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她又问一句:“大师你怎么伤成这样了?前线很凶险吗?”
无尘立掌笑笑道:“倒不是前线凶险,贫僧这伤是美人殿下给打的。”
“殿下打的?”长翎侧了侧目。
“咳,别误会, 都是贫僧犯下的错。美人殿下是在怪罪上回贫僧把太子妃送进他帐中的事。是该打!”
长翎一听,脸儿红了红,“这...这怎么好怪你呢,我那是自己愿意的嘛...”
长翎如今只要一想起那天的事, 就会忍不住脸红耳赤,尤其是回去以后,她让缕衣给她检查身子。
没有见识的缕衣听她家姑娘说了,就先入为主地指着她颈项和手臂处的红点, 羞涩道:“这这这...姑娘, 看来昨夜殿下对您是爱惨了, 他应该忍了好久吧,这些痕迹, 定是他留下的。”
长翎一听就愣了,摸了摸手臂上的红疙瘩, 存疑道:“难道这些不是蚊虫叮得吗?我记得军营那边蚊虫可多了,我站着不动一会, 手背就被叮了几个, 喏,不是跟手背这些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缕衣竭力主张道:“你看这个,一看就知道是殿下用嘴吸的,像这样...”
那个小丫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见识, 指了指她颈项间的红痕,说的煞有其事一样。
“所以,姑娘您一定是跟太子殿下圆.房了。”
缕衣这个俗人,看着如今万顺太子势破如竹的样子,已经开始担心起东昭的情况,想怂恿自家姑娘抱住万顺太子这棵大树了。
于是这些日子,长翎稀里糊涂到了夜里昏睡时,就多了许多恼人的梦境,早上醒来也挥之不散。
“幸亏美人殿下能忍,不然倘若那夜发生些什么,他可能就要杀了贫僧和自己泄愤了。太子妃别惊讶,他这人的确有可能。”
无尘玩笑道。
长翎却愣了愣,“没发生些什么吗?”
“有发生什么了吗?”无尘也反问。
“咦...不对呀,按理说美人殿下也没必要对贫僧撒这个谎呀...”无尘放下念珠,挠了挠光脑袋。
长翎却突然局促起来,低着头不好意思道:“哦、哦...没有没有,没有什么啦,我随便说说,你别紧张。”
无尘笑了笑,“噢,也对,不是什么也没发生,那天夜里美人殿下又把自己牢牢地捆紧了,早上出来的时候身上勒痕严重了很多,夜里还发出很痛苦的叫喊,撞桌子撞木椅的声音,他要自残也不走远一点,应该扰到您睡眠了吧?”
长翎圆睁杏眸,嘴唇抽搐地摇摇头。
“那个...殿下他还没走吧?我想跟他说几句...”
·
长翎赶到闵天澈那里,他刚刚在大帐中交代完了事项,拄着拐杖出来,准备上马出发了。
如今他虽然仍需拄着拐杖,但明显走路的姿势渐渐趋向正常,那略微一点的瘸态反倒使得他走路姿势增添了另类的霸气。
“殿下!”她喊住了他。
闵天澈怔然回神。
半月不见,心上人的身影同脑海里日夜浮动的影子二合为一,然后他就呆在那里,以为又是自己的奢望。
等他发现人是真实的时候,长翎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长翎...”他的喉.间微微干.涩,“你怎么会来?那些药...有用吗?”
长翎好笑道:“殿下您不是昨天才刚刚派人来问过吗?只是今天刚好药用完了,等不及我自己亲自来跑一趟而已。”
“好,我让无尘给你拿药。”
“不用了,我拿到了。”
二人安静相对了一会,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静静发酵。
长翎率先错开目光,坦然笑道:“我是来找殿下说两句话的,说完了就走,不耽误殿下的事。”
“不,我没事。”闵六脱口而出。
长翎笑着点了点头。
“殿下,如果...我是说如果...”
不知怎么地,长翎竟也开始紧张起来,嗓子眼轻轻发颤。
“殿下是个很厉害的人,也很有才能,将来一定能成为留名青史的帝王。只是...要是...要是殿下将来可以以仁义,和开创盛世造福人民而留名,那就太好了。”
长翎说着,突然又大步往前一步,如玉般无暇的小手握紧了他的大手,小脸抬起来,很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道:
“殿下,长翎希望,您会成为下一个一统大昭的明君而留名,而不是...肆意毒杀和残害百姓的暴君。”
闵天澈略微粗粝的手指被她滑嫩的小手握住,凉凉的,软软的,感觉很奇妙。
他暗了眼眸,忍下汹涌滔天的感情,没敢看她的眼睛,转移去看她的手。
“在我小的时候,我经常生病,然后,就被宋家的阿娘抱着怀里,时常听她给我说话。她说那个时候万顺和东昭交恶,边关被锁死了,不许两地的人往来。那个时候奶奶在万顺的老家养病,阿爹阿娘在东昭的枣京,得知边关锁死的时候,吓得魂都没有了。”
“一想到奶奶可能就要孤苦伶仃一辈子和阿爹阿娘分离在两地,阿爹阿娘都急哭了。”
“殿下,长翎相信,定然也有不少人像阿爹阿娘和奶奶一样,被分离在两地的。”
“上一辈的事情,皇位上坐着的是何人,说真的一句,老百姓们都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天下是否太平,大家有没有好日子过。”
“有些惨剧已经酿造了,再也改变不了了。但是,剩下的咱们尽力来补救,可以吗?”
长翎说到这里,闵六的神色微微变了些。
“长翎,你不要再逼我了。”闵六喘了口气,道。
“我不是来一统两国的,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恶鬼,是个来复仇的恶鬼,我要让所有奚落过我的人,付出沉重的代价。可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逼我做个好人?”
他痛苦地拧眉道。
长翎突然上前抱住了他,她感受到他怔了一怔后,就坦然接受了。
“殿下,您还记得顾小茧吗?”
“他本来只是个努力干活,努力想多挣几块银子养家糊口的少年,因为耐不住寒倒下了。长翎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殿下那时候派来了人给他下跪致敬,把他奉为开荒英雄,护送他灵柩回去风光大葬,南部的人们从此就记得了顾小茧这么一个英雄。”
“到了今时今日,那些得到了救济的人依旧记得开荒英雄顾小茧,和那个赏识顾小茧的明君,就是殿下您。”
闵六的胸腔在轻轻震颤,声音有些发抖,“那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孤那时候需要大量的人加入开荒,才会那么做的。”
“可您开荒了旧城所有的荒地,的确也救济了南部的百姓呀。”
长翎搂着他,始终没有松手。
“大雪围困的时候,殿下也独自闯了出去,把那些围困住的人救下来了。”
“记得冯志山指挥使吗?他多么高傲冷淡的一个人啊,可他却独独赏识殿下,甘愿为了殿下被革职离去,不也是因为钦佩殿下救下了人吗?”
“还有张婶,张婶也是...她现在已经和家人还有一双龙凤胎孙儿过上晚年美满生活了吧?她也感念殿下破例...”
“赵长翎...张婶是因为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破例的,不是因为我。”闵六的声音闷闷的,几乎要被她说动了,他突然大手一捞,反抱住了她,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长翎笑了,伸手在他宽阔结实的后背轻拍了拍,哄小孩一样哄道:“我不过动一下嘴皮,真正要承受后果和风险的,是殿下您呀。”
“而且,那天晚上,殿下宁愿把自己弄伤,一个人强忍着,都不肯碰我一下呢。是不是怕我会不高兴呢?”
“殿下,您明明一度是个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去装坏人?”
这句话彻底把他击得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小时候他在马厩里长大,为了活着,他去抢小马驹的奶喝,被自己的兄弟姐妹指着骂他是个抢奶喝的小坏蛋。
可是没人知道,他被疯癫的废后关紧阴暗潮湿的牢笼,几天几夜没吃没喝的感觉有多难受。
就连他的父皇,都舍得牺牲他来缓解当时受废后钳制的局面,却因为害怕母妃担心,不许旁人告诉母妃他的情况。
到长大一点的时候,孪生的弟弟长得光风霁月,温文优雅,而他却活像活在臭水沟里的老鼠,走到哪,就让人憎厌到哪,连他的母妃也渐渐只喜欢弟弟,不喜欢他,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一个坏人。
可是,如今这姑娘却紧紧地抱住他,跟他说其实他骨子里是好人?
她是不是眼睛生病了?
“仇...一定要报的...我...只能答应你,尽量不牵涉无辜,好吗?”
闵六最终沙哑道。
“好,说好了。”长翎埋头在他胸膛笑了起来,双颊酒窝清甜,“好了,殿下要出发往那里,可以去了,长翎等您回来。”
闵六没好意思告诉她,其实是孩子气地要去挖她送他的元宵节礼物。
于是,他就什么都没透露,骑上了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104章 ···
此时正值多雨最易闹洪灾的六月, 刚抵达南部不久,接连的几场大雨一下子把大半个边城给淹了。
那是因为东昭皇只顾着西南面最好捞钱的城池,对这些集聚穷人的地方不予理会, 迟迟不肯拨下款项挖修河渠,所以这些地方几乎年年到了这些季节就会淹死不少人。
东昭皇巴不得这些地方变成一片汪洋,方正也不是能捞到钱的地方, 穷得叮当响,淹成了一片大海反倒能成为天然的屏障。
而东昭国的这些地方穷苦人,因为在富裕的地方交不起昂贵的赋税,不得不继续待在这些常年水淹的地方,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所以东昭大国就形成了两个极端,富的地方越富,穷得也越穷。
很不凑巧的,闵天澈赶到去的时候, 长翎所说的那棵梧桐树已经被水淹盖了。
集结在南部边关口的万顺兵早已经鸣金收兵, 准备撤军了。
皆因大洪水来了, 这仗也打不下去了。
“都不许收兵,没看到河渠阻塞导致了大洪水吗?”
太子殿下这一命令, 让所有士兵都蒙住了。
负责领兵南下的戚大将屈膝上前道:“启禀殿下,如今看来, 南部在将近这个把月里都不好拿下,还不如...”
“孤何时在说打仗的事了, 你没看到洪水把百姓的家都冲散了吗?”
戚大将顿在那里, 一时之间实在不敢揣测殿下的意图。
“殿下,这里是东昭,不是咱们万顺,疏通河道的事情, 我们不必...”
“废话少说!以后这儿变成万顺的了,这些难道就不是万顺的子民?现在不过是提前疏通一下,给将来万顺的子民行个方便而已,有何不可??”
疯六一番话堵死了几个主将的口。
大家面面相觑地,只好暂时放下兵器,到城外的河道去疏通淤泥。
“对了,”疯六一指关口内那棵梧桐树的位置,“先把淹盖那个地方的河道疏通了。”
不知道是托长翎那份元宵节回礼的福,还是疯六真的慢慢在努力转变,总之后来雨水没在下了,疏通河道的事情也进行得很顺利。
关城村子的村民看见有身穿敌军军服的士兵来了,都吓得只敢待在水淹严重的地方。
后来闵天澈为了工作的顺利和轻便,干脆下令让所有人脱下军服。
然后村民们才慢慢意识到,这片东昭官家从不曾拨下款项去修葺的河道,竟中途被敌军认真挖河疏通了。
后村的河道一挖开,水淹之处积攒的洪水立马哗啦啦流了出去,汇入了旁边的澄阳大湖分支。
洪水暂时就被这么搞定了,可若不是太子殿下涉猎广阔,以前曾阅的万卷书中有不少关于梳理河道方法的话,可能就指不出一条如此便捷的路线,也就不能如此顺利。
于是乎,太子殿下来南边取一个礼物,就足足取了一个月。
当他率领军队气势磅礴地踏足关城时,那些遭到了军队善待的东昭百姓亲自前去把城关的门打开,并且替他把梧桐树下的匣子挖了出来。
与此同时,原来驻守在郾城的东昭兵逃到醴城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被万顺兵神不知鬼不觉包围住了,已成瓮中之鳖。
醴城要守不住了,隔壁周口县的关窍之地,倘若这个地方也城破的话,万顺兵将会势如破竹,直捣东昭腹地,东昭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此时远在枣京,东昭皇闵宴北刚刚将龙案上的折子发泄一般砸落到下方臣子的脑袋上。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一个醴城都守不住,南部据说还是我们的人亲自给他开的城,那家伙是什么?是我东昭养在万顺的一条狗而已!!当年你们谁没有奚落过他?谁没有给过颜色他看!再不警醒些的话,他日等他攻进来枣京,你们一个个也别想痛快死去,那家伙绝对把你们扒皮抽骨,不是朕恐吓你们!!”
底下的人瑟瑟发抖,一个个都不敢作声。
倘若东昭皇能公允一些,不那么区分开贵贱,那些没见识的在水灾区的蚁民,又何至于给疏通下河渠就给人放行?
底层的人们,他们才不会在乎皇座上坐的到底是谁呢。
前殿一片狼藉,尔后,后殿就徐徐走来一个人,有太监宫婢若干,浩浩荡荡地在后头跟着走。
闵宴北愣了一愣,眉目明显放柔下来。
“身子怎么样了?怎么就过来了呢?”
美人用薄纱覆面,笑得倾城绝色,往前给东昭皇微一福身,道:“多谢陛下关心。最近服用了新研制的药,感觉身体好了不少,已经能四处走动了,陛下不必挂心。”
“今儿我有个好法子,能乱敌军心,陛下您要不要听?”美人柔弱地笑道。
·
闵天澈小心地揣好长翎留在梧桐树下的匣子,匣子上的淤泥都已经被他仔仔细细清理干净了,如今一尘不染,就像新匣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