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宴时陈羡
时间:2021-10-01 08:57:00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经历过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虞思谦说到这里,话语激动,眼里都是失望,虞衍转过身,几乎都要看见他眼里的温润了,要哭吗?,哭能改变什么。
  他一点动容都没有,反而笑了拍拍虞思谦的肩头,叫他别紧张,要如释重负。
  “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虞思谦用力拂开他的手,上前一步与他平视,仿佛一个暴怒的阿弟,怒又有什么用,一意孤行的人永远不会听他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不收手。
  虞衍长长叹出一口,目光看着远处,瞳孔变得虚无。
  “思谦呐,你是家里最小的,娘爱你比我这个兄长还要多一点,爹纵使不苟言笑,在我们一起犯错的时候从来都是护着你的,我做兄长的还要大度。”
  “其实我们前前后后,从阿娘的肚子里落地也差不了几天。”
  “就因为一大一小,就变成多和少了。”
  “或许说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时候的我,好嫉妒,我得到的爱不多,我还要分给你,阿爹和阿娘就只有两个孩子,你也不是小姑娘,你也不娇弱,我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阿爹阿娘不能一碗水端平呢?”
  “你回头看看,往回想想,你以往的印象里,可有遭过失意的事情,大些的难,阿娘阿爹替你担了,小的不顺意,兄长在替你受,你的人生,有过磕碰吗?”
  “哪怕一点点,有过吗?”
  “......”
  虞衍说到这些,都是虞思谦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他怎么会想到呢,原来他泡在蜜罐的幸福里,有兄长数不尽的眼泪,背后都是他想不到的。
  “我呢?阿娘虽然话里有在意,但从来没有顺过我,对你即是偏袒又是维护,阿爹对着你还会笑,对着我的时候,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说过,我受够太多冷脸了。”
  虞衍转过来看着他这个亲弟弟的眼睛。
  “你想上书院,娘变卖嫁妆,爹跟人去码头抗货,娘缠绵病榻,家里剩钱不多,我自知家里供不起两人,便与你说我不喜欢学字,只想学医,学医要的盘缠少,甚至还能做活计补贴家用,可是呢?我与阿爹说了我要学医的那个晚上,你如愿上了书院的那个晚上,阿爹赏给我的是一个结实的巴掌。”
  “真是痛极了,兄长的自尊都被打碎了,掉地满地都是,你在门前笑的时候,可想过兄长在门后哭。”
  虞思谦的话都被堵了回来,他记得上书院的那个晚上,也记得兄长的眼睛红了,他说他是做哥哥的,在为弟弟高兴。
  “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真是太过于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虞衍自嘲一笑,“你当然不知道,那也不是阿爹第一次动手打人了。”
  “你想摸鱼兄长带你去,你想上街兄长背你走,想吃的东西兄长都做给你,玩够累了,回来阿娘给你擦擦脸就睡了,你躺在阿娘怀里的时候,兄长跪在祠堂受阿爹的家法,十月的天冷啊,我浑身都在打颤,牙根都要咬碎了,还不能哭,怕被你发现。”
  他的幼年里,都是这样不如愿。
  “阿兄何尝不心疼你,你身子弱,想要的东西阿爹阿娘不允的,阿兄都满足你,这么多年,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阿兄可有怪过你?”
  说话的人声音放得很轻,但一字一句,仿佛锤子打着刀,一寸寸扎进虞思谦的心口。
  这些事情,虞思谦都记得,村里去镇上的路太远了,他走不动的时候,都是虞衍在背他,那时候虞衍的脚磨破了。
  一声都没有吭,背后结实又宽阔,气息干净又好闻。
  兄长还说过,为着他身子弱,所以他去学医,这其中有他的缘故。
  “我走了,阿爹阿娘没有来找过我。”
  虞衍没有反驳,那时候阿爹震怒,阿娘说,阿兄长大了,要飞要走他们拦不住,虽然后面也挂念,但确实一次都没有来找过。
  好像家里少了一个人,与从前,与以后,也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他们来,顺着我走过的路来,就知道我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路上有多难。”
  “我拾荒换钱,睡天桥保命,吃灰泥过活,没有干净的水喝别人的尿都有过,为了一块脏兮兮的馒头,争得头破血流,被人打得牙都掉了,满口的血,腰间的骨头都被揣断,我已经分不清哪里疼哪里不痛。”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因为有一副姣好的脸貌,被高门府第选中去当门客,那是我在上京城洗的第一个热水澡,穿的第一件干净的衣裳,第一次能像个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拿着筷子有模有样的吃饭,处处都是干净的,闻着好香啊。”
  “入了夜,就当我以为我能好好睡一觉的时候,高门府第的人来了,狗屁的门客,都是幌子,都是借口,只不过是选一些样貌好看的男人,供他们玩弄享用。”
  “当然了,阿兄这张嘴泥都能吃,什么咽不下,不过是被人拴着脖子当狗玩而已,脸面是什么东西,被人踩在脚下的时候,连块硬点的垫脚石都比不上。”
  “开始自然都是反抗的,烧红的铁块烙手腕上,竹签戳进皮肉里,那块的地方,是人体皮肤最薄弱的地方,和眼皮底下是一样的,真是好痛。”
  “不尽天日的侮辱,日复一日,足足有几年,实在是太难熬了。”
  “思谦说阿兄身上脏,手腕狠,其实阿兄身上何处不脏,从那时候就洗不干净了,手腕不够狠,如今我还在地牢里被人当狗骑吧,当玩物溜罢。”
  “要爬出那个地方,真是不易,宫里的章太医,是个有喜好的人,我跟在他身边,倒是只用受一个人的侮辱了,还能学得医术,有名有份,活到今日,能得见你。”
  那些轻描淡写的旧事背后,都是数不尽的辛酸,虞思谦心疼得厉害,呼吸一下都难。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虞衍风轻云淡,这种淡然,不过是因为面对得太多,后面那些痛,都是鸡毛蒜皮了。
  “阿兄,我真的....不知道。”
  对不起...
  虞思谦来到他的身边,想做些什么,安抚他过往的苦楚,但又无从下手,虞衍说的那些事情,他就算连想,都没有想过。
  适才因为质问而直起来的身子骨,如今弯了起来,脸上俱是苦色,他再也不能问出别的话,虞衍的过去不堪又屈辱,他心疼得很厉害。
  若是叫他去面对,他或许已经自裁,哪里能够站在这里安然从容,还能够说出来。
  兄长说得对,他不够狠,如何能活到现在啊。
  同一个阿娘生的,一个过的是天,一个过的是地。
  “弟弟如今知道了,要如何呢?”
  虞思谦低垂着头,他说不出别的话,虞衍讲的这些,给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他还不能想到,怎么样安置虞衍,兄长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再将他送到牢狱里。
  他....狠不下心了。
  “弟弟要代兄长去受过吗?”
  虞衍难得还有心情打趣,“弟弟若是真的去了,阿爹阿娘知道,会连夜赶到上京城扒掉我的皮。”
  他用最戏谑的方式,说着残酷的事实。
  是说不准。
  虞思谦僵着身子站着,腰板再也直不起来,他过得太好了,他愧对兄长,记忆里比他高不到哪里去的兄长,承受得太多太多了。
  虞衍瞧他一眼,收了声音没说话,他回到酿酒的椅子上,打开适才封存的酒,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墨黑色的小瓷瓶,朝里面抖进去几颗微小的药丸。
  药丸遇酒即溶,不仅如此,才弄好的梨花酒,竟然飘出幽幽的酒香味,仿佛放了一年有余了,醇厚清香。
  虞思谦鼻子动了一动,转过身去,他的眼睛红得不成看,虞衍柔然一笑,招手让他坐下。
  “方才叫你别封,也是为了等半刻,不用三月了。”
  墨黑色的小瓷瓶,虞衍没收起来,就放在一旁,他说这是酿酒的好方子,缩短时日的好东西。
  如今的他,医术问鼎,许许多多的奇招,自然是有的。
  “过来喝些,尝尝味道味道,和宥阳的可否一样。”
  满满两碗酒,没有漏半滴,也没有洒出来。
  虞思谦的手搭上酒碗,看着酒水,没有动作。
  虞衍没管他,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接着说道。
  “阿兄自知罪孽深重,不回宥阳不是为了留在这里谋逆,不过是想给瘟疫出份力罢了,就当是恕罪了,思谦觉得可好。”
  虞思谦闻此话,猛地抬头,“阿兄要去投案吗......”
  虞衍展唇一笑,他又喝了一碗酒,“上京里的牢狱,大大小小都是大理寺监理,思谦如今为大理寺高官,哥哥数月前来投奔你,不正是投案了。”
  虞思谦默然。
  “思谦顾念阿兄幼年对你的好,给兄长脸面,好吃好喝待着,只字没提从前的事,无论我说些什么,你从未怀疑,没叫兄长难堪过,一直为阿兄谋后路。”
  “这碗酒,谢弟恩,阿兄敬你。”
  第三碗酒,虞思谦一直没有动,他的手从酒碗身边落下来。
  虞衍一直端着酒,看着他。
  “既然兄长都知道,又为什么要谋划这场瘟疫?这些人的症状,与兄长从前在宥阳时在野畜身上放的药,反应相差无几,不过在人的身上药性更猛。”
  他就是要问,问明白,问清楚。
  “我今日来,劝兄长投案,不只是为了宥阳,更是为了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分,我在保全兄长,你不要再让我寒心。”
  虞衍轻笑一声,第三碗酒也是他自己喝。
  饮尽了,良久才说话,“思谦一直在给兄长机会,兄长何曾没有给过你机会,事不过三,瘟疫的救命方子都在梨花酒里,既然你不愿意喝,那就不要喝了。”
  言罢,虞衍拂袖扫尽桌上的酒坛和酒碗,没喝完的酒,全都撒在了梨花树下。
  他没有在笑,脸上都是冷讽,还有讥诮。
  “上京城的高门贵弟都是腐烂的臭虫,我杀尽了又如何,且不说他们没有人性,更何况这都是欠我的,我来讨债而已,有什么错?”
  虞思谦倒下去的那一刻,通身不能动弹,话说不出来,只有耳朵能够听见,眼睛能够转动。
  “思谦放心,阿兄不会杀你,还会养着你,你听了阿兄的事情,你也心疼哥哥是不是,阿兄的人生已经回不了头了,思谦的前路一片坦荡,你心疼兄长,就和兄长换换吧。”
  “让兄长也顺风顺水,畅畅意意过一回。”
  *
  章太医被抬到万和宫的时候,人已经是半身不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岁的缘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事,总之那双眼睛一点不清明了,都是混沌的黄暗,比之龙床之上的梁安帝,他似乎还要萧条许多。
  小巷子推着他,他动不了。
  没剩几颗牙,张嘴呀呀和陆矜洲还有梁安帝请安。
  瞧他眼神躲闪,都被人抬到这里,显然是知道要发生何事了,问安过后,就一直等着陆矜洲问话。
  “孤要知道当年的异香的事情,还有如今瘟疫的解法。”
  潭义就在一旁候着,他不知道如何形容章太医,人是他亲自抓回来的,不遑论许多,章太医如此萧条,不为着别的,都是因为他亲自遭出来的事情。
  上京城是不允许有男宠存在的,尤其是虐面首,养男玩物。
  踏进章家的院子,搜出来的地下密室,里头有血迹斑斑的刑锁,还有各式各样的圈子,无所不有,瞧着每个角落,每个用物,还有年头了。
  暗室的血水滋养了角落的杂草,不灌水都长得很高。
  不知道有多少人命折在里头,根据章府下人的说法,每隔三日,都会进去一批人,没有人能活得出来,唯独一个,那就是章太医收养的名义上的义子,虞衍,也可以叫做章衍。
  他虽然还活着,但也只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早先年,章太医折磨他的时候,暗室里还有惨叫,后来他牙齿咬掉也不肯叫,章太医渐渐觉得没趣了。
  终于慢慢给了他一点点好处,一身医术。
  “老臣犯下滔天大罪,罪孽深重,特地前来请罪,不敢求陛下和殿下的宽恕。”
  梁安帝半死不活,如今只吊着一口微弱的气。
  眼睛闭上了,就没睁开过。太医说,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左不过十五。瘦得厉害,窝在宽大的龙榻上,就一把老骨头。
  章太医说完,陆矜洲还没发话,他颤颤巍巍哆嗦,尚且辨不出什么陆太子是个什么意思。
  先生冷呵一声,他就在一旁听。
  脑中的惊魂还没有消散,手里翻着潭义递上来朝中养男脔的名册,越瞧越心惊肉跳。
  落列下来一册,大大小小的官,名字都挤着写。
  简直多到让人发指,御史台通史易彬,工部主事付讳,通政司大理寺....甚至到他国子监下丞潘平建。
  平日里还是个温和性子,面相很是良善。
  私下却如此龌龊之极。
  官家位越重的人,养的男脔越多。
  先生扫了全部,愤然合上名册,重重摔在一旁。章太医手下的恶习真是叫人嗤之以鼻,他做国子监监丞已有几年。
  甚少插手朝堂上的事。
  耳朵里听到的风声,多是在讲梁安帝荒.淫.云云,朝中的事却没有多少。
  本以为虞衍的事情,不过就是权谋之斗,不曾想里头还牵扯出,养男脔的角斗。
  在梁朝,养男脔是明令宣禁的。
  梁安帝从前为皇子时,先帝手下便有养男脔的先例,勾栏戏院,是男脔的正当营生所地。
  后来为什么明令禁了呢,还是在从前与梁安帝争夺皇位的五皇子,他养男脔。
  玩出了病,甚至波及大批官员,先帝震怒不已,一怒之下废了五皇子。
  七皇子上位,号改梁安。
  大火烧了勾栏戏院,本以为上京再没有男脔了。谁知转到了暗下,甚至比从前更甚。
  盘根错节伸的手,越来越长,网布得更密,还到了邦外。
  先生眉头皱得深。
  想来他不曾听到的事,都被陆矜洲一手扛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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