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话……
乔伊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缓慢爬上了后背。
“有一些情况。”安东尼奥飞快答道,“没关系,你不要怕,我会把你救出来的——”
“安东尼奥!”乔伊提高了声音,“如果有危险情况,又找不到别人,那你现在应该赶紧去安全的地方避难!”
“我不可能抛下你,乔伊。”安东尼奥的声音很冷静。
乔伊有点想哭。
做什么,这就在生离死别了吗?好老套的桥段。
她吸吸鼻子,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要救我,你得首先确保自己的安全。你别忘了我也是建筑师,我这里的结构相对稳定,还是比较安全的,能够支撑一段时间。”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
“安东尼奥?”乔伊试探着问了句。
刚才还在吼他让他赶紧去避难,可当他的声音忽然消失,她却一瞬间感到无边的恐惧。
眼前一片漆黑,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省点力气,乔伊。”安东尼奥的声音忽然从另一个方位传来,甚至显得有点轻松,“给我点时间。”
乔伊一个激灵。
眼泪还挂在脸上,她明明紧张到极点,却噗嗤一声笑了。
而在另一边,安东尼奥却远没有他所装出来的那么轻松。
冷雨的腥味顺着风灌进他的鼻子里,他提着灯沿着岩洞摸索,一边走一边集中精力回忆。
此前走进岩洞的路线在他大脑中形成立体的结构,每一处拐弯、每一个颠簸、每一处岔洞……
在此基准上,是自然的作用——一切都是有规律的,只是规律极其复杂。
地球重力。
水对石灰岩的侵蚀。
岩层、植物和风的作用。
大脑飞速运转,几乎能听见血流骤然加速的声音。
他当初设计圣家族大教堂的结构时,似乎都不曾这样高度专注地集中精力计算过……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乔伊终于不得不踩在石块上,才能保证头浮出水面。
还好,现在的水没有刚才那么凉,估计是灌入了大量雨水,比不见光的地下湖泊水温高,失温的危险不会那么快到来。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按理说这一片岩洞上的拱面应该能储存一定量的空气,但水面却依然在上升。
“安东尼奥?”她再次试探地喊了一声。
她知道他在附近想办法,位置一直在移动。
她时不时呼唤他一声,有时他会回应,有时不会。
没有回答。
她的声音带着模糊的尾音,告诉她剩下的空气量——从最开始有回音,到回音渐渐与原音重叠,如今人耳已经分辨不出回音。
这说明水位上升剩余的洞穴空间越来越狭小。
乔伊打了个哆嗦,抱住自己。
这时,水中忽然涌起一片强力的水流。
被这股水流一带,乔伊猝不及防地脚底一滑倒进了水里。
没顶的恐慌骤然袭来。
她猛地呛了好几口水,慌忙挥动四肢想要浮回水面上。
可不知为什么,脚踩不到底,头却撞到岩壁上,可是依然挣不出水面,好像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水。
胸腔中火烧火燎地疼起来,身体却涌上极度的疲惫与寒冷。
乔伊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觉得无边无际的水冰冷刺骨,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她的腰,她贴上了一个坚硬却温暖的胸膛。
意识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刻,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事物覆上她的双唇,一股气流缓缓送入她口中。
那是濒死的她最需要的东西。
于是,乔伊无意识地用尽全力抱紧了他,拼命试图获取更多空气。
就像是一个绝望而窒息的深吻。
再然后,她后颈一疼,便失去了全部意识。
……
乔伊再次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海蓝色的波浪。
这是什么?
难道在死后的世界,大海与天空是颠倒的吗?
视野逐渐聚焦,她才发现那不是大海,而是波浪纹的蓝色天花板。
夏日午后的淡金色阳光暖暖地落在她盖着的薄被上,金翅雀在窗外啾啾地鸣叫,微风送来野花的芬芳。
冰冷的湖水、滑腻的石壁、窒息的吻都消失了,洞穴中的惊险经历仿佛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乔伊抱着被子,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哪里?
这并不是他们向索图拉一家租住的房子,也不是安东尼奥刚刚建好的随性居。
她去参观过那栋房子,里面到处都洋溢着热带雨林蓬勃热烈的气息,不像这里沉静而优雅的白蓝色调。
乔伊支起身子,向窗外望去。
湛蓝的天空一晴如洗,房子周围到处繁花似锦。
蓝色的鸢尾花在窗外喧闹地开了一大片,三色堇和勿忘我举起娇小的花朵,如同华锦上的精致花边。
错落的花丛中,可以看见别墅庭院里一个别致的牙白走廊。
那是一连串悬垂肋拱组成的镂空长廊,拱顶弧度优美,让人想起月光下鲸鱼浮上海面的圆润脊背。
烟霞般绚烂的三角梅爬满了长廊,为它织成一层华美的挂毯。
乔伊转过头,忽然愣住了。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可以看见随性居的红彩釉屋顶、金色山墙与洁白的椭圆形温室,绿色的马赛克瓷砖上映着点点金色。
她知道,那是向日葵图案——因为那里遍地生长着野向日葵,安东尼奥决定将这些灿烂的花朵放在这座房子上。
乔伊慢吞吞地转动脑子。
这么说,她现在距离随性居不远。
但她不久前去看它时,从不曾注意过这栋房子的存在。
好奇的泡泡从心里冒出来,非要戳破不可。
乔伊下了床,活动一下身体——有些酸软,喉咙有点痛,别的似乎都挺好。
她到底是活下来了。
正要走出房间时,她余光看见墙面上一个精致的玫瑰浮雕。
似乎有些眼熟。
她好奇地凑上前去,忽然发现浮雕底下有一个小孔。
这小孔的形状就更熟悉了,分明是——
乔伊心头掠过一道亮光。
钥匙!
她四处看看,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移来了这栋房子。
那就更方便了。
从首饰盒里取出那把玫瑰线灯泡里的钥匙,乔伊小心翼翼地把它插进钥匙孔。
似乎刚好合适。
乔伊心里忍不住感叹,安东尼奥这简直是以定向越野锦标赛的精神给她设置彩蛋——
等等,钥匙拧不动。
她又试了几次,这才疑惑地抽出钥匙。
竟然不对吗?
她挠了挠头,又翻出了随性居的钥匙。
两把钥匙确实长得一样,只是齿的排列不同。
这一次,钥匙插进去之后,顺利地咔哒拧开了。
一扇隐没在墙面上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来。
这是一个蓝色的小房间。
陈设很简单,一个藤椅小秋千,一张浅米色的白兰木矮几,中间是面朝大海的开阔窗户。
视线沿着窗户望出去,远处是一弯弧度精致的海湾。
月牙形的银白沙滩边覆盖着童话般鲜亮的浅蓝色海水,一层层渲染到深处,融入大西洋的冷冽深蓝之中。
乔伊走进房间,这才注意到里侧墙上挂着的东西。
那是一幅水彩肖像。
雕花精美的洁白画框里,戴着白色曼媞拉的黑发少女在玫瑰丛中回眸。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观者却能从每一道明亮轻盈的笔触中感受到画家愉快的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偷偷为她画的写生。
“乔伊?”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带着一丝惊慌。
乔伊扬起了眉毛。
“我在这儿呢。”她带着笑应道。
等到安东尼奥匆匆来到门口,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丝窘迫。
“……啊,被你发现了。”
乔伊回过头,笑眯眯问道:“所以,这栋房子叫什么?”
“风之居。”安东尼奥说。
这栋房子的灵魂,在于自由的海风。
原本他打着设计随性居的幌子把乔伊骗来,实际是想建好这栋房子送给她。
至于随性居么,单主不着急,他拖一拖也没关系。
但他万万没想到,乔伊竟然大手一挥,把随性居给买下来了。
……于是,为了保持这个礼物的秘密性,安东尼奥只好调整原定一年内建一栋房子的计划,疯狂工作把效率提高了一倍,同时建了两栋房子。
乔伊凉凉地瞥他一眼,“为什么?我看叫‘无有居’Casa Nada更合适——这是一栋本来不存在的房子。”
安东尼奥一挑眉:“似乎确实更好听一些。你喜欢就好。”
“我好像还没说喜不喜欢。”乔伊扬起下巴,像一只撒娇的小海獭。
安东尼奥笑起来。
他走到她面前,躬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那我——这栋房子的设计师,郑重邀请公主殿下参观一下这栋房子,希望它能得到您的青睐。”
与安东尼奥之前的几个宏大作品比起来,这栋别墅就是个玲珑的小可爱。
房子坐落在海边的小山坡上,整体也是牙白与海蓝交织的色调,如同月光下深海中的一叶珍珠贝。
夜幕降临时,他们走进花海掩映的白色长廊。
夏夜凝止清凉,月牙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飘摇在深蓝夜空中,远处墨色的海面潋滟着银白的月光。
繁茂的花叶落下摇曳的斑驳黑影,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闪烁着淡绿的荧光,在他们周围盈盈飞舞。
这场景太能蛊惑人心了。
不发生一点什么,似乎对不起此番良辰美景。乔伊在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
“乔伊。”安东尼奥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
“嗯?”
安东尼奥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苦恼:“再过一段时间才是你的生日,但我们很快就要启程回巴塞罗那了。”
乔伊需要赶回去筹备足球锦标赛。
“所以?”乔伊奇怪地瞥他一眼。
“你之前说,二十五岁才会考虑结婚。”安东尼奥声音听起来淡定,手指却忍不住捻住旁边的叶子搓来搓去。
“我原本是想在你生日那天带你来到这里,对你说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困难。”
乔伊一怔,抬头看向他。
他的卷发在海风中飘起,却遮不住他剔透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温柔与眷恋。
让人想起张开蚌壳的珍珠贝,那是一种全心全意、完全不设防的信任。
爱一个人,就是给了他一把能够伤害自己的利刃,同时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乔伊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有些心酸:“安东尼奥,我承认你设计建筑足够严谨,可在这里未免太粗心了些。”
这个傻子!她随口搪塞的一句话,他便像对待建筑结构一样严谨地计算日期。
“什么?”安东尼奥一惊。
“我说的是二十五岁考虑结婚——不是考虑求婚。你可浪费了些时间哦。”她眨眨眼。
安东尼奥一愣,喜悦随即像月光一样涌上他的脸颊。
他扔掉手中被搓得不成样子的叶子,一把揽住乔伊的腰。
他低头看她:“乔伊,我原来一直以为,我永远不会说出这句话。”
“直到我遇见了你。”
就在这时,一阵晚风吹过,乔伊披散的长发随风飘起。
她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听见了——海风穿过鲸鱼骨架一样的肋拱长廊,悠扬的风声随即在身边流淌起来,仿佛鲸鱼渺远的叫声。
原来,这才是“风之居”——
一座建筑与风相拥的童话。
比风更柔软的吻落在她的面颊,微颤的羽睫拂过她的肌肤,像蝶翼拂过花瓣。
“你愿意嫁给我吗,乔伊?”
低沉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又因为紧张而带上一丝沙哑。
风从波光粼粼的海面吹来,抚过坎塔布里亚森林的绿浪,弹奏起珍珠之色的长廊,吹过他卷曲柔软的发梢,将梦中的呓语送入她耳中。
他们的身边是大西洋海岸边的风之居。
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
一声轻笑,“你猜?”
乔伊像只伸懒腰的猫儿一样,圆润纤细的手臂一伸,便将他的脖子往下一勾,吻了上去。
她的气息微冷而甜,仿佛玫瑰花苞上的新雪。
瞬间便充斥了他全部的呼吸。
“……”安东尼奥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又松开,全身的血液如同岩浆似的奔涌起来。
莹白的喉结滚了滚,再开口时,声音低哑得像是吞了炽热的铁,“我昨天才对你说过,别惹我……”
乔伊挑衅地在他上唇轻咬一口。
剧烈的高烧骤然蔓延至大脑,“砰”的一声烧断了他所有的理智。
温度在不断升高,搂着她的手臂绷紧了强健的肌理,越发急促的呼吸仿佛吞吐着火焰。
“……”片刻之后,乔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太对,气喘吁吁道:“等等,安东尼奥——喂,别在这里吧!”
促狭的笑声沿着灼热的胸膛传到她耳边,“这里又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