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和离?”靳安安瞪大了眼睛,躲闪开宋青婵的目光,一口否决:“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要是和离了,必然会承受各种流言蜚语,更何况,我娘家和婆家也决计不可能同意与我和离。”
一行清泪,悄然从她瘦削的脸颊上滑落。
宋青婵哽了哽。
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刻,她焉能不知?
她为宋老爹的病情奔走,在外抛头露面,旁人就会指责她不知廉耻,在外勾三搭四。甚至她只要与男子有何交谈,不到一个时辰,长溪村上上下下都会是她的流言蜚语。
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因她阿娘抛夫弃女,因她生的比别的女子美艳,比别的女子身段撩人,所以那些谩骂指责,就要落在她的身上?
这要是换了一个男人,旁人只会笑着说他一句“风流罢了”,指不定还会觉得这是他的本事。
从自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宋青婵温软的声音里又染上了几分坚定,她说道:“此时已经是水深火热,何惧未来刀山火海。他要是不答应,告上公堂也无妨。”
靳安安愣了下,“这种家事也能上公堂?”
“为何不能?”她道,“大祁律中明言,无论男子或是女子,若有正当缘由,皆可和离。如若协商不成,可上公堂以判公正。”
靳安安眼中露出震惊之色,从未想过,这种男男女女之间的家事,竟然也能拿的上公堂。
她眼中的光亮了一瞬,很快又暗淡下来,她摇摇头,“罢了罢了,就算律法中说了那又怎样,谁又会为我们做主呢。”
“不试一试,怎知不能。”宋青婵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来,将汤药放在床边,话已至此,她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缓缓拉开门,她又有些忍不住回头来说:“你若想明白了,便让人递话给刘三姑娘,我们都会帮你想法子。”
靳安安一下子就想到了,原来这个姑娘,是刘襄特地请来的。她勉强笑了下:“劳烦姑娘,替我谢她,也多谢姑娘今日所言。”
宋青婵回过头,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刚刚雨势已经渐小的雨,这一刻好像又猖狂了起来,檐下雨幕长坠。
不知为何,宋青婵心里堵得慌,靳安安那一番话,如同层层阴霾,笼罩在她的心头,怎么拨都拨不开,阴沉沉的,让人憋闷。
岐安府的这场雨,下了足足三日。
城中积水,将一地泥泞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雨过天晴时,更为猛烈的炽热随之而来,呼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烫人的灼热,简直是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从江州谈了生意的周老爷,终于是带着宋老爹回来了。
好多日没见宋老爹,宋青婵心中想念得紧,就又去了杏林堂一趟。
到时,一行人正在从马车上搬着东西,好像是周老爷买了许多东西回来。宋青婵走过去,看到宋老爹的神采比往日要好上许多,心头一松,柔声唤了下:“阿爹,这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自然是顺利。”宋老爹笑着回头,“周老爷和阿朔都对我很是照拂。”
宋青婵淡淡一笑。
从前都是叫周公子,出门一趟回来,就变成阿朔了。
她偷偷朝着在搬东西的高大男人背影一眼,背脊宽厚而又沉稳,还真看不出,他这样的人,讨她阿爹欢心倒是有一套。
周朔耳聪目明,对视线更是尤为敏感。
这是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在边陲那种地方,要是不保持着这份机敏,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所以宋青婵一看向他时,周朔就察觉到了,他手里提着满满当当三个盒子,猛然回头,目光熠熠发光,对上她的视线。
她没料想到周朔会忽然回头看她,在宋老爹的面前,她害臊起来,露出了小女儿的姿态,羞答答垂下头。
周朔站在远处,无声一笑。
宋老爹挡在了两个人之间,对周朔说:“阿朔,你要是再挡在门口,就没人能进得去了。”
周老爷也是从马车里探头出来,笑眯眯打趣:“你要是想要看姑娘家,进去乘凉看,岂不是更好?”
一句话惹得两个年轻人面红耳赤,宋青婵着实是受不了这样的打趣,轻哼了一声,扶着宋老爹进了杏林堂中。
齐坐凉亭下,有风吹过,比晒着时要凉快许多。
周老爷还在与宋老爹说生意上发生的事情。
另外一边,李大夫在和林大夫说着进购药材被坑的事情,林大夫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说:“这事你已经说了好几天了,烦不烦人?”
没人在意并坐在一起的宋青婵与周朔。
趁着这点好不容易见面的功夫,周朔从礼物堆里找出一个盒子来,盒子打开,里面精装着漂亮的糕点,白花花的晶莹剔透。
周朔塞了一个进宋青婵的手里,俯身弯腰凑到她的耳边沉声说:“宋姑娘,这是我特地买回来给你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即便是隔着一定距离,温热的气息还是落在了耳边。
有点痒,也有点热。
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都让宋青婵心里有些乱了。
她匆忙接过,咬了小小一口,糕点是奶味的,入口就几乎化开,还带着并不腻人的甜味,“好吃。”她弯着眼眸,对周朔说。
得了她的肯定,周朔稍显冷厉的眉眼,也在这一刻化开。
他有男人的浩然气魄,也有善良正义的坦坦荡荡,更是有一丝笨拙的温柔神态。
宋青婵的心里不禁柔软起来,看他眉峰上深刻的刀疤,也觉得那也是他美好的一部分。
她对他的喜欢,好像又深了一点。
她喜欢的男儿,与旁人都不一样。
第16章 错了
申时前后,尤其燥热。
周老爷还需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宋老爹舟车劳顿,有些疲倦,也回房去歇息了。
宋青婵看眼时辰,想起这个时候应当是要给靳安安服药,但是李大夫和林大夫都岿然不动,细数着周老爷给他俩带回来的东西。
她不禁提醒:“李大夫,现在不是应当去给病人服药了?”
“现在医馆里没病人。”李大夫想起了前些天,宋青婵似乎是照料过病人,“你说的是那位夫人?”
“正是。”煎药房里并没有烟火与汤药的味道,她柳眉皱了皱,“莫不是她已经离开了杏林堂?”
但靳安安那浑身的伤,不修养个十天半个月,压根就好不了。
怎么就忽然离开了呢?
周朔不知道宋青婵说的是谁,但她说话,他仔细听着就是,也不多言。
李大夫叹了口气,“青婵,这事我是瞧你曾照料过她才与你说的。”他摇摇头,一脸不忍,“她的丈夫忽然来了医馆,说是要带病人回去,说是家里没钱给她在医馆里熬着,不由分说就将人给带走了。”
林大夫也跟着在旁叹了几声可怜。
“竟是如此。”宋青婵心里不是滋味,哽咽一下。
这次靳安安随着赵屠夫回去,日子怕也是不会好过。
但终归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宋青婵也不好再说什么。
傍晚时候,日暮将歇,霞光铺遍。
空气稍微不是那样热了,宋青婵也就告别宋老爹要回长溪村去。周朔一听,一个激灵,闷声跟在她的身后。
出了杏林堂,周朔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看得他的这般模样,宋青婵忍不住笑起来,她先是问了出来:“公子有话要与我说?”
周朔忙不迭点头,冷硬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回头看了眼给他加油打气的两位大夫,沉声与她说道:“宋姑娘,时辰不早,我送你回长溪村,如何?”
男人的影子又长又大,霞光之下笼罩在她的头顶上。
她沉思片刻,最终在他坚定刚毅的注视下,轻轻应了一声“好”。
周朔长舒了一口气,咧开嘴角,露出两颗虎牙来。
他压抑着喜悦说:“我第一次送宋姑娘回家。”
“是,第一次。”宋青婵轻声回应,看着周朔与她并肩同行,他高高的身量隐没在余晖之中,逆着光而行,脸上的神情看得并不是很真切。
但他就是这样往自己身边一站,那种笼罩而来的男人气息和安稳,给了宋青婵莫大的安全感。
尽管旁人说他凶悍野性,说他如同悍匪,可在她心里,他始终是那个在她绝望之时照进人生的一束光,他与别人,是不一样的存在。
若是她此生真的要择一人而婚,那必然也是他了。
宋青婵心思百转,周朔却心无旁骛,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她的存在。
路长,两个人并肩,缓步走在长街之上。
一路回去,宋青婵和周朔难免就会提起靳安安与赵屠夫的事情来,到长溪村了,周朔听完事情的始末,他脸色沉下,眉眼阴翳,颇为骇人。
他不明白:“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
在他认知之中,他的兄弟们都是身如钢铁之人,百折不屈,哪里有见过这种殴打女人的男人呢?
宋青婵轻笑,“这天底下的男子,并不是各个都像公子这般坦荡。”
忽然被夸的周朔怒气一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宋姑娘喜欢就好。”
又牵扯到两个人的感情之事上来,互相对视一眼,又无言别开目光。
二人的脸上,都布着微红。
继续往前走,就能看到低矮的院墙。
郁郁葱葱的青梅树从墙里探出头来,上面的果实早就已经被摘光,只剩下苍劲的绿叶,在一日的暴晒后蔫儿的垂下脑袋。
长溪村里,好似宁静一片。
“周公子,我到家了。”宋青婵停下脚步,停在自家门口,她抬眼一瞥,看到的是他健壮的腰身,并不粗,包裹在黑衣里,好似显露着一股难言的强劲。
“嗯。”周朔垂眼从她身上扫过,心中躁动,他赶紧别开头,朝着院墙里看去,“我先回去了,下次,下次再见。”
数数日子,初十不过还有两日的光景。
她点点头道:“初十之期,望公子莫要忘了。”
“我记得。”
宋青婵朝着他一笑,转身推开院门,她回过头来,周朔还站在门口等她进去,她半掩着门,轻柔说:“公子早些回去,天快暗了。”
“好。”她这样说了,周朔才转身快步离开。
他的身影,渐渐与夕阳融合在一起。
像是战场黄沙之中,屹立不倒的一把大刀,刚直血性。
直到身影消失,宋青婵才缓缓关上木门,家中无人,静谧一片。
远处,刚从岐安府上做工回来的沈俊良,目睹了两个人的“情意绵绵”,震惊至极,合不拢嘴。他根本就不能相信,宋青婵会露出那样娇怯的神情,那是他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的模样!
比之平日里,还要来的缱绻撩人,一身骨头,都在那个男人的面前酥了。
那个男人是谁?宋青婵为何要与他亲密?
难不成就如同别人所说的……她根本就是个浪荡的女子。
这一刻,沈俊良想要去找宋青婵问个清楚明白,但到了宋家门口,他又冷静清醒过来,他要敷衍好阿娘之后,才能去找宋青婵。
不然他阿娘定然会恼怒生气。
想到这里,沈俊良又无声回到自己家中,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着那个男人的事情。
他最后只能安慰自己,那只是个误会,像是宋青婵这样娇滴滴的美人,怎么会喜欢那个一看就是个粗糙莽夫的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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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初十宋青婵要在家中招待周朔,所以不能去给刘襄教习,她就将时间移到了初九。
翌日一早,她便踏着晨光去了岐安府上刘家。
一如既往,刘襄还没睡醒,眼眸惺忪,她催了两三遍后,刘襄才慢吞吞从床上起来,一边洗漱,一边叹着气说:“那天我又去劝了安安一次,她身上的伤比上次还要严重了,我真恨不得操一把菜刀去把姓赵的给宰了!”
“这些话你与我说说就罢了,莫要让旁人听到。”宋青婵抿着清茶,淡声说。
刘襄吐了吐舌头,“这我还是知道的。不过安安也是命苦,她在杏林堂医馆的时候,赵屠夫还用女儿威胁,她实在是放不下女儿,这才没法子回了赵家,唉。”
宋青婵敛下眼眸。
等刘襄收整好了,一天的课程才算开始,从诗书到古籍再到作画,刘襄累的够呛,等到能歇息会儿了,丫鬟慌慌忙忙从门口跑了进来,“三姑娘!不好了!”
刘襄趴在书桌前,没精打采,耷拉着眼皮子问:“慌什么,出什么事了?”
宋青婵也是朝着丫鬟看过去。
丫鬟道:“先前姑娘让奴婢盯着些赵家,竟然真的出了事!赵屠夫险些将孩子溺死,现在赵夫人正带着孩子去了杏林堂!”
“什么?!”
“怎会如此?”
刘襄和宋青婵同时道。
丫鬟也是急了,磕磕巴巴说了事情原委,好半天才听明白过来。
原来是靳安安受伤回去之后,市井之上许多传言都聚在了赵家,这日赵屠夫去街上卖肉,被人说三道四几句话,便当街与人殴打起来。
回去之后,赵屠夫心里不爽,一想到事情都是靳安安惹出来的,就想要向她下手,狠狠出一番恶气。
婴儿啼哭声却在这时响起,赵屠夫就把矛头转向了女儿,一把将女儿抱起扔进了水缸。
靳安安身上有伤,行动不便,等她跌着过去时,女儿已经没了哭声,奄奄一息。
靳安安彻底崩溃,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抱着女儿就往医馆里赶,她身上没有钱,加上孩子已经快要没了气,没有一家医馆敢接。
等到了杏林堂外,好心的林大夫不忍,才将母女二人接纳下来。
知晓了所有事情,刘襄早已经是红了眼睛,直骂赵屠夫是个畜生,本以为这次之后他能收敛一点,却没想到他变本加厉起来。
紧赶慢赶,宋青婵与刘襄极快赶到了杏林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