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后意在嘲弄挑拨,不想高庭衍面上竟一丝波澜也无,不屑道:“不可能有那样的密诏。”
承德帝心里一紧,高庭衍又道:“就算有,那密诏上面的名字也不可能是我,倒是蒋妃的幼子还差不多。”
曹后蓦地瞪大了眼,仿佛此刻才想到这个可能,意识到自己方才白白被他戏弄蒙骗,错过大好时机,微微侧头望向承德帝,眼底一片阴戾。
老皇帝面色一白,没想到高庭衍不顾他性命安危就地拆台,不由恼羞成怒:“你休得胡言!你是朕最看重的嫡子,朕不立你,还能立谁!”
“都这个时候了,父皇就不要做戏了罢。”
高庭衍的声音又沉又冷,丝毫不近人情:“昔日庚午祸变,您与太后躲在京外,由我母后一人砥砺抗敌。母后当日艰难的情景,您可有过问过一次?”
这一句话便提到了承德帝最大的心病,怒喝道:“孽障!你是在质问谁!”
晋王丝毫不以为惧,眼底寒意愈浓:“儿臣质问的就是父皇。父皇是否敢答儿臣一句,这么多年您恨我厌我,是不是听信谗言,以为母后当日惨遭洋人□□,失了一国之后的尊荣?!”
承德帝蓦地一愣,从来没有人敢将这件事以如此直白惨烈的方式剖开置于他面前。
承德帝只觉周身血液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嘴唇哆嗦着:“闭嘴……”
“庚午那年宫难,儿臣就藏在母后殿内的箱子里,亲眼见母后自刎殉国,一众歹人被母后的刚烈所震慑,灰头土脸退了出去。这么多年以来,父皇从未问儿臣那日发生了什么,倒是听信小人讹传,捕风捉影以为母后受了侮辱,甚至欲盖弥彰要赐「贞烈」作为母后谥号,何其可笑!”
“逆子!你住口!住口!”
承德帝再也听不下去,暴怒地吼叫。
可是无人在意。曹后满眼嘲讽地望着他,而他的儿子,却也如陌生人一般冷眼瞧他。
承德帝忽觉一阵凄凉。
曾几何时,他与先皇后也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可帝王之家,再深的夫妻感情也被一点一点磨得没了原来的样子。庚午年避暑独独留下皇后和高庭衍在宫中,本就是帝王夫妻离心的结果。先皇后死后,不知何时宫内在流传先皇后受辱于洋人的流言,他如何受得了这种议论,一连杀了好些人,才将这种说法强行压了下去。
然而外头的人不说,怀疑的种子却早就埋在了心里。
可是那个深陷流言旋涡里的人,早已撒手人寰,一句为自己辩解澄清的机会也无。皇帝多疑,任由身边的宵小有意无意引导着往最不堪的那个方向去琢磨、去想象,直到这件事成为扎在帝王心中的一根永远不可能拔出的刺,直到帝王顺带着也厌弃了故人留下的血脉。
承德帝被高庭衍一席话气得眼前一片黑雾腾腾,耳鸣大作,忽然他颈间一凉,整个人瞬间一个激灵,不知何时自己脖子也贴上了一片冷锋,泛着血腥的气味,透着一丝危险的不详。
“陛下稍安勿躁,采菊无意弑君,只要晋王殿下高抬贵手放皇后娘娘一条生路。”
不知何时,曹后身边的采菊偷偷摸到了承德帝身后,拿一把匕首挟持住了他,身心利落地连高庭衍都没有察觉。
采菊抬头对高庭衍道:“晋王殿下,奴婢数三声,我们一起扔下刀,如何?”
承德帝冷汗淋漓,对高庭衍急道:“听她的!让那贱妇走!”
“让她走?”晋王却轻蔑地笑一下,“父皇可知,这群洋人到底是如何进宫的?!”
承德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分明感到采菊的手腕抖了一下,霎时毛骨悚然。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庚午年间,曹凛在外,曹妃在内,一应布置万事俱备,待信号声起便给洋人开了古稀门,这才有了当年那场祸事。彼时只有母后留守宫中,曹凛借兵洋人,意图便是谋害国母,送曹妃母子上位。此后曹家又与洋人联手祸国十余年,如今再一次为祸宫廷,倘若母后在世,也断断容不得此等蠹虫祸国殃民!”
话音未落,高庭衍毫不犹豫便一剑抹了曹后的喉咙,霎时鲜血飞溅直冲梁柱。曹后瞪大了眼蜷缩在地上,抽搐挣动半晌,终于一动不动,只有鲜血缓缓自身下蜿蜒而出。
没人想到高庭衍手起刀落竟会如此利落,采菊大脑空白片刻,忽然尖叫起来:“你杀了皇后!那可是皇后!!”
“今上的皇后有且只有一位,早在庚午年间以身殉国。至于这个……”高庭衍垂眸冷淡地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采菊亲眼目睹曹后被杀,整个人早就一团乱麻,惊慌之间甚至掉了匕首,身体彻底软了下去。
高庭衍铁石心肠,他不顾皇帝安危,对皇后说杀便杀,可她只有威胁人的胆子,根本没有下手的勇气。
她不知道的是,高庭衍早就看破了她的外强中干,她匕首抵着的地方并非要害,显然是没有下死手的决心。
曹后身死,她跪坐在地上面色如土,似是恐惧绝望到极致,眼神涣散而麻木。高庭衍提起带血的剑指住她的喉咙,冷声道:“当年洋人找到先皇后所在位置,便是你引的路吧。”
采菊一直是曹妃的心腹,多年以来潜伏在先皇后的宸华宫做事,当年宫变也是她偷跑出去,将洋人引到先皇后所在的地方。
她像是听不懂他说话,抬头木然地看着高庭衍冷酷无情的眉眼,忽而想起,那年宫内也如现在这般血腥,无时无刻有人死于非命。她忽然心跳得很慢,下一瞬间便是锥心的刺痛。那截长剑堪堪穿透了她的胸口,没一会便失了知觉,倒地不起了。
偌大的宫殿,死尸遍地,最后竟只剩两个浴血的活人,空气一时寂静异常。
高庭衍从铠甲中摸出一张纸,放到承德帝腿上,一语不发。
承德帝垂眸看着,却不打开,许久,只虚弱无力地笑了下。
“朕说了,那封密诏之上,写得是你的名字,不必多此一举。”
高庭衍声音平静,“这是禅位诏书。”
承德帝恨恨地瞪着他,全然似望着自己的仇人。
“我没见过的东西,自是不会相信,即便父皇眼下立我为储,焉知出了这宫门会不会改诏另立。”
承德帝不答,“从西郊大营调兵,自传令到行军,至少需要半日功夫。你行动如此迅捷,想必早就知道曹家和洋人今日起事吧。”
高庭衍不置可否,承德帝喘着粗气道:“知道事变,却隐忍不发,一定要等洋人入宫将朕逼到这般地步才出现。有异心的人,看来不止是曹家啊!……倘若朕坚持不禅位,你待如何?!”
高庭衍依旧面无波澜,没有半分犹豫,抬起剑便指向承德帝的眉心。
承德帝大惊,怒道:“你这是大逆!就不怕弑君弑父,你也会被人诟病得位不正!”
高庭衍若有似无地轻呵一声,“为了这至尊之位,自古以来父子兄弟相残早已不是稀罕事,儿臣又何必假作那个圣人。况且……”
他眼神往曹后身上淡淡掠过。
“乱臣贼子何其多,谁知不是他们先杀了你,我又杀了他们呢?”
承德帝听得此言,瞬间心灰意冷,只觉大势已去,再也挣动不得了。
这么多年以来,高庭衍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哪怕是此时的冷血无情,杀伐果断,也是一个帝王必备的天赋才能。
承德帝浑浊的眼睛怔怔着他。
他有着与故人最相似的眉眼,可这样的眉眼一如她当年一样淡漠冰冷,令他烦扰,更令他生厌。
可是他老了。
那些尘封的往事,坟陵里的故人,还有他维系三十多年风雨飘摇的王朝,都将成为过去。他便是有再多不满与憎恶,终究是无可奈何。
第78章 终章
新帝即位, 定年号永嘉,朝中上下自一片动荡中涅槃,焕然一新。
承德帝最终还是妥协, 在那禅位诏书上盖了印,而后便被尊为太上皇, 迁居西苑安享晚年。
那夜动乱, 宫内血流成河, 赵太后则在宫变中惊吓过度,不出两日便病死宫中,新帝闻讯只是淡淡的, 一概丧仪从简,冷凄万分。
制造了那场宫变的曹家当夜就被抄了满门,官兵搜得彻底,不仅从地下密室里将曹凛拖出,还抄出一个贾仕德,不日将被押往菜市口问斩。
偌大一个曹家轰然倒了,高明衍最大的倚仗没了,自知没命好活,早早便饮了鸩酒。洋人此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接连几日港口挤满了船只,纷纷要往海外逃去。新帝得知后果断封了港口, 扣了所有船只,却另一边开来几艘大船, 对洋人发布告令:
朝廷提供船只, 人可以走,但在大宪赚来的钱,一个铜板都别想带走。
洋人一时大乱, 又在京城组织火力闹过几场,却被朝廷无情镇压,回回被打得作鸟兽散,直到再也无力抵抗。
其实朝廷兵力不弱,只是这么多年朝廷一贯绥靖,以退求和,还冠以“以礼待之”的名义,反而被外夷蹬鼻子上脸。如今新帝却不惯着,使出雷霆手段迫使洋人臣服,那些愿意顺从的便继续留下与寻常商贾无异,不愿顺从的,便被强扭至官船之上发派海外,自此生死不明。
如此一整顿,朝纲重塑,风气大变。而朝堂之上几方势力也更迭几轮,不少新贵涌出,也有人黯然离场。
诸如靖城侯等人,因那晚随新帝「勤王救驾」而被加封二等公爵一时风光无两,而那晚真去救驾的宣国公却横遭贬斥,手里的兵权一夜之间被罢了个干净,被新帝连连弹压,甚至宫内传出今上要削爵的消息来。
一时间,宣国公府人心惶惶。
当日宣国公调兵救驾,却在中途碰上了晋王和靖成侯的队伍。宣国公忠君,为保圣上无虞,自是力主速速入宫救驾,不想却被晋王的人马拦了下来,两方差点起了冲突。
宣国公忠君有理,可到底不识时务。在那种紧要关头拦了晋王登顶前最要紧的一段路,事后被新君冷落打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可叹的是,世人多是见风使舵,拉高踩低之辈。
宣国公原指望着与晋王交好的承熹侯府在新帝面前替韩家挽回几分,自新帝登基后没少找拉拢于家,话里话外都是希望韩于两家的年轻人能早日完婚。
然而宣国公的希冀落了空。承熹侯府不仅不应承这事,反而转头毁了于韩两家的婚约,直将国公爷气得卧病在床,接连几日下不了地。
韩昼本就重伤未愈,如今府里遭了大变故,又逢天寒,便也一病不起,始终没有出府的机会。秦山芙已经多日不见他,韩府像是将韩昼给软禁了起来,一应消息隔绝,饶是她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眼下窦近台是她接触不了的大人物,已不好麻烦他。秦山芙焦心多日,最后还是辗转托到了孟子林,他假借书画切磋为由给韩昼送了帖子,帖子里是秦山芙定好的时间地点。
那天秦山芙如约前往等候,可等来的却不是韩昼,而是一脸憔悴的柳全。秦山芙不由一阵失望,却还是打起精神,问他家公子如今到底是什么境况。
此话一出,柳全再也绷不住,对着秦山芙抹起眼泪。
“劳姑娘挂心,费了这般功夫给我们递消息,公子当时一见姑娘的书信,又差点要去冲撞老太爷,却身体虚弱,连门都没迈出去便倒了……”
秦山芙骇然,“上回一别,他还好好的,怎的突然……?”
柳全抽噎一声,“姑娘有所不知,公子先头挨了家法,身子便一直没好,还被老太爷禁在家里,这几天又因府里的事忧心忡忡……”
柳全拉拉杂杂说了许多,秦山芙急道:“为什么挨家法?到底怎么回事?”
柳全吸溜一下鼻子:“是公子的婚事。府里瞒着公子给他定了于家的大小姐,公子知道后如何肯依,跟老太爷犟着不肯娶于家姑娘,又被老太爷知道了那张婚书的事,这才大动肝火,重重罚了公子一顿,伤了身体。”
“那纸婚书?!”秦山芙一惊,想到韩昼因为这种东西受罪,不由心里难受得紧,“那纸婚书是场面活儿,我可以去解释——”
“不是姑娘想的那样。”柳全见她误解,忙摆手道:“是公子与老太爷说,他此生非姑娘不娶,说那纸婚书就是真真切切的凭证,不是做戏,老太爷这才……”
秦山芙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瞬然明了了。
宣国公府嫌她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不配与韩昼提婚嫁之事。可叹韩昼为此据理力争,却被打得下不了地,眼睁睁要看自己后半生受人摆布,是何等的苦闷绝望。
柳全又絮絮叨叨跟她说了许多韩于两家结亲的考量,秦山芙静静听着,只觉心灰意冷。
纵是韩昼看起来恣意潇洒,说到底也不过是家族里的一颗棋,半点自由也无。虽然于家如今毁了婚,可为了重振家族,他的婚事恐怕更不由他做主。
婚姻于他而言,责任重于情意。眼见韩府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他又怎能抛却家族不顾,只圆他自己的心愿呢。
秦山芙想得明白,可到底难掩心中失落,心头仿若罩着厚重的阴云郁郁滞闷,起身离去。
她与韩昼到底有缘无分,只怕自此离去,以后更是再见面也难了。
“姑娘,公子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柳全见她神色黯然,想起自己临行前还有一句顶重要的话未带到,忙唤住她。
秦山芙驻足回头,神情有些恍惚,柳全一字一句清晰道:
“公子说,姑娘顾好自己就行,不用牵挂其他。倘若喜欢了旁人便去嫁,若谁也不喜欢,那就别将就,一个人就好。无论姑娘作何选择,公子此生都不会娶其他女子,天涯海角,只愿守着姑娘一人。”
秦山芙蓦地湿了眼眶,望着柳全诚挚的双眼,良久无法言语。
韩昼这个人啊,因无法给她举案齐眉的承诺,便也不愿束着她,不愿让她为了等他,误了自己一生。
柳全期待地望着她,问她是否有话带给去。秦山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觉得对他是负累。
她是否该就此绝情回绝,也让他宽心嫁娶,好好过完这一生,亦或是与他承诺同样的事情,自此两人只能相望相惜,而不能相守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