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连日来,神思绷得太紧,又许久未曾阖眼。困乏顿然袭来,他便打算闭眼歇会儿。
这一放松,不消会儿就睡着了。
殊不知,他睡着没多久,金莲中央的凰石晃动几下,须臾散作红烟,在这榻间缭绕。片刻后,于床顶缓缓汇集,最终凝聚成一只红色小凤凰。
轮廓清晰,晶莹剔透,宛若红色水晶雕塑而成,却无五官,也无羽毛。
小凤凰振动翅膀,徘徊在他脸颊上方,似在端量。
直到看见他眉心出现金色的梦念,小凤凰舞动翅膀朝他眉心飞去,缓缓坐下来,欢快的吸食梦念。
吃着吃着,凤凰的身子开始变化,最终变作一个小人。
小人也无五官,只从轮廓辨出是个娃娃身形,脑袋光秃秃,也没毛发,就像个水晶捏的娃娃。
小娃吃得欢,只听他一声呓语,睫毛颤了颤,似要苏醒。吓得她几步跳回金莲,眨眼变回凰石,一动不动。
醒来的怀苍眨了眨惺忪睡眼,再狐疑的摸了摸额头。
方才隐隐觉得有什么压在眉心,软软热热的,难不成是梦?
梦...…
他眉头微蹙,如何也想不起来刚才做的什么梦?可他分明知道自己做了梦,且是关于姽宁的梦。
醒来记不清梦也属正常,他没多虑,下意识瞧了眼旁边的凰石,见它仍无动静,怅然一叹,复闭眼睡去。
只等他睡着许久,凰石又变成小人模样,等他眉心出现梦念,继续食梦。
此后,怀苍隔三差五睡一次,却不知有个水晶小人在悄悄吃他的梦念,饱腹一回够撑三天。
直到半个多月后,怀苍眉心出现了黑色的梦念。
小人坐在旁边,伸手戳了戳那梦念。梦念骤然化作黑色小兽,朝她张牙舞爪扑过去,奈何被她单手摁住,没法动弹。
小人正要将小兽吃入腹中,小兽猛然间壮大数倍,浑身抖擞,就将小人整个裹住。气得小人哼哧哼哧的冲出来,一跃跳回床头的金莲中。
她两手交抱身前,将那嚣张的黑色梦念盯着。思索一番,随后化作一缕红烟,遁入怀苍眉心。
此时的怀苍正深陷梦魇之中,梦念才会呈现黑色。
他梦见的,是姽宁在魔域涅槃那日的场景——漫天的火焰中,姽宁正在用神力焚烧自己,并杀死借由她的肉身复活的杀生佛。
怀苍拼命捶打阻碍在面前的屏障,恨不得立马跳入那团火焰,将她取代。他脸颊开始爆裂,须臾间,浑身肌肤开始爆裂,泱出血的伤口中开始长出鳞片和毛发,正在化作兽形。
突然,有人攥了攥他的手。他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女娃站在身旁,正仰头望着他。
她穿着一袭绯色裙裳,长发披肩,两边扎着的小辫绾起两个球。两眼像玛瑙般明亮有神,嘴巴似刚熟的樱桃,红润小巧。
这女娃长得标致,十足可爱。
怀苍诧异一愣,不知她打哪儿来,又是哪家的娃娃?
奇异的是,她握住他的手后,他身上的肌肤很快恢复原状,心中的恐惧也逐渐消散。
她忽而抬手,朝空中虚晃了一下。
漫天火焰骤然消失,只见白光一闪,怀苍双目一睁,自己竟来到了芙蓉山。
前方是他们曾住过的院子,姽宁就站在院子外,与刚满七岁的南辛在种桃树。
她抹去额间汗,抬头冲他灿然一笑,挥手喊道:“南辛说要种满院子,你还不来搭把手!”
“姽宁……”怀苍不由欢喜的快步上前。
走了几步,他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去,满目绿茵翠林,哪里还有小女娃的身影。
仿佛她就是个好心的过客,帮他从噩梦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
醒来后,怀苍恍了会儿神思。
方才的梦,他记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
此刻回想,女孩的眉目与姽宁几分相似,尤其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想象着将姽宁的身形模样缩小,在脑中与那位小女孩对比,吃了一惊。
该不会……就是姽宁吧!
这番揣测,呼吸陡然乱了两拍。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枕头旁依然不变的凰石。若说这世间有谁能轻而易举改变他的梦境,也只能是姽宁。
回想这段时间,每每睡醒后,他便不记得做过什么梦。
原以为是太过疲惫后的正常情况,可这么些年,他再累也能大概想起梦里的情形。偏偏这大半个月的梦,醒来就忘,就像宿醉断片似的。
怀苍恍然猜到什么,不由惊喜,嘴角更是克制不住的扬起。
他暗暗深呼吸,按捺激动的心情,才没将凰石握在手上,质问她分明有了意识,为她不愿现身,反而神不知鬼不觉的食他的梦,甚至出手帮他化解梦魇。
莫非因为记忆没有恢复,所以有些警惕?
最终,怀苍什么也没做,佯装不知,倒头继续睡觉。
*
按兵不动的第六日,怀苍终于在梦中再次见到小女娃。
他试探的问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学着他:“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怀苍愣住,这怎么听起来像是在牙牙学语?该不会彻底丧失了记忆,就像刚出生的婴孩一样,什么也不懂?
他伸手指着自己:“我是怀苍,你的……”他本要说夫君,可对着这张幼童模样的脸,委实说不出口,话语在口中一滚,改成了:“你的家人。”
见她闷头思索,他又点了点她肩,教道:“你的名字叫姽宁。”
她眉头一皱,将他手指盯着。
他以为句子太长,导致她没法理解,遂再轻轻点一下她肩头,道:“你是姽宁。”
她突然抬头,凶巴巴的剐他一眼,踮起脚尖,抬手戳他心口。
“戳戳戳!有话直接说不行吗,就这么喜欢戳!”
怀苍傻眼,原来她会说话。
他好笑的看着她努力戳他的样子,整张皱起的小脸都在用力。
只是他身子硬,她这小指头戳下来跟挠痒痒似的,反倒担心她手疼。
果然,被戳疼的姽宁停下来,揉了揉手指。而后双手抱胸,仰起脸,挑衅的看着他,似乎在说:怎么样,被戳的感觉爽不爽?
怀苍哭笑不得。
他常常期盼着姽宁复活后的场景,他一定得将她抱在怀中,好好感受久违的温暖,慰藉相思之苦。
没想到,等到的是个脾气不小的小女娃。
第90章 我是怎么怀上孩子的?……
姽宁不在现实中现身, 是因她的确不认识怀苍。
她当初为确保涅槃之火可以彻底焚灭杀生佛,遂保留心脏六成力量。是以,依靠凰石重生后的记忆零碎而混乱。
她只记得身为凤凰时的幼时片段, 还有初初成为梦灵后,开始食梦的一些经历。而梦灵初期并无肉身, 在怀苍的梦中才会出现她幼童时期的样貌。
那是她记忆中自己的样子。
正因她零散的记忆中没有怀苍,所以下意识对他戒备,每次等他醒来,她都会还原成那颗没有动静的凰石。
这些天, 姽宁虽时不时出现在怀苍梦中, 两人聊了几次,算是‘熟识’。可回到现实, 怀苍根本不知她究竟化形成什么样子,是否与梦中一样?
即便如此, 他也得按捺住好奇,不敢贸然逼问, 生怕将她吓跑。
自从化形, 姽宁就可自行离开金莲,随时能跑。留在此处是因金莲可以给予她源源不断的力量, 且怀苍的梦念强大, 更有助于她尽快修成肉身。
但她一直深信不疑的认为自己想走便能走。
直到这夜, 她食饱梦后, 回坐在金莲上, 不经意瞧见窗外的月亮。
今日正巧是满月。
姽宁三两步跳到窗台,仰头望向高空。
漆黑的夜幕挂着淡红色的圆月,与童年时的记忆一样,月光铺泻山林, 与漫山遍野的凤凰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每当这日,凤凰们便会聚集在山顶,有的成群结队在空中绕成圆月的样子,有的扑扇着翅膀燃起圆形火焰,幼童则坐在草地吃着大人们准备的美味果实。
她记得自己吃饱之后,爹爹就会抱起她,带着娘亲一起飞往高山山顶的那棵凤凰木上。那是凤凰神域最大的树,树叶像凤凰的翅膀一样宽大,爹爹和娘亲时常栖息在那里。
她想着念着,心神向往,摇身变作凤凰,震动翅膀,想去看看凤凰木是否还在。
还没飞出窗台,不期撞到个什么,嘭的一声,将她撞得脑袋发昏、眼冒金星。
她用翅膀摸了摸泛疼的额头,仔细瞧,却没看出什么。
她又抬脚试探的踢了踢,果然有个看不见的结界挡在窗外。这结界着实坚硬,用力踢几下都不破。
姽宁气呼呼转身,震动翅膀飞回床头。
床上的怀苍还在做梦,她化作红烟,溜进他梦里。
*
梦境在芙蓉山,风和日丽,春意盎然。
怀苍席地而坐,身前的案几放置一壶热茶。他端杯小呷两口,察觉她来了,嘴角微微勾起:“等了许久,还以为你今天不来。”
姽宁三两步冲过去,小手用力一拍桌,恼道:“为什么在房间设下结界!”
“哦?你刚试图出去?”怀苍瞧她嘟嘴生气的样子,可爱极了。
“难道我不能出去吗?”姽宁伸手要捞他手里的茶杯,身高有限,够不着。她只好站起身,彪悍的扑上去,一手揪住他袖口,一手将他茶杯夺过来。
待将茶杯倒扣在案几上,她不满道:“梦里能喝出什么滋味,你认真点与我说话。”
怀苍失笑,坐得端端正正,将她看着:“这样足够认真吗。”
姽宁两手交抱胸前,活像个学着大人一板一眼的小孩,质问:“结界怎么回事?”
“防止有坏人趁我入睡,潜入屋内行凶。”他说得煞有其事。
“凤凰神域有什么坏人?”这山顶始终只有他们两,她倒是巴不得还有其他人。
“有。”他随口就道:“麒麟王不就是?”
“麒麟王?”姽宁两眼一亮:“岁方伯伯?”
岁方?麒麟王的名字不是岁融吗?
怀苍后知后觉,她身为凤凰的记忆只在童年,那时岁融应该还不是麒麟王。
“岁融。”他道。
姽宁眸光倏然又亮三分,甚至眉欢眼笑,急急问道:“融哥哥成了麒麟王?他在这里吗!”
一声‘融哥哥’,喊得怀苍心里着实不是滋味,瞬间沉下脸来,将她冷冷盯着。
她气势汹汹跑来找他算账,不过听到一个名字,怒气霎时熄灭。整个人精神抖擞,就像食着甜果子的娃娃,开心得很。反观这些日子,对他不是生气就是冷淡。
好不容易将她盼回来,可不是等着看她去注意其他男人。
姽宁只是听到熟悉的名字,这才反应激动些,哪里晓得他心中正在翻涌的滔天醋浪。
可她的心情才刚刚晒上晴光,就被他冷飕飕的目光给冻去了寒冬。
怀苍对她一直是温和的,说话时,目光暖融融,眼里始终带着淡淡笑意。
即便她好几次因不满他的言行而生恼,将他一顿好说。他却从未冷过脸,只是默默听着,再耐心安抚她的情绪。
似乎,她已将他的和气当作理所当然。
哪曾像此刻,仿佛眸间凝结了几层冰霜,刮出飒飒寒风,在她心头掠过,冷得她不由紧绷脖子,可真吓人。
“不愿说就不说,干嘛瞪我...”她嘟囔道。
怀苍索性坦白:“设下结界就是为防止你擅自出去。”
心里暗暗庆幸,好在有所防备,提前设下的结界。万一她当真去找‘融哥哥’,指不定就得被拐跑。
姽宁气得攥紧小拳:“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凭什么限制我!”
“因为我是你的夫君!你如今记忆不全,我有责任保证你的安危,更不准你与其他男人接近!”他终是忍不住说出来。
她身子是孩童模样,但她的心智已然是个成年女子,她也该知道这些事了。
姽宁呆住,瞠目结舌的将他看着。
怀苍从容的接过她的目光,坚定的眼神直接扼断她心里的怀疑。
她眉头越拧越深,不住摇头,对这个事实颇为抗拒。
“爹爹说我将来要嫁给一个疼我、爱我、护着我,满心思对我好的汉子,就像爹爹对娘亲那样。”
他眉梢微挑:“难道我不是满心思对你好的汉子?”
姽宁又道:“爹爹说娶我的人必须足够强大,就像麒麟那样强大,可以随时救我于危难之中。”
“麒麟?”他呵呵一声冷笑,不屑道:“我只需五成力就能杀死你的融哥哥?他比我强大吗?”
怀苍微倾身,凑近她,说:“此外,你爹爹有些话说错了。凤凰比任何神兽都强,强大到足以救苍生于危难之际。连我都没护好你,麒麟有何能力来救你?”
最后两句道出时,满口苦涩,满心内疚。
“融哥哥他很厉害……”她正要反驳。
“你再喊一次这个名字,我就去将他揍一次。你喊十次,我就去揍十次。”见她再张口,他也不由生恼,抢断她的话:“这件事上,我蛮不讲理,你也莫要与我讲理!”
即便她对麒麟王只是因为相熟才有些激动,但他就是容不得她为其他男人争辩,语气不由加重许多,声音也拔高几分,听着就像在厉声训斥。
姽宁咬着唇,几分害怕,甚至有所防备的往后撤开几步距离。
怀苍见状,懊恼的攒着眉。好不容易才与她聊开来,吃个醋就乱了分寸,可不能让她心里生出间隙。
他无奈一叹,终是妥协:“你要去见岁融,也可以,但你必须答应三个条件。第一,既然你以原身见他,往后你也要以原身见我。第二,不可再叫他融哥哥,因为我不爱听。岁融或者麒麟王,随便你怎么称呼。第三,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绝不能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