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苏令嘉一回家就进书房剪辑化工厂的素材。
这几个月,宁城环保整改力度不断加大,化工园区许多小化工厂都因为不符合标准被暂时关门整顿。可根据一些小道消息,这些小工厂明面上关张,每天半夜却在偷偷开工。
环保与民生经济密切相关。
苏令嘉一得到这个消息,就想着做一期专题,曝光这些工厂的行径,既响应政策,又关注民生。凭她的经验和能力,靠这期专题,在事业上更进一步必定不在话下。
素材的收集已经进入尾声,苏令嘉整理完今天的素材,墙上的时钟已经悄悄走到晚十一点。
关上电脑洗澡护肤之后,她便去衣帽间搭配明天的穿着。
随手拎起一个包包,一块格纹手帕便从包中飘落。
苏令嘉一愣,蹲下|身捡起手帕,恍然想起那晚从医院出来,岑司靖递给她一个冰袋,而冰袋外面就包着这块手帕。
那个冰袋早不知被她丢到了哪里,这块手帕倒是落在包里,一直留到现在。
手帕上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薄荷清香,与刚刚在他袖口上闻到的味道一样。
苏令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坐到凳子上,对着手帕怔怔出神。
或许是深更半夜情绪容易泛滥,或许是故人重逢,激活一些被时光掩埋了的回忆。
苏令嘉莫名就想起了与岑司靖的第一次见面。
高一新生报到之后,大家一起去行政楼领新书。
那天早上明明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偏偏到了下午他们领书的时候,一场暴雨陡然而至。
在教室里一起呆了半天,很多人都已经结交到新朋友,三五成群地撑着伞离开,唯独苏令嘉是个例外。
不管在什么地方,她好像永远都是最慢热也最不合群的那一个。她像一只乌龟,小心翼翼地从壳里伸出脑袋,试探着这个世界,可一有风吹草动,她便第一时间缩回去。
在人群之中,她总是讪讪、拘谨又无所适从。
从小刘亚娟就一直骂她:“就数你最丑最蠢跟别人不一样,连跟人说话都不会,别人都看你的笑话!都看不起你!”
雨越下越大,苏令嘉没有带伞,背着沉沉的书包,傻傻地站在走廊下。
身边的同学互相借伞,一起搭着肩膀往教学楼跑去,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耳畔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苏令嘉下意识地垂下头,两只手死死揪着书包带,藏在鞋子里的脚趾都蜷缩起来。
他们是在笑她吗?笑她不合群,笑她没人帮,笑她长得不好看……
说笑声越来越近,苏令嘉听到一个清澈的男声说了句:“诶,那个女生是不是我们班的?”
是在说她吗?
苏令嘉脸涨得通红,眼睛不安地小范围搜寻一圈。
附近好像的确只有她一个女生站着了。
“伞给我。”少年又说了一句。
很快传来其他男生夸张的调侃:“不是吧岑司靖,刚才班花问你借伞你都没给!你现在居然要给这个非洲妹……哎哟!”
男生痛呼一声,显然是挨揍了,剩下的话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虽然大家只在一个教室里相处了半天,可有些绰号都已经起好。
青春期的苏令嘉有点黑有点胖,所以高中开学第一天,就荣获“非洲妹”称号。
这下苏令嘉终于确认了,真的在说她。
她的脑中有几秒钟的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去跟那个叫她“非洲妹”的男生理论,她是万万不敢的,正如刘亚娟从小到大骂她的,她确实黑且胖,长得丑。
可假装没听到继续站着等雨停,她也没这个勇气。
她怕,万一那几个男生来到她身边,她该怎么面对。而且,她刚刚听到那个叫岑司靖的男生,还打算给她送伞。
苏令嘉是知道岑司靖的。
少年身长玉立,剑眉星目格外惹眼,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都被他穿出一身矜贵清冷的气质。
也难怪她早上刚到教室门口,就看见一群别班女生围在走廊窗口,眼冒红心地围观站在教室最后排的岑司靖。
这样的男生,像她这样的人可能连打招呼都不配吧……
苏令嘉望了眼走廊外的磅礴大雨,深吸一口气,赶在岑司靖过来之前,捂着脑袋大步冲了出去。
身后隔着雨幕,隐隐传来一声“喂同学”,听上去颇为不理解。
大雨兜头浇下,明明已经跑出一段距离,可苏令嘉却并没有觉得轻松。
因为路上没带伞独自抱头狂奔的人只有她一个,在一把把五颜六色的伞花中,苏令嘉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她脑袋垂得更低,雨声裹挟着过路同学们的欢声笑语,根本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可她却总觉得大家都在对她指指点点。
大约是不专心,苏令嘉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随着惯性往前扑去,脸朝下摔在了水泥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苏令嘉的耳朵有一瞬间失聪,过了会儿,雨声说话声才渐渐回归。
有好心的同学停下脚步问她:“没事吧?你哪个班的啊?”
也有同学站在边上围观,窸窸窣窣地跟身边的人咬耳朵。
苏令嘉浑身湿透,满脸都是积水,整个人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丑爆了,本来就长得不好看,现在还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身体的疼痛与心理的崩塌同时压迫,苏令嘉半晌没爬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把伞撑过她的头顶。
没等她反应过来,脑袋上方就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同学,这么大雨,你又没伞,你乱跑什么?”
是岑司靖。
他居然追上来了。
苏令嘉双手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可膝盖却痛到无法用力。
她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像只乌龟一样在地上挣扎。
岑司靖又是一声轻叹,低声道:“你这人……”
他像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但动作却一点不含糊,托着她胳膊,把她从地上架了起来。
从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岑司靖的盛世美颜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整个校园。
这会儿有女生认出他,压低了声音惊呼:“啊啊啊是岑司靖,他也太暖了吧!”
“要不是这个女生长得……嗯!我都要怀疑岑司靖早恋了!”
这些话苏令嘉自然也听到了,当下羞愧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连“谢谢”两个字都说得轻如蚊呐。
道完谢后,她埋着头就要离开。
岑司靖是真的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他怀疑她是不是从小在古墓长大,所以才不会跟人正常交流。
不过,从小的教养让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和疑惑,只拉住她书包带说:“你受伤了,我送你去医务室。”
于他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的母亲从小教育他,对女士要温柔、要绅士,尽可能地帮助女士,不过前提是对方对他没有心怀不轨。
旁边还有同学围观,苏令嘉紧张得两手紧紧握拳,最终鼓起勇气朝岑司靖鞠了一躬:“谢谢你,但是不用麻烦你了。”
岑司靖因为她的“受宠若惊”微微一怔,不过倒也没扔下她不管。
他直接忽略了她的话,背过身,一手拿着伞挡过她头顶,一手拍拍自己肩膀:“上来,我送你去医务室。”
苏令嘉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岑司靖。
因为刚才又是扶她又是拽她,他虽然打着伞,可身上的白T恤还是淋湿了大半,布料紧紧贴着肩膀,隐约可见少年瘦削的肩胛骨。
苏令嘉两手绞在一起,憋了半天,说:“这样不好,我……”
她想说我太胖了,可岑司靖却没给她机会,看向她低声说了一句:“可是,公主抱更不好吧?”
苏令嘉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视线,这是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虽然是意外。
雨还在下,他是深褐色的眼瞳,眉眼看着有些清冷。可苏令嘉却莫名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许温柔和耐心。
苏令嘉心脏噗通一下,连忙低下头,再没说什么话,默默攀上了他的后背。
岑司靖让她拿着伞,自己两手托着她的膝弯,往医务室走去。
他双手握拳,只用手腕托着她,避免了任何敏感接触。
苏令嘉垂眸看见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内疚道:“对不起,真的太麻烦你了。”
背上带了一个人,运动量加倍,自然会有点热,但这并不代表岑司靖觉得累。他走得很稳,连粗气都没喘,闻言还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真奇怪,说谢谢就够了,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他声音清冽,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可苏令嘉却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忙说:“对不起,我、我不该说对不起。”
岑司靖又是无奈又是好奇,两种情绪交加之下,竟然被她逗笑了。
他嗤地笑出声:“你这人真有意思,一边说不该说对不起,一边还在对不起。诶,你是不是逻辑不太好?”
苏令嘉:“对、对不起……”
岑司靖这才发现,这人经不起逗。
医务室还有一段距离,他也不想两个人都做哑巴,便说了一句:“喂,以后不要说对不起。”
苏令嘉满腔忐忑:“对……”
话到嘴边,想起他刚刚的话,硬是把后面两个字吞了回去。
岑司靖莫名觉得她战战兢兢,却又乖乖听他话的样子有点可爱,想了想又说:“还有,痛要说出来。”
苏令嘉有点困惑。
从小到大,她早就习惯了不喊痛,因为一喊痛,刘亚娟就会骂她矫情、多事,嫌她麻烦,继而质问她为什么要出生,让她吃饱穿暖已经是恩赐了,为什么她还要求那么多。
苏令嘉一直以为,喊痛是件很不好的事。
她没忍住,问岑司靖:“为什么?”
岑司靖笑得无奈:“喂,你真的是古墓里出来的吗?痛当然要说啊,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痛,怎么会关心你帮助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苏令嘉默了几秒:“为什么,会关心我、帮助我?”
岑司靖也沉默了,直到在医务室把她放下,才奇怪地看她几眼,缓缓开口:“因为每个人都是上帝牵着手来到这世上的,所以每个人都值得被温柔对待,你也不例外。这件事很难理解吗?”
苏令嘉没说话。
她把岑司靖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还是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难以理解。
岑司靖抱起双臂倚在墙边。
俊朗的少年,不说话的时候就带着几分让人难以亲近的傲气。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雨过天晴,苏令嘉低着头,坐在椅子上让校医处理伤口,正好面对窗口。
岑司靖朝窗外望了眼,看见阳光懒懒散散,天边挂起了一道浅浅的彩虹。他又转眸看向苏令嘉,忽然开口:“喂,抬头。”
苏令嘉蓦然仰起脸,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从岑司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她眼中有彩虹的倒影。
岑司靖微微一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又叫了苏令嘉一声,说话声音带了几分慵懒。
“喂同学,刚才跟你说的话,不理解呢也没关系。反正呢,你只要记住,你值得被温柔对待,这就够了。”
第八章
你值得被温柔对待。
情绪从回忆中抽离,苏令嘉轻叹了一声,起身把手帕放进包里。
明明早已过了轻易相信鸡汤的阶段,可每次想起岑司靖说过的这番话,她的心情却还是会荡开阵阵涟漪。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你值得被温柔对待”。
你值得。
从小到大,父母就一直对她说:
“你是大的,应该让着妹妹。”
“这个妹妹是为你生的,以后我们老了病了,你就可以有人一起分担商量。”
“你真该庆幸我们给你生的是妹妹,如果是个弟弟,早就让你辍学打工养弟弟了。”
“要不是因为你是个女孩儿,我们也不至于生二胎,你知道养两个孩子有多辛苦吗?”
好像她的出生是不被祝福的,是多余的,是欠了父母很大人情的,所以她不配。
她不配得到父母的关注,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温柔。
可是,岑司靖却对她说——你值得。
就好像一束光照进了她原本灰暗的世界,即使后来岑司靖给她回信“你又黑又胖,凭什么让我喜欢你”,苏令嘉也依然记得最初那束光照下来的样子。
不是没想过,那封回信或许是个误会,就像很多晋江小说一样;也不是没怀疑过,也许岑司靖清冷优雅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可是,十年前,她卑微到不敢去当面对质;而十年后的她,事业有成,不想再回忆卑微的过去,更不愿意卑微地在旧人面前重新揭开伤疤。
苏令嘉朝卧室走去,心中想着找个机会把手帕还给岑司靖。
这一晚,春雨悄无声息地席卷了整个城市。
次日一早,苏令嘉一边看手机,一边往大门外走去。
梁茱一大早给她发了一条语音,语速很快:“令嘉姐,恐吓信和爆胎的事有眉目了,应该跟你这段时间在跟进的化工厂案子有关。”
苏令嘉一边调整耳机,一边阔步往电梯走。走到电梯跟前,语音也刚刚结束。
其实,她之前并不是没有知觉,只不过工作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用证据说话。现在梁茱发来这么一条信息,也算是坐实了她先前的猜想。
苏令嘉抱着双臂回复,语气很淡:“让小赵他们尽快做完暗访收尾工作,不要被任何事影响进度。”
话音一落,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忘了按电梯。
正要伸出手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身侧伸出,轻轻在按钮上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