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走了五年,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的,从前你没有跟过,现在也不用跟。”
她说完,就转身离去。
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但她猜想,他一定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
……
四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那个梦里,她回到了高三。
那个时候的四月不住校的,她住在程延的家里。
那套程延的爷爷留给他的老房子,像一个快乐又温暖的小天堂。
四月是没有家的,程延也没有。
——在年幼的长子走丢之后,程延的父母一口气给他生了两个弟弟,所以即使找到程延接回家之后,他的父母待他也并不亲近。
程延跟着爷爷长大,这样一个沉默别扭的小男孩,拥有着那样黑暗童年的、孤僻阴郁的男孩,自然不被父母喜欢。
更不用说,他还杀过人。
爷爷去世后,程延一个人住在那套学校旁边的老房子里,他的父母按时地给他打生活费,却从不关心他过得怎么样。
程延也不需要他们关心,他有四月了。
四月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搬进来的,她背着自己洗得发白的书包,拎着一个装着她衣服的布袋子,就这样住进了程延的家里。
她甚至有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没有关系,却建立着比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要亲密的联结。
程延就那样养着四月,他分了一半的生活费给她,哪怕再艰苦的日子里,他也没有饿过四月一顿。
那时候很多同学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知道他们年级长盛不衰的第一名和那个看起来就很阴郁传说中杀过人的男孩是一种诡异的、比恋人和家人都要亲密的关系。
其实有的时候四月很矛盾。
她一边温柔地期望她的男孩可以被这个世界善待,有的时候又恶劣地希望喜欢他的人只有她一个。
她希望他不止有她,也希望他只有她。
在某一个夜晚,四月撞见过有女孩对程延告白。
那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孩,整个人散发着被父母家人同学老师宠爱着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问着程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和林四月…”
程延靠在墙角,皱着眉头在等四月放学出来一起回家,他冷淡地反问:“什么?”
那个小女孩扭扭捏捏半天,才嗫嚅道:“…同…同居。”
同居对那个时候的孩子们来说是个多遥远又匪夷所思的词啊,似乎除了程延和林四月这样大胆,再没有人敢做出这样的事,他们连提到都会羞得满脸通红。
程延漠然地看着面前脸红心跳的女孩,眼皮都懒得抬,随口吐出几个字:“关你们屁、事。”
“……”
等了半天等到这个回答的四月,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她从墙角走出来,她远远地、故意地、超级大声地当着那个女孩的面叫他:“程延!”
少年阴郁的眉角依然皱着,抬起眼看向她的时候也并没有多温柔,可是四月还是好开心好开心。
她笑嘻嘻地咬字:“回家!”
那个时候的林四月带着张扬的笑意,一点一点地霸占着程延。
在回去的路上,四月问他:“程延,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不要我了?”
会吗?他会这样养着另一个女孩,虽然依然冷淡又疏离,可能依然没有什么感情,对她只有一点点施舍的好。
可是…四月还是会难过的。
因为得到过,却又失去了。
是四月这样一个孤儿院出来的孩子,最最害怕又讨厌的境遇。
程延依旧走在她的前面,连脚步都没顿,像是懒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也不想说些什么来让她安心。
四月忐忑地被他丢在后面,她偷偷地捏紧了书包带,小心翼翼地威胁:“如果你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你。”
她说:“我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赚很多钱,到时候一点都不分给你。”
她掰着手指头数落:“那时候我见了面也不理你,看到你就讨厌,再也再也不要你了。”
程延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看向身后的女孩。
“林四月。”
“安静点。”
他说。
……
四月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醒来的时候闹钟还没有响,她迷茫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才发现今天是个大阴天。
四月起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然后一饮而尽。
感受到逐渐清醒的大脑,昨晚的一切都纷至沓来。
周瑞、陆简庭、还有…程延。
四月去洗漱完,然后大脑空空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今天的早餐。
大门传来门铃的响声,四月一顿,还是走到了门口。
她其实不太想在今天早上看到陆简庭,只是人已经在门外了,她也只能把门打开。
门外的男人刚跑完步,手里提着几个打包盒,看着像是街角早茶店的外带包装。
四月迟疑地看着他,站在门口没有动。
陆简庭却露出一如既往地温和笑意,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四月没说话,但还是微微侧了身子,让他进屋。
陆简庭熟门熟路地拆开包装,换上家里的碗碟,然后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生滚牛肉粥递给她。
四月接过,她搅拌着碗里的粥,看着表面散出的一点一点热气,尝试着开口。
“……抱歉。”
陆简庭坐在她的身侧,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良久,他叹口气:“四月,是我该对你道歉。”
四月没有说话,她的手垂在汤勺上,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
陆简庭看向她的目光温柔也平和:“我明知道你最讨厌什么,却还是那么做了。”
他靠在椅背上,面色温润如水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你把我当作朋友,可是我依然处心积虑地算计、虚情假意地试探…你应该生气的。”
四月终于抬起了头,她轻轻舒出一口气,问道:“为什么?”
陆简庭伸手,他宽厚的手掌覆在她的耳边,带着暖意:“因为你太倔了。”
他说:“因为你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你的防线,即使我们知心已久,也被你牢牢地挡在门外,不管是我还是你哥哥,我们都没有办法。”
四月轻轻地偏头,躲开他的手掌,陆简庭见状也只是轻轻地笑笑。
他说:“你看,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那个早就被划好的地界里,早就被刻上了程延的名字。
即使早已千疮百孔,却仍然无人抹去。
第13章 、四月十二
陆简庭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四月的时候。
孤僻、锋利、尖锐。
像个不听话的小孩。
在此之前宋家人为了找到四月,他们在宋氏集团旗下的所有酒店和餐馆,免费提供一种牌子的矿泉水。
——在那个矿泉水瓶子的杯壁上,印着四月儿时的照片和丢失的时间、地点和其他讯息。
这个方法就是陆简庭提出来的。
他们也这样找到了四月。
四月回到美国的第二年,她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宋家为她举办了一场轰动华人圈的庆祝宴,陆简庭受邀参加。
可是主角并没有出现。
宴会开到一半,陆简庭出去透气,在后花园的泳池边捡到了四月。
他几乎是一眼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但他不动声色地在她身边坐下。
“大家都在里面玩,你为什么不进去?”
那个时候的四月就那样靠着墙边,两只雪白的脚丫子晃荡在游泳池的水面上,连眼睛都没有抬,对陆简庭说了一个字。
“滚。”
从那个时候陆简庭就知道,林四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他没有动怒,连微笑都没有变,他挪动着身子,将自己和林四月之间空出了一个身位,温和地问她:“这样可以吗?”
四月终于抬起了眼,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么一眼,陆简庭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空洞乏味的绝望,和了无生气的厌恶。
她像是无意坠落人间的天使,却终究堕入深渊,再难回头。
四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转过了头,把身边的他当做空气。
陆简庭安静了许久,尝试着开口,问道。
“你叫…宋嘉晗?”
那是好友宋嘉阳每天在他念叨的名字。
而面前的女孩终于再次抬头,她冷淡地扫过他,纠正道:“四月。”
她固执地重复道:“我叫林四月。”
陆简庭这才知道好友在他面前求助的那些话是真的,宋嘉阳…真的快被他妹妹逼疯了。
所以后来宋家人屈服,给她改了名字,对外只叫她宋嘉玥,将四月叫做她的小名。
所有人都是太阳,只有她,固执到近乎偏执地,仍旧做那个月亮。
那天晚上的后来,陆简庭回到宴会厅的二楼去看好友,他们拉开落地窗的窗帘,还能就着月光,看到游泳池边的那个瘦小又孤独的身影。
宋嘉阳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最后对他说。
“老陆,帮我个忙。”
“我没办法了。”
陆简庭第一次在好友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神色,宋嘉阳踢踢一地的烟头,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发,然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的威士忌,仰头喝下。
月光把池边的小身影照得皎洁无瑕,宋嘉阳就那样看着,然后小声地念叨。
“是我…把妹妹弄丢的,所以不论过去多久,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把她找回来的。”
“二十年啊…我以为这二十年里,她至少有一点点对我们的期待,却原来是一道怎么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好友用双手捂住眼睛,遮住里面的痛苦和迷茫,陆简庭靠在窗边,看到池边的女孩站起了身。
她站在光与影的交汇处,却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态,陆简庭答应了。
在那个晚宴的第二个月,林四月正式进入SDX传媒,而陆简庭,成了她的上级。
在那日日夜夜的并肩作战里,四月终于放下了防备,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里,她终于为他们留了一席之地。
……
这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不怀好意地靠近着她,悄无声息地试探着她。
把她当做一道难题,去反复研究和解决。
现在的她这样坐在他的对面,其实不比当初的她冷漠和淡漠,这样已经很好了,陆简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已经很好了。
可是…还是不满足于此。
在见过她为了一个人牵动所有的情绪的样子,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明知道不对、会激怒她,但还是这样做了。
陆简庭起身,他收回手,长舒一口气,带着几分祈求:“不要讨厌我,四月。”
四月没有回答他,直到她听到他轻轻地关上门。
四月安静地吃完碗里的粥,起身,坐在镜子前化妆,然后换衣服出门,像个普通的上班族一样。
创意一部的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氛围。
而林四月带着她的助理,在会议室坐下,完全无视了这种紧张,她打开投影,把自己昨天修改好的方案投在了大屏幕上。
许韵如是创意一部的一个小实习生,她是研究生在读,平日里只做些收集资料和改ppt这样的工作,但是前天由于林总监说了一句“全创意部都可以出方案”她就胆大妄为地把邮件发给了林总监的助理。
然后今天…她就看到自己的方案出现在了投影仪上。
这是她的方案,又不是。
投影仪上投射的画面,保留了她完整的设计观点和策划思路,但是被用一种更精妙的、更美观的方式呈现。
许韵如难以置信地看向坐在会议室首位的女人,该不会…
林四月捕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与她撞上,严厉又冷酷的女人露出了一个温柔可爱的笑容:“许…韵如是吧?”
她敲敲桌面:“后天顾家照明的第一次比稿,你是主讲人。”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随着四月的一句话,把视线投射到那个不起眼的实习生身上。
许韵如低下了脑袋。
林四月从她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去,却收起了笑意:“如果你们的年纪和经验,只是摆在网页上供人瞻仰的数字,那我以为,整个创意一部,都不如那些毫无经验但充满灵性的实习生。”
她撑着下巴:“我再重申一次,‘整个创意部都可以出方案’这句话的意思是,所有人、包括实习生,甚至你们的AE。”
……
四月说完,也懒得那群“老人”的脸色,踩着她的高跟鞋,就出了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要了一杯咖啡,就回到了电脑前。
抽空瞄了一眼手机,却看到了好几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
四月皱眉,回拨了过去。
电话那头像是也没想到她会接起,周瑞闷着鼻子哼哼:“姐。”
四月顿了一下,冷淡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周总,我比你小。”
周瑞被堵了一下,但还是梗着道:“对不起。”
四月按上了电脑,靠在了椅背上:“我不觉得小周总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她拿起手机站起身,补充道:“您是甲方,这种程度的伎俩,担不上这一句对不起。”
周瑞再次被噎了一下,他烦躁地倚着窗,不想再跟四月游离话题:“林四月。”
他叫她:“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