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一路走来相谈甚欢,但在来时林沁雪其实百般不愿。她虽然竭力掩饰,没奈何还是让公主给看了出来。安晟公主是怎么看出来的?
最初她的不情愿却不仅仅因为对这位公主心生偏见,还是因为她对今日这种场合心存排斥。
她清楚知道母亲想趁这个场合为她物色未来夫婿。
“林姑娘文采出众,作的诗并非浮于表面的华丽辞藻,从你的谈吐可以看出你有豁达的胸襟与抱负,想必不是安坐闺中只诵女德的平常女子。”安晟托腮眺望湖面:“林家大郎在地方任职,处事果敢政绩卓然,出仕之前便是京中颇负盛名的高才之人。本宫曾闻其家中幼妹才情绝佳,今日一见便觉帼国不让须眉,难道林姑娘甘愿一辈子困囚深闺?”
林沁雪心头一突:“公主认识家兄?”
安晟回以一笑,笑得极为魅惑:“若有机会,本宫甚想引为座上宾。”
“……”
林沁雪怪忸地别开脸:“如您所见,家母希望我能安份嫁予一处好人家。”
安晟煞有介事地嗔视:“难道不觉可惜吗?”
可惜?林沁雪面色隐晦:“女子入仕虽不至于惊世骇俗,但在我朝毕竟难与男子相比较。”
她何尝不想入仕?可现如今女官际遇在逐年打压之下已经大不如前,明眼人能看得出来今上并不支持女子从政,谁家愿意让女儿去吃那等苦头,更已经没有多少女子愿意勇于挺身作为。
“谁说好女不如男呢?”安晟悠声说道:“你不去试试,永远不会知道。”
林沁雪倏然抬眸,眼前公主笑意未减,充满了鼓惑。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但她不敢说也不敢问:“公主认为值得一试?”
安晟回她:“无论站在何种立场,本宫从来不主张一切纸上谈兵的空想。”
林沁雪斟字酌句,心中豁明。她正想再说什么,却见公主打了个手势,示意稍安勿躁:“船来了。”
林沁雪翘首,才发现几艘画舸从湖心驶至观景台,已经十分接近。
众人目光落在为首的那艘,站在船头的人有林家父子,还有较有名气的公卿子弟,以及今科重点关注的几位仕子。
“那人便是林二公子?”
林沁雪听见安晟提及自家二哥,暗讶她莫非对自家二哥也有垂青,却发现安晟其实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身边的一名宫女。
柳煦儿碎碎点头:“就是他了。”
安晟呵呵一声。
“……”这声呵呵让林沁雪莫名觉得公主不似有意垂青,反而像有百八般仇,很不对付一般。
思及昨日喜眉与她提到的事,但见安晟与这名宫女亲昵无间,林沁雪犹豫不知当不当说:“公主,有关昨日之事……”
“说起昨日之事,”两人同时启唇,林沁雪见状主动谦让,安晟别有深意地对她说:“方才本宫对昭燕说的话,对你也适用。”
林沁雪眉心一皱,忽而朝身后瞥去,发现不知何时,本该跟在身边的喜眉不见了。
昭燕与许嬷嬷不欢而散后,她急着去找长姐姐。正好这时船驶回来了,周遭的人一股脑全围了过去,竟无人注意这位小公主。好在昭燕身边还有几名机警的宫女一路贴身随侍,不至于让人潮把公主给冲丢了。
昭燕自小体弱多病,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有机会见识新鲜事物。像今日这么大的画舸简直见所未见,忍不住凑近去瞧个热闹。
站在船头上的林有清一直盯着观景台,他的双眼不停扫动,直至找到昭燕所在。与此同时,他也见到了趁乱藏入人群当中悄悄靠近昭燕的喜眉。
喜眉在画舸靠近观景台的时候就已经在第一时间找到了林有清。她的目光与林有清半空交触,在接收到林有清的眼神示意之后,喜眉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继续朝昭燕身边靠近。
她很紧张,双手无意识颤抖。可是为了林有清,也为了她们的将来,她答应林有清必须做到——
喜眉眼里有害怕,但更多的是狠心的野望。
就在那双手即将贴上昭燕背脊,只稍一用力就能将人推出围栏送入湖中之际,一只手掌强有力地扣住她的手腕——
喜眉心下咯噔,抬头对上一张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面孔。
陌生是因为她与对方交集不多,熟悉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彼此才跟着主子一路走来。
兰侍官的声音没有温度:“你最好清楚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完了!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在喜眉脑子炸开,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矢口否认:“我、我不知道你在说……”
不等喜眉为自己开脱,兰侍官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把话继续往下说。
“咦?你不是……”这时昭燕与她身边的宫人才发现兰侍官还有喜眉的存在:“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是殿下吩咐奴婢来找您呢,昭燕公主。”兰侍官摁住喜眉将她往后拉,与昭燕扯开一段安全距离:“殿下问您还来么?”
兰侍官笑着为她指明方向,昭燕昂首一看,果见安晟在朝她招手,登时双眼大亮:“来,当然要来!”
她就知道长姐姐不会丢下她!昭燕迫不及待,恨不得立马回到长姐姐的身边!
昭燕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却不代表她身边的宫人看不出来。兰侍官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示意她们赶紧跟上自家主子,那些人不敢轻慢,追着昭燕而去。
林沁雪远远看见这一幕,面上的血色渐渐被惨白取代。她虽没有看清喜眉意图将昭燕推下湖的动作,却隐隐察觉出本应跟在自己身边的喜眉无端跑去接近昭燕公主这一系列怪异行为背后所代表的意味会是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公主……”
“如果不想看着整个林家一起没了,你最好别轻举妄动。然后注意盯紧自己的人,最后学会乖乖闭嘴。”在确定兰侍官成功制服喜眉之后,安晟的目光冷冷一扫,扫向画舸上同样盯着这一切的人。
林有清的笑意骤失,面冷如冰,没有表情。
安晟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却在这时似有所感,垂眸瞥见柳煦儿的手:“……你抓着我的袖子做什么?”
公主的袖摆上正被柳煦儿揪在手心,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这个动作仿佛只是一种身体本能,柳煦儿偏过脸,就像是在倾听什么:“公主,你听听?”
“听?”安晟眉心一抖,抬眉环视,“是什么声音?”
画舸上的人神情自若,观景台的人依然如故,似乎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方才兰侍官及时制服了一名试图谋害公主的恶仆。眉开眼笑的昭燕甩下了神色仓促的宫人,却在看到柳煦儿的动作之时皱起了眉头。
昭燕像是才终于认真打量起柳煦儿,并且发现自己原来不只一次见过她。而每一次这人都与长姐姐走得极近,神态举止说不出的亲昵,令她感到极不舒坦:“你这奴才好生无礼,怎能这般与长姐姐拉拉扯扯呢!”
谁知柳煦儿经她喝斥,双肩一抖,非但没撒手,反而攥住公主的袖摆五指蜷缩。偏偏安晟因为她的大声呼喝无法静心聆听,张手拦下了她:“你先别说话……”
昭燕只觉胸中含着一口气无处宣发,抓握杏枝的手徒然一扬,作势就要打在柳煦儿的手背上。
可就在抬手挥落的这一瞬,隐没在平静之下的割裂声骤失,哐地一下坍塌了。
第33章 我给你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观景台一侧垮塌让所有人脸色大变, 伴随失重感与逐渐崩塌的震动,平日端庄贤淑的夫人姑娘哪顾得及形象,纷纷跌跌爬爬抢着逃离观景台。
然则一切都晚了, 随着扶栏的断裂与支架的溃散,损毁最严重的地方直接倾向湖水, 令众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以支撑自身站稳脚跟,最可怕的是距离最近首当其冲的竟是两位公主!
兰侍官顾不上去抓喜眉, 一边搀扶拉拽撞过来的人一边试图挤开反向人流回到公主身边。
观景台上尽是柔弱的闺家小姐,遇事全都吓傻了,安晟不得在第一时间喝令梅侍官等人抢去救人, 自己一手拽起双腿发软跌在地方的昭燕, 并让柳煦儿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你抱紧我别松手!”
林沁雪正在倚靠的扶栏摇摇欲坠, 安晟必须腾出一只手去拉她一把。谁知昭燕脚下踩中的空木一塌, 她惊恐地挥舞双手, 刹时方寸大乱:“长姐姐救我!”
随着她脚下那片木板沉陷湖水,连带着林沁雪脚下那片也彻底崩塌,她来不及抓住安晟的手, 整个人滑落湖中。
观景台上乱成一片, 无论是岸上的还是船上的人无不心惊胆战。徐氏眼见此情此景险些惊得两眼翻白晕眩过去,管事一见形势不对立刻召集家仆赶来救援。
“快救人呀!快救人呀!”脸面铁青的林忠甫站在船头干着急,周遭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谁也没能想到好端端的竟会发生这种事。
林有清一边搀扶痛心疾首的父亲,一边等待可趁之机。眼看两位公主极可能将双双失足落水, 他双眼泛光,暗道他的机会来了!
孰料,没等林有清站出来自告奋勇,船上其他人竟是一个接一个都在争相往水里跳, 奔抢着要去救公主。
林有清气得咬牙切齿,扑通一声也下了水。
一切发生得太快,当观景台侧塌之时许嬷嬷侥幸跑在前头最先回到了安全的湖岸。可是当她看清自家公主的险境以后,许嬷嬷傻眼了,气极跳脚目眦欲裂:“快!先救昭燕公主!昭燕公主身子娇弱,若是落水受寒有个好歹,你们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昭燕自小娇生惯养,她从未受过这等惊吓,尤其当她亲眼目睹林沁雪不幸落水之后,更是吓得小脸青白交错,哭得情绪崩溃,失了理智。
无奈安晟还没脱险,却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的情绪:“没事的,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他匆匆瞥了眼像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被昭燕捏在手心的杏枝:“把杏枝放到鼻间,闻着花香回想这一路的清风白杏,沉住呼吸,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昭燕颤着手照做了:“林姐姐、可是林姐姐……”
“很快就会有人把她救起来。”虽然安晟很想下水救人,可她此时着装不便,偏偏身上还挂着两个人。
两个人?
安晟这才反应过来昭燕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怀里的位置已经被她占去了,那柳煦儿呢?
安晟心口狠狠一抽,他迅速环望四周,很快发现柳煦儿正艰难地抓住一处要塌不塌的扶杆支撑身体:“煦儿!”
柳煦儿闻声抬头,看见公主竟试图挪动身子来拉她,慌忙喊道:“你别动,小心塌啦!”
一听要塌,昭燕神经绷得更紧,死死环住长姐姐。
安晟咬牙:“你也别动,我把昭燕送上去,就来救你。”
昭燕哭道:“长姐姐你不能去!会塌的、林姐姐也是这样掉下水的!”
也不知在安抚谁,柳煦儿苍白的小脸挂起镇定的笑颜:“没事,我通水性。”
可是她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通水性的样子,非但如此还更像是怕水。安晟突然有些等不及了,这一刻竟生出撇下昭燕先救柳煦儿的念头。
“长姐姐,你别走呜呜呜!”
念头转瞬闪逝,安晟听见昭燕撕心裂肺的哭腔,低头看见昭燕哭花的脸,他清醒意识到绝不能丢□□弱多病的昭燕不管,同时却更清醒地意识到他这一刻更想救的人是谁。
离他最近的梅侍官试图替安晟接住昭燕,可是昭燕却拼命拒绝她的手,抓着杏枝胡乱在空中挥打,凋落的花瓣与残枝随着她仓皇的动作甩了出去。
却在此时,安晟眼睁睁看着柳煦儿竟放开了支撑自己的救命扶杆,追着杏枝扑入湖中。
“煦儿!”
安晟失声惊呼,身体几乎是追着就要入水救人,可无论是昭燕还是兰侍官都紧紧拽住了他。
“长姐姐!”
“殿下,你不能下水!”
梅侍官拼命制止住安晟试图下水的动作,尤其是在昭燕极其排斥除安晟之外的其他人的情况下,她扭头一跃入水朝柳煦儿游了过去。
安晟十指紧抠,死死盯着水中扑棱起来的层层水花。
碎裂的横木与浮板挡住船只的靠近,只能靠人潜水朝崩塌中心游过来。随着林府下人摇着小舟赶来救人,公主的出行护卫纷纷赶至下水救人,更有距离观景台最近的画舸上的诸多公子下水救人。
在这场坍塌中不幸落水的人正被三三两两给救起,林有清熟通水性,与好几人同一时间游至两位公主所在的悬梁垂木观台口,每个人都想当救起公主的那一个,然而靠近之后每个人才发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要想在公主不入水的情况下救起两人,除非他们也能乘上一叶扁舟,否则几乎不可能。非但如此,他们全被拉来当苦力,安晟面沉如水,冷声指使道:“撑住这块浮面,要敢让本宫和昭燕摔下水,你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的。”
“……”
包括林有清在内所有人迫于淫威,强行泡在水里给两位公主苦苦撑起一片天。直到林府捞人的小船划来,将两位公主平安救回岸上去,这些人才算完成任务。
两位公主一上岸,所有人一窝蜂涌上来又是关切又是慰问,徐氏带着大夫拨开围聚的人群赶来给两位公主看诊,等到画舸停靠,林忠甫仓促下船也赶了过来。
昭燕情况最糟糕,她因受惊过度胃部痉挛呕吐不止,整张脸雪白如纸,被情绪激动的许嬷嬷抱在怀里:“我可怜的昭燕公主呀!真是太造孽了,你们怎么能让她受到这等惊吓?!”
周遭的人登时躲得老远,林氏夫妇面青唇白,林府上下人心惶惶。
许嬷嬷抱着公主继续嚎啕大哭:“我早就说了不能来不能来,您偏是不听!您看您这都成什么样了!”
说这话时,许嬷嬷饱含恨意地瞪向安晟公主,谁知对方看也没看她一眼,翘首不知在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