人拉下龙榻,被人拿刀枪逼着,一路将他赶至御书房,一路谁靠近就杀谁,明黄色的寝衣下摆浸满了温热的血水。
冬夜冷寂,承德帝还光着脚,踩过那些热乎乎的人血,可那点暖意却远远暖不到心里,周身只剩麻木与恐惧。
忽然,有人从门口款款走来。承德帝眯眼一看,赫然是衣冠整洁,依旧光彩照人的曹后。
曹后身边还带着她的大宫女采菊,洋人一见二人便让出一条道来,承德帝便是再怎样惊吓过度,见了此情此景,也终于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贱人……”承德帝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曹后,“贱人!”
曹后丝毫不恼,只静静望着他,目光中甚至有一丝悲悯。
她形容端肃,仍有一国之后的端庄。可他却披头散发满身血污,气急败坏狼狈不堪,早失了一国之君的气度。
曹后拿出一份卷轴,扔到他脚边,“玉玺就在御书房,这是禅位于太子的诏书,请陛下允准。”
承德帝瞪着她呲目欲裂,怒吼道:“你休想!”
曹后不紧不慢,“识时务者为俊杰。陛下,洋人可没有多少耐心啊。”
承德帝这一路被洋人胁迫至此,此刻竟没先前那样恐惧了。曹后虽是奸佞,可到底也是他熟悉之人,承德帝望着她,忽然低低笑了出来。
“你们曹家狼子野心,朕早就料到你们不会善罢甘休。朕早就藏好了密诏,待朕百年之后便传位晋王,只要朕死,晋王马上就是新君!”
曹后怔一下,忽而愉悦地笑出了声。她笑得恣意,几乎笑出眼泪,承德帝见状心里暗自慌了起来:“你莫不是以为朕在说笑!”
“臣妾岂敢。”曹后抬起袖子蘸了蘸眼角的泪,又道:“我是笑陛下这辈子终究是孤家寡人,连死后传位,也所托非人。”
承德帝面露疑色,曹后继续道:“不瞒陛下,陛下要传位的晋王,此刻正带着大队人马,在宫外守着。”
承德帝听到晋王已带了人马赶到不由大喜,可再一听他竟然是守在宫外不进来,不由心生疑虑。
曹后道:“晋王如今非但在宫外守着不进来,而且宣国公调兵勤王赶来,他也拦着不让进。陛下,你说晋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承德帝的心骤然凉了下去。
晋王守在宫外不进来救驾,反而还拦着别人不让救,摆明了是想让洋人和逆贼杀了皇帝,他再正大光明进来剿贼。
承德帝忽然就站立不住,此刻竟连腰也挺不直,蹒跚摸索着坐进一把椅子,瞬间苍老了十多岁。
曹后冷笑道:“看来陛下这两个儿子,谁都不与您一条心,无论是谁,都想着让您早点西去。既如此,陛下便速速传位于明儿,明儿即位后便尊您为太上皇,您一样安享晚年。”
曹后说得婉转动听,她所描绘的未来在眼下血雾弥漫犹如阿鼻地狱般的宫廷内,几乎如仙境一般美好,堪称奢望。
然而承德帝为帝三十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怎么可能信这种鬼话。他知道,只要他将皇位禅让于人,他便立刻成了一枚弃子,或许今日不死,但以后必定死得悄无声息。
承德帝握紧了椅子扶手,瞪着曹后低吼道:“朕说了,朕已经立了密诏,只要朕死,密诏立即公布天下,便是你儿子强行即位,朕也要让他这个皇位坐不踏实!”
曹后脸色微沉,正准备唤人来点手段逼他就范,不想忽然门外响起一片惨叫,下一瞬便是一伙人破窗而入,身形如燕,手起刀落瞬息之间便割了几个洋人的喉。有洋人反应过来,拿火铳对准来人,然而很快又被身后的人捅了心窝。
来人身份不明,可个个都是一顶一的高手。承德帝观望一阵后不由大喜过望,曹后却脸色大变,眼见殿内的洋人被杀得片甲不留,瞅准机会便往门外逃去,紧接着采菊一声尖叫,曹后又被一把剑缓缓逼了回来。
是晋王。
承德帝一见高庭衍便心里一松,正要唤他名字,可转而又想到他迟迟不来救驾,一股恼意怨气油然而生。
他最终坐在椅子里不发一言,高庭衍却也只是冷淡地斜了斜视线,眼看着自己的父皇天子威仪荡然无存,却一丝关心也无。
曹后垂着视线望着自己脖子上的剑锋,心有忌惮,却仍讥诮道:“本宫还没来得及替你弑父,晋王可是觉得来早了?你如此机关算尽,可笑你父皇还以为你是可托付之人,立了密诏要传位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