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酌眉梢一挑:“不知公主此话何解?”
“既然柳总管偏爱操这个心,左右本宫留在这片偌大的王土也不剩多少时间, 有些话大家不妨直说罢。”安晟挥袖如云, 目色清凌:“本宫很想知道煦儿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又或者说你究竟在煦儿身上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柳公酌静静盯着安晟, 缄默良晌反问说:“依公主看来, 煦儿身上应该藏了什么秘密?”
见他非但不答,反又将问题抛回给自己。安晟心生不悦,但也没有与他继续绕:“在本宫看来, 煦儿身上的秘密可真是太多了。”
安晟不想承认那是因为柳煦儿伪装得太好, 更不愿相信的是柳煦儿在欺骗自己。
也许人的感情真的很容易造成蒙蔽双眼的假象,可当安晟不断反思与回忆,看似平平无奇的表象之下却深深隐藏着各种各样的不合理, 越是这样察觉不出任何异样的蛛丝马迹才越发令人感到不敢置信。
如若梅儿什么也没有说,也许他真的会发现不了那些潜藏其中的端倪。
那天梅侍官打断安晟试图对柳煦儿坦诚身份的决心, 事后她曾直言对柳煦儿心存疑虑,盖因她已经发现了存在柳煦儿身上的种种端倪与不寻常,而这样的认知已经令她无法彻底放下心防去接受柳煦儿了。
梅侍官最开始发现柳煦儿的异常,是在林老学士府邸。
那次两位公主应邀出宫前往林府游湖赏杏, 竟意外遭遇观景台坍塌之事。得知昭燕落水的皇后心急如焚,率宫廷车仪出宫来接两位公主。正是在众人启程回宫的那一天,林府发生一件事。
林二公子林有清与其府中婢女喜眉双双沉湖殉情了。
在此之前的当天早上,用过早膳的安晟因被请去西厢房探望受惊卧病的昭燕公主,而柳煦儿则在得知大理寺奉命上林府调查之后改道去找邢大人。
事后从西厢房回来的安晟得知柳煦儿去见邢严,一醋之下拉着梅侍官分头去找柳煦儿。
在当时梅侍官并不知道安晟及时找着柳煦儿,但因皇后凤驾已至,出于种种顾虑安晟并没有将柳煦儿带在身边,而是同意柳煦儿留下来找梅侍官的意思。
事实上,在那之后梅侍官确曾见到柳煦儿,但个中情状却与柳煦儿回来之后说予众人之事有所偏差。
梅侍官找到柳煦儿的时候,她正站在临府隐蔽的一角湖岸,荡漾的湖面正在逐渐归于平静。从梅侍官的角度已经看不清沉入湖水之下的是什么,只能从其刁钻的角度看清柳煦儿的侧面。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氛围,当时立在湖岸的柳煦儿拥有与以往的她截然不同的神态与面貌,竟令梅侍官一时不敢靠近,也不敢去呼唤她。
最令人惊骇的是,以那样刁钻的角度和她习武多年的身法,自认绝不应该被发现的梅侍官却在目睹这一幕之际,看见柳煦儿偏头朝自己所在的方位瞥来一眼。
柳煦儿曾说她去找她没找着,问她是否听见她喊她。
梅侍官回她说没听见,但在当时她其实是听见了的。在仓促甚至狼狈地逃离那片湖岸之际,在远离那片湖岸之前,身后的疾风隐隐约约带走一道轻唤,宛若勾魂催命的符咒,令梅侍官摒住呼吸,一刻都没敢停留,一字都不敢回应。
在离开林府之后,林二与喜眉的尸身被发现了。事后梅侍官才明白当时沉入湖底的究竟是什么,她想不到柳煦儿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但依她所看到的湖面的波纹与动静,当时在场的柳煦儿极大可能看到了整个过程。
然而事实是柳煦儿对此表现出一无所知,梅侍官告诉安晟她曾怀疑柳煦儿是装的,假装人畜无害、假装心地善良,可不说安晟不信,便连梅侍官自己其实也不能确信。
人的伪装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日夜相处之后、在彼此已经足够亲昵的情况下,无论是安晟还是梅侍官均不认为柳煦儿能有这般瞒天过海的通天本事。
令梅侍官再生疑云的另一件事,则是邢严多次透露出关于落井女尸的线索。
由于涉事者是极不起眼的粗使宫奴,无论大理寺还是宫正司对这件事一直提不上心,若非邢严坚持在查,这事恐怕早就草草结案,而不至于磨到今时今日。
大理寺的办案能力其实并不差,尤其邢严断案能力与直觉可谓是相当敏锐,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放弃此案,非但因为秉性耿直有始有终,还是因为同为受害者的柳煦儿一直在鼓舞他,这恰恰令邢严感受到了极不协调的违和感。
归根结底,邢严之所以会提出凶手极可能是缀华宫里的人、并且在指出加害者手臂上极大可能残留施暴过程中被反抓的疤痕之时提出检查柳煦儿的一双臂,正是因为邢严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即便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直觉却驱使他不断将矛头指向柳煦儿。
邢严一直在怀疑柳煦儿,但他找不到证据,因为这些所谓的证据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然而邢严无法确定的那些事,在梅侍官这里却得到了百分百的确认。
梅侍官亲眼见过柳煦儿手臂上的那道抓痕,并且在得知邢严的猜疑之后暗中找人潜入大理寺取得配对的佐证,确定了那道抓痕正是死者临死前抓下来的。
当这一切摆在梅侍官与安晟眼前,再由不得他们继续自欺欺人。
柳公酌轻吁:“我原来还想夸她藏得挺好,却没想早就已经露馅了。”
这话等同于承认了柳煦儿的的欺骗,安晟寒眸一眯:“我不信。”
“别人能不能伪装到这种程度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知道煦儿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安晟并不承认这叫自欺欺人,反而在他看来整件事充斥的疑点更不少,“煦儿有什么必要杀那名落井的宫女,而且林二喜眉的死也不应该归结在煦儿头上,最重要的——”
“什么叫判若两人?”安晟声音哑涩,眼底闪过一丝伤楚:“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她会判若两人,煦儿到底怎么了?”
柳公酌启唇:“你可知道煦儿的名字来源于什么?”
安晟抬眸。
“煦,是和风煦日的煦。取之煦字,是希望她能人如其名,长成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人。”柳公酌道:“你觉得她做到了吗?”
她做到了吗?安晟低喃,当然做到了。
柳煦儿总是在笑、率性纯真、积极向上。她从不气馁,随时随地都在发光发热,像颗璀璨热烈的小太阳。
这些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当初我让她去缀华宫,便是知道这样的她足够讨喜。”柳公酌语色暧昧,“只未想到,她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讨得殿下欢喜。”
安晟面色沉冷:“除了煦儿,你送来缀华宫的眼线绝不只有她一个罢?”
安晟身边从不乏别人送来的眼线与棋子。早在柳煦儿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梅侍官就已经暗中调查她的来历,在得知她背后的人竟是柳公酌以后,更是多次试探并猜疑过她。
“不多,原本还有个姓田的嬷嬷,可惜在你初入宫的那天小秦妃来闹事之时不幸闪腰。我见她迟迟好不了,相反煦儿的表现出奇的好,便索性让她回来了。”
话已至此,柳公酌也不再隐瞒:“我手里的人就这么多,一没给你添乱二也没给你使坏,煦儿更是全心全意侍奉了你,除了不小心弄死个宫女之外,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吧?”
这句话非但没能平复安晟的情绪,反还激起他的心头火:“我不管她从前做了什么,我只问你她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晟早料到柳公酌将柳煦儿送来缀华宫的背后目的必不单纯,所以即便此刻柳公酌亲口承认这个答案他也并不感到意外。
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柳煦儿的身份,他在乎的只是柳煦儿这个人!
“怎么回事?你也看到了,就那么回事。”柳公酌凉凉道了一句,“她的本性并非现在如此,为了能够成为‘柳煦儿’,所以变成了这样这副样子。至于你所谓的判若两人,大约是变得不够彻底,偶尔曝露出来的本性被发现了,故而才会有判若两人的样子。”
安晟呼吸一窒,低喃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所以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柳煦儿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她骗了我?”
第73章 一样 柳煦儿咧嘴弯眉,笑颜无比绚烂。……
因为公主迟迟未归, 兰侍官为了不让柳煦儿念念不忘,不时陪她说几句话分散注意力。
“当初不是跟殿下说好了不会再去常欣宫吗?”
兰侍官极不认可地摇头,“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殿下, 那也不能糟贱自己呀!”
柳煦儿木楞楞地听着,一脸迷糊:“可我不记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又跑常欣宫去了。”
“……”甭管这丫头是烧坏脑子还是忘性大,兰侍官扶额:“你是不知道那天殿下听说你从常欣宫被抬回来, 整张脸都吓白了。”
“真的呀?”柳煦儿双眼圆睁,愧疚自责:“都怪我,我又让公主伤心难过了。”
念她态度诚恳, 兰侍官说这些本也不是为了指责她的不是:“便是你真的去求来了什么人的帮助, 可殿下有他自身的打算, 我们可以追随他、配合他, 却不应该用自以为是的方法去理解和行动。”
虽然兰侍官也很想告诉柳煦儿真相, 但她毕竟不是当事人,没有那个资格替殿下将埋藏的秘密挖出来公诸于众人。
“我懂的。”柳煦儿神情黯淡,“公主说她必须和亲, 为了百姓为了国家大义。怪我太自以为是了, 根本没有认真考虑到公主的想法与心情。”
兰侍官见她这么懂事,恻隐之心伴随罪恶感蹭蹭上涨:“……殿下虽有考量,倒也不完全是为了那些事……”
“我就是有点不甘心。”柳煦儿鼻子发酸, 哭腔没憋住就冒了出来:“听说原本应该和亲西蛮的人是昭燕公主,可是因为她是嫡出公主, 陛下与娘娘不舍得她,就换成了我们公主。”
“这不是欺负人嘛?”
也不知柳煦儿从哪听来的。原本这事说的人不是没有,但都被明里暗里压了下去。可自从许嬷嬷浸死在缀华宫的那口井里,安晟替嫁昭燕的说法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兰侍官也不打算否认这事, 伸手给她递小手绢:“殿下毕竟只是先朝公主,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总是身不由己。”
“既然国家百姓舍弃于她,那为什么还要去坚守呢?”
兰侍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并不是凡事都一定得讲究得失守恒,殿下想要守护的是祖宗留下来的江山与子民。”
柳煦儿似懂非懂,兰侍官轻叹:“现在说这些你也不会懂的,等以后……以后有机会了让殿下给你解释,到那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柳煦儿碎碎点头,兰侍官静静打量片刻:“说起来,你这阵子头疼好点了吗?”
“头疼?”柳煦儿摸了摸额门,“时好时坏,现在倒是不疼的。”
兰侍官想到上回梅侍官的追问,趁这会儿还有空,遂又拉起柳煦儿仔仔细细地重新检查一遍。
与此同时,因为柳公酌的一席话,令安晟整颗心直坠谷底。
如果在此之前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柳煦儿的伪装,那么是否说明他所知道的柳煦儿根本就是个假的,一切都只是虚构出来的幻象,他喜欢的柳煦儿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倒也不能说是她骗你。”柳公酌悠悠启唇,面带讽意,“毕竟就连她自己或许也未必察觉到自身的异样。对她而言现在的她即是真实的她,她甚至忘记了当初伪装成这幅模样的初衷与目的。”
安晟微怔,双眼渐亮:“所以这还是煦儿,是我的煦儿。”
果然,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
不是刻意的伪装,而只是遗忘了过去的那个自己。现在的柳煦儿即是全部,或许偶尔会有异常的情况,但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柳煦儿的情况,日后只要稍多留意即可。
反正柳煦儿从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更未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非但如此,柳煦儿还曾救过他。
想到这里,安晟突然不想再去深究下去了。
他不知道从前的柳煦儿是什么样的人,但至少现在的她付出了全心全意,这就已经足够了。
柳公酌似乎隐隐看出安晟的心思,轻笑一声:“你就不想知道,原来的柳煦儿是什么样的人?”
安晟面色一紧,盯着他的眼神充满敌意:“你不需要告诉我,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柳公酌状作惋惜,“其实从她判若两人的行为是可以看出来从前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安晟气急败坏地打断他:“你闭嘴!”
柳公酌非但没有老实地闭上嘴巴,反而像是撬开了话匣子:“你以为她会一直维持现状吗?你没发现她最近的状态越来越不寻常?那是因为她真正的自我意识在复苏,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彻底变回原来的她——”
“真正的她,其实……”
“你好像很不乐意把她继续留在我身边?”安晟忽而出声打断道:“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为什么将她送来缀华宫接近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柳公酌静默:“她毕竟已经曝露,倒不如收归已用,殿下不是不相信我吗?”
“我不相信你,但我愿意相信她。”安晟明艳的脸上扯出一抹恶劣的笑,“怎么,事到如今你又想将煦儿要回去?可我不答应!”
“殿下何出此言?你要便给你了,我还能跟你抢不成?”柳公酌轻吁,佯作无奈,看得安晟气不打一处来:“记住你的这句话。”
这场交谈并不欢愉,双方都没有了继续下去的意思。柳公酌见安晟一点儿没打算带他去见柳煦儿的意思,也就不去自讨没趣了:“看来今日是见不着煦儿了,那我们还是回前殿去罢,想必公主的嫁妆该是清点得差不多了。”
安晟也不打算继续与他待下去,甩袖就走。
柳公酌悠悠跟在后头,就在他以为将会被安晟彻底甩下之际,忽听前方的声音幽幽道来:“从佛台山来的鸽子很奇怪,每次都是从宫城上方绕过缀华宫才又回落下来。我时常以为它不认路,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才是它本应去的路,而缀华宫只是顺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