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凛心里转了两遍主意,不紧不慢回道:“新令之事,我自然是听说了的。晋王向来对外邦苛刻,贾大人对此应当也是了解的。”
黄景生转过身与贾仕德又低语一阵,转过来回道:“曹公爷,贾大人说话不喜欢打禅机,他的意思是若您有什么法子,直说便是。”
曹凛轻笑一声:“以我曹家如今的境况能有什么法子?便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黄景生是个聪明人,只这么一句便听出了曹凛的弦外之音。他不确定地望着曹凛,曹凛似笑非笑道:“你且告诉贾大人,如今的朝廷可与先前不一样了。今上自登基以来便不喜外夷,刚登基那几年手段比现在厉害得多,贾大人也是见识过的。太后如今年岁大了,前朝的事情管得少,只认银子图个安逸晚年。晋王自不必提,与洋人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国仇,更是弑母之恨,就连近日刚诞下皇子的蒋妃,她母家也是晋王一系的人,绝不可能为洋人说话。”
黄景生越听越觉得胆寒,蓦地抬眼,正好撞上曹凛阴鸷的双眼。
“这朝中愿意帮洋人的,只有我们曹家。倘若洋人想在我朝维系从前那种好日子,便只能靠曹家。他们还要不要在这里待下去……”曹凛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就看他们愿不愿意再为自己争一把了。”
一个「再」字,彻底做实了黄景生的猜测,惊得他瞪大眼,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一旁的贾仕德发现黄景生面色有异,着急问他,可黄景生却不理会,直问曹凛道:“曹公爷的意思,我不明白。还请曹公爷明示,免得我传错了话。”
曹凛定定看他半晌,见他惊疑不已,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写下三个字:
「古稀门」
古稀门是宫门,黄景生一看便白了脸色,震惊地望向曹凛。而曹凛并不多做解释,只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便起身走人了。
“将我的话一字不差地转给贾仕德,让他好好考虑,想清楚了再来回话吧。”
*
话说那日连着两场升堂,秦山芙在京城百姓面前露了脸,眼下人人都知道京城里有个顶厉害的女讼师,她那讼师馆一时门庭若市,每日应接不暇。
京城里一些有名的商户在淳记二当家的引荐下纷纷前来拜访,几番寒暄过后都与秦山芙敲定了合作,尤其晋王要推新令,不少商户纷纷拜托秦山芙替他们去找洋人讨专利费,忙得她脚步沾地。
然而秦山芙再忙,却也没忘薛芹要悔婚这事。
杨秀才的前妻被逼投井那事一直搁在她心里沉甸甸的,这阵子她和蕊环找到了杨秀才前妻的娘家王家,将王氏与杨秀才从结亲到身死的一系列事情了解了个全乎,又探问了些证人,其中真相直听得人怒火中烧。
要说王家也早就知道杨秀才和王氏被洋人逼迫着在众人面前圆房这事,只是他们自始至终竟觉得是自己女儿亏了名声,不仅不敢声张,还求着杨秀才一家继续迎娶王氏,这才让杨秀才一直嚣张,觉得拿捏住了王氏,屡屡虐待胁迫,最终致其投井身亡。
当洋人这桩丑事被当众戳破,王家这才意识到遭了惨事的不止是他们一家的女儿,可自己的女儿早已被杨秀才磋磨死,再悔恨也无济于事。秦山芙花了很长时间去安抚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洋人虽可恶,可杨秀才却也是加害者之一,绝不无辜。王家终于同意让秦山芙提他们死去的女儿讨个公道,于是这天一早,秦山芙就给京兆尹府递了状子,带着王家人和雪芹,等着邢定中升堂开审。
邢定中见下面又站着秦山芙,不由打起几分精神。接连打过两次交道,邢定中深知这女讼师心思最是缜密不过,需得认真听讼才是。
没过一会,杨秀才和他的母亲也被官府传唤到场,只是这二人对官老爷毕恭毕敬,却全然没将秦山芙放在眼里,仍吊儿郎当站在一旁,半分读书人的样子都没有,连正眼都不看秦山芙。
秦山芙自然也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懒得给,就立在一边,等着邢定中拍案升堂。
邢定中大致扫过她的诉状,对今日要审的事情约莫有了底,看罢之后问道:“所告何事,你且详细道来吧。”
秦山芙福身一礼,“如诉状所言,民女今日是替已故的王氏讨回公道。王氏三年前嫁与杨家,与杨秀才结为夫妻,不幸的是,王氏也是前几日遭了洋人胁迫的受害女子之一,三年前在洋人的逼迫下,与杨秀才未行拜堂之礼便当众洞房,因此大受刺激。”
邢定中眉头一皱,问杨秀才:“秦讼师所说的,可是实情?”
杨秀才脸上透着丝麻木。
前两日洋人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他便自觉将自己归在受害人一侧,混不在意地回道:“没错,我们也是被洋人迫害了的。”
秦山芙冷嗤一声,“迫害?民女今日所告,便是杨秀才伙同洋人对王氏施行霸凌之恶行!”
伙同?!杨秀才一听这种说法,头脑懵了一瞬。
杨母反应倒是敏捷,一听这话就啐道:“你休得胡吣!我儿与王家妇人一起被坑,一起被绑,一起被骗,怎的她便是受了胁迫,我儿便与洋人成了伙同作恶?!”
邢定中也有同样的疑惑,问秦山芙道:“这妇人说得有几分道理。你前几日在菜市口不是说,这些男子是受洋人胁迫,是他人手上的工具,虽做了事,但并无罪过么?”
秦山芙则不慌不忙解释道:“杨秀才确实是与王氏一起被绑了去的,但至于是不是被迫绑了去,那可就不一定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噤了声,不知这女子为何这样说。秦山芙转身质问杨秀才:“我且问你,你是从哪里听得西锦乡的月老庙灵验这种说法的?”
杨秀才被突然问到关键,悚然一惊,结巴道:“我、我就听说了,谁记得从哪听说!”
“好,你不记得,那我便提点你几句。可是一个姓蔡的媒婆告诉你的?”
杨秀才一听蔡媒婆,顿时心道不好。
秦山芙前几日早将前因后果摸了个清楚,掏出一张画了押的供词,继续道:“蔡媒婆消息灵通,是给洋人搜寻猎物的一员,前两日刚落了狱,我便请托人替我问了两句话。蔡媒婆当年坑蒙了不少男女,可唯独对你却无半点隐瞒,那月老庙里头有什么,去完月老庙之后会发生什么,蔡媒婆可都是对你说得一清二楚的。有供词为证,你可要看?”
杨秀才没想到蔡媒婆已被抓了起来,一时六神无主,而杨母则在一旁胡搅蛮缠:“你休得诓我们!那蔡媒婆既是给洋人办事的,口风必定紧得跟锯嘴葫芦似的,为何偏偏告诉我儿真相?!”
秦山芙却笑问她:“为何?你难道不知道原因?”
杨母一噎,秦山芙又自答道:“也对,你不知道也正常。但那些窑子里的姐儿可是清楚得很。”
她转向杨秀才调侃道:“杨秀才素来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喜好,我寻访了些与你有露水情缘的女子,大家都证实了这一点。据说杨秀才每回逛花楼都喜欢一次点两个以上的女子,最喜聚众作乐。此节实在有碍观瞻,我就不展开细说了,倘若杨秀才有异议,那咱就请几个姑娘来这里对质。”
这等丑事,杨秀才哪敢让人来质证。杨母没想到自己儿子竟有这种癖好,一时老脸烧得热麻热麻,活像被人抽了嘴巴。
秦山芙继续道:“杨秀才的这个癖好被蔡媒婆掌握,正好对了洋人胃口,蔡媒婆便对杨秀才说了实话。于是,杨秀才这才多番缠着王氏与他一起去西锦乡的月老庙去拜月老,而到了洋人的地盘,杨秀才更是禽兽行径,据说连洋人也没见过这么配合的。”
王氏的父兄一听此言,一股屈辱愤恨直冲脑门,几乎恨红了眼。他们只知自己的女儿是被洋人戏辱,万万没想到,真正禽兽的,竟是她未来的夫君!
“姓杨的!老子跟你拼命!”
王氏的父亲喊着就要去扭打杨秀才,杨秀才躲闪不及,被扑到地上脸上狠狠挨了两拳。邢定中一看底下乱成一团,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好容易才叫人将两方拉开,指着王父道:“既来公堂上告,就不兴自己动手,再胡闹,拖下去挨板子!”
杨秀才一看王家被官老爷训斥,不免找回了点体面,于是腰杆子也直了不少,指着秦山芙道:“你个小女子休得胡言!我与外头那些遭了害的男女一样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口说无凭,是诬告!”
秦山芙道:“我既敢站在这,每桩指控背后可都有实打实的证据。我且问你,你说你被胁迫,是如何被胁迫?!”
杨秀才噎了一下,想起最近街头巷尾人们描述的情状,便脱口而出:“用刀,他们用刀逼我!”
秦山芙笑了,“哦,什么刀?长刀?短刀?匕首?短剑?”
杨秀才哽住,“这、这……时间这么久,我哪记得!”
“那我来帮你回忆,据当日在场的人说,那晚你和王氏被绑到洋人地盘后,他们甚至还没掏出刀,你便火急火燎地对王氏动手了!”
“他们胡说!”
“一人胡说,难道两人三人都是胡说?你杨秀才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值得被他们栽赃陷害?不过是你实在是里头的异类,众人印象深刻罢了!”
秦山芙进一步道:“那日洋人只是象征性地出言胁迫,可你半分挣扎也无,转头便对王氏用强,趁此机会满足你自己的邪欲。被洋人所害的男女成百上千,可唯独你!你不是被洋人胁迫的,你根本就是自愿犯法!”
杨秀才被秦山芙说得哑口无言,嗫喏半晌,语无伦次道:“我、我是她未来的夫君!便是用了些手段,又如何!”
秦山芙冷笑:“你还有脸说是她的夫君?你与他人通谋做局,当众胁迫她失身,胁迫之后又以此拿捏她,她嫁与你三年来每日都在欺辱她,甚至不时还要威胁她再去月老庙受辱,致其身体发肤满是疮痍,最终忍受不了投井自尽,敢问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夫君!”
秦山芙转向邢定中道:“大人,这杨秀才日日折辱王氏,已经折磨死了一个无辜女子,可他前几日再议亲事,竟还想故技重施,引诱胁迫另一女子与他去月老庙,挖了火坑等人跳。幸而那月老庙被人捣毁,杨秀才的计划落了空。可此等行径的人,别说是褫夺功名,就算对其定强/奸罪也是合乎法理情理,还请大人明察,除了这个祸害吧!”
邢定中听完这番曲折之后只觉大受震撼。
原以为洋人是首恶,没想到里头还有浑水摸鱼的恶徒,也有不无辜甚至是同流合污的“受害者”。
邢定中连忙叫人从牢里提了几个犯人上来,这几人从前都是帮贾仕德那伙洋人做事的,来了公堂之后人人都指认杨秀才,无一不说杨秀才那日的积极配合,嘴上对那哭叫不停的女子说着无奈,可手底下的动作却丝毫不停。
邢定中一听此话,再多的也不用细问,拾了令签就往地上投去,怒道:“禽兽不如的东西!明明有功名在身,却枉读圣贤书,做下丧尽天良的龌龊事,与洋人沆瀣一气祸害良家女。今本官查明实情,即日起收监入狱,褫夺功名,择日与同案犯定罪量刑,此判!”
杨秀才万万没想到自己今日来了这府衙竟再也没命出去,当即哀嚎一声倒地不起,杨母也大惊失色连连告饶,可邢定中看也不看一眼,挥挥手就让人将二人拖下去,径自离去了。
杨秀才这一落罪入刑,不仅没了功名,甚至连小命都可能不保,哪能继续履行婚约。薛芹早在外面等着,一听消息传出,奔到秦山芙跟前握着她的手喜极而泣,本要跪下磕头,硬是被秦山芙给拦住了。
秦山芙又对她说了好些安抚的话,她哭过一阵便和父母去找管婚嫁户籍的官差去说退婚的事情了。秦山芙目送她轻快的身影远去,站在日光之下,胸口那股一直堵着的浊气缓缓呼出,只觉心里头颇为敞亮。
她替死了的王氏讨回了公道,也及时拉住了一脚踩入火坑里的薛芹。心里终于一桩事情落定,正要抬脚回家,不想刚出府衙大门便被人叫住。
“想必姑娘便是名震京师的秦讼师,秦姑娘吧?”
唤她的声音十分柔美,秦山芙寻声望去,却见一窈窕女子头戴帷帽立于身后。
秦山芙不知她身份,也不敢应下「名震京师」这四个字,只对她福身一礼,“不敢。敢问姑娘是……?”
“小女姓于,名芳柔。”女子顿一下,又道:“是宣国公府韩昼公子……未过门的妻子。”
第76章 父母之命
韩昼未过门的妻子。
秦山芙愣了好半天, 心中掠过万般思绪,惊诧过后便是一阵惶惑。
好在她头脑还清醒,意识到这只是这女子的片面之词。相处这么长时间, 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她想韩昼总不至于骗她, 于是这才强自找回心神, 如常回道:“恕我冒昧了。据韩公子所言, 他尚未定亲。”
于芳柔不言,只是又走近两步摘下了帷帽,露出真颜来。秦山芙望着她心口一滞。果然人如其声, 貌若其名,眼前的女子样貌秀美灵动,自有一股蒲柳之姿的柔腻情态,真真是如水一般清秀的女子。
然而于芳柔虽样貌柔弱,但看起来却不怎么怕事,听得秦山芙质疑,不慌不恼,倒很沉得住气,浅笑道:“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男子等拜堂当日才知道自己娶妻的事也是有的。于韩两家世代交好, 前几日韩府才托人问了我的八字,不日就要纳吉纳征, 想必再过两三月便可礼成了。”
于芳柔本意虽在强调她没说谎, 可秦山芙听得此言,却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所谓的妻子是韩家避着韩昼,替他做主定亲。只是她心里头还是堵着什么, 听于芳柔说得有条不紊,有些沉不住气反驳起来。
“原来只是问名,六礼才过了两礼,哪就称得上是未过门的妻子了。女儿家不轻易谈自己婚事,于姑娘还是慎言为好,免得被旁人听去招了闲话。”
于芳柔劈头盖脸就被说教一通,懵了一瞬,不由面露一丝尴尬:“秦姑娘果然好口才。只是今日前来找姑娘说这些,并非闲来无事,而是有求于姑娘。”
秦山芙本想走人了,听见她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停下脚步:“何事?”
“敢问姑娘与韩公子是什么关系?”
秦山芙微微蹙眉:“与你无关,无可奉告。”
于芳柔见她不好相与,便也冷了脸色:“无论是什么关系,总不至于是夫妻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