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老好人古埃尔伯爵在一旁搓着手,看到乔伊来了顿时眼前一亮。但他还没来得及迎接乔伊,专家中便有人开口了。
“目前看来,屋顶设计确实有可能不符合安全建筑规范。”
最为年长的那位花白头发中年男人公事公办地道,“现在建筑已经引起了市民恐慌,所以我们市政厅不得不受理投诉。”
“可能?”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我还以为市政厅的所谓专家可以给出更令人信服的解释。”
安东尼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淡蓝色的眸子近乎轻蔑地盯着底下一排年纪有他两三倍大的前辈。
他穿着薄薄的白衬衫,袖子的纽扣解开一颗,将衬衫挽到手臂上。
此前天气冷,他一直穿长袖。乔伊这是第一次见他露出手臂,才发现他看着瘦,其实衬衫下的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
抱胸往那一站,配上冷厉的眉峰,就像是要打架。
古埃尔伯爵一脸痛苦地捂住了胸口,低声对乔伊道:“费尔南德斯小姐,请您务必帮我劝劝他。”
那位中年专家很明显被来自小辈的蔑视给激怒了。“这么说,我们年轻的建筑师先生似乎觉得自己有更权威的解释。”
“权威不权威,不由你说了算,更不由我说了算。”
安东尼奥的目光更冷了,“事实会证明一切。我用的隅撑从四个角度固定住上翼缘板,这是□□建筑中用过的结构,从未出现你们说的问题。你们自己也是建筑师,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他的逼问有点尖锐。那几位专家被问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转头看向刚才还在打哈欠的小胡子男人:“劳斯,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说呢?”
“呃?”小胡子突然被点名,下意识地轻咳一声,“……不太好说。”
安东尼奥马上冷笑道:“自己的专业都不知道,真好奇您的建筑师称号是怎么来的。”
“注意你的措辞!”小胡子气得胡子一翘一翘,恶狠狠道:“我们可以禁止你继续从事建筑行业!”
安东尼奥嘴角一勾,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如果市政厅的建筑师都是您这样的货色,那被禁止从事建筑行业大概是我职业生涯所能获得的最高褒奖。”
“你!”小胡子气得脸都涨红了。
花白头发的男人冷眼旁观。随后,他打开夹子,开始在上面写字。
“哎?等等,”古埃尔伯爵发觉大事不妙,“他还年轻,说话不过脑子,请各位先生别跟他一般见识……”
“很抱歉,伯爵先生,”花白头发的男人把一张纸从夹子里取出来,递给古埃尔伯爵。
“这位年轻人已被吊销在巴塞罗那从事建筑行业的资格。这是通知书——这位先生最想要的褒奖,请笑纳。”
“对这个屋顶设计的裁决两周后会下来,”他看向骤然抿紧了唇的安东尼奥,“不过很遗憾,无论最终是要求拆除还是加装支撑物,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了,建筑师先生。哦不——是前建筑师先生。”
“——或者用你喜欢的那种,专业的、严谨的、精确的说法,应该是‘还没成功当上建筑师,就再也不可能当上建筑师的高迪先生’。”
“凭什么吊销他的资格?”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他意外地转过头,发现了旁边气势汹汹的少女。
哦,大概又是某位要么被建筑要么被建筑师的外表迷得五迷三道的傻女孩。
“凭什么?大概凭我们是市政厅的建筑专家。”有人笑着打趣道。
花白头发的男人也微笑起来:“他年龄不够,小姐。这是最直接的因素。我理解您对某些花里胡哨的风格的偏爱,但建筑师是需要经验的职业,质量不过关的话,是会死人的。”
“哪条法律规定了建筑师从业的最低年龄?”乔伊一点也不配合。
开玩笑,她当初是真的严肃考虑过重操旧业做建筑师还债的,为此专门查阅过法律条文。
“呃,这是惯例。小姐。”中年男人有些不悦。
“法无禁止即可为,我认为以您的阅历,应该明白这一点。”少女咄咄逼人。
“……不只是年龄。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第一份作品就对公共安全造成了重大危害。”
“危害公共安全?”乔伊简直气笑了。这帽子可够大啊,“证据是什么?他有实例证明支撑结构的可靠性,你们又是如何证明这个屋顶会危害公共安全的?”
“小姐,难道你不觉得,它看起来就像是早晚会掉下来砸到人的样子?你每天从底下经过,难道不害怕?”
“看起来?!”乔伊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所以各位都是用肉眼测量画图建房子吗?是不是再用手掰一掰,测验建材的脆性和塑性?市政厅没有倒在你们手上,真是个奇迹。”
几个中年男人面面相觑。
哦,天哪。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要设计伯爵家的房子,一个女人想跟他们讨论建筑技术。
这可真是魔幻的一天。古埃尔伯爵是什么时候结识了这么多神奇的朋友?
安东尼奥自从听到自己被撤销行业资格后,就一直在沉默。此时,他突然发话了:“乔伊,没事。我接受专家的意见。”
乔伊惊讶地回头。少年的脸上扬起一丝不屑的冷笑,他走下台阶,站在了她身边。
“关于屋顶设计的裁决,请各位专家务必给我一张正式的通知单。我会把这份重要意见镶到屋顶最显眼的高处,给它做上最好的玻璃罩子。”
“这样,等到几百年后,人们会看到屋顶依然完好无损,这份裁决一定能名垂青史。”
乔伊:“……”
现在的重点难道不是他的建筑从业资格吗?为什么这个坑货耿耿于怀的还是屋顶!
几位专家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最年长的那人转向乔伊,他似乎已经把被踢出建筑师队伍的少年当成了空气。
“既然您这么有信心,亲爱的小姐,”花白头发的男人摘下帽子,优雅地一鞠躬:“不如您给我们提交一个证明。一个既不用眼睛,也不用手,就能证明这座屋顶不会塌的报告。”
小胡子男人想到什么,自认为风趣地一摊手:“比如说,您自己就来自几百年后,亲眼看到屋顶依然健在。”
“哈哈哈哈,那真是非常有力的证据了!”
“劳斯,这真是绝妙的主意!”
乔伊冷冷地盯了他们半晌,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要忘了自己交涉的目的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如果我提交了,证明没有问题,你们就会撤销决定吗?”
她又不是没学过结构力学。虽然不是主修课,虽然高度依赖电脑和计算器,但她并不认为这个结构有多难算。
花白头发的专家十分圆滑地笑了:“我们会积极考虑您的提议。”
“毕竟是这么漂亮的淑女算出来的呢,”几个中年男人彼此会心一笑。
“如果您的证明真让我们撤销了决定,那我们一定会把它裱起来,挂在市政厅建筑委员会楼层的大厅中央。以此感谢您对我们巴塞罗那建筑事业做出的杰出贡献。”
第18章 恐吓
阳台上的玫瑰丛在风中摇曳,慵懒地哼着小调。一片柔嫩的花瓣随风飞起,打着旋儿飞进了窗户,被一只修长灵巧的手一把截住。
安东尼奥把手收回背后,俯下身去:“这是固定支座的受力分析?你真的学过建筑?”
他站在乔伊身后,脑袋在纸上投下一小片重叠的阴影。
乔伊觉得自己的大脑像内存负荷过高快要烧掉的CPU,根本不想理他:“你挡住我的光了。”
脑袋的阴影往旁边偏一偏,语气中带了几分惊奇:“这里为什么用这个公式计算?”
“……”其实乔伊也不知道。
她又不是数学家,谁会把一本书的公式都推导一遍?
但她知道应该这么算,因为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这个是惯性矩?……这个是抵抗矩。哦,这里用了极限状态来计算……你的单位荷载算错了。”
乔伊震惊地停下笔。见鬼了。
她没听错吧?
应力和形变分析明明是20世纪才提出的东西。不要告诉她,这家伙站在她背后看她画了几张图写了几页公式,就已经明白了计算原理。
但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去开口质问,就感觉背后一片温暖覆了下来。
一只袖子半挽的手臂从她的左肩旁伸过来,自然地撑在桌上。另一手则拿起桌面右上角的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
骨节修长的手捏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钢笔,在草稿纸上随手画起来,“受力点应该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少了这一处。”
笔尖在纸上点了个点,洇出一片墨渍。
温热的呼吸轻轻扑在头顶。隔着披散至腰际的黑发,柔软的布料触感在空气中轻轻擦过,隐隐透出胸膛的温度。
她甚至听见了隐约的心跳声。均匀而沉稳。
时间凝滞了好半晌。
然后,乔伊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愤怒。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其实你明明可以自己画结构受力图,证明给那帮专家看?”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我懒得画给他们看。而且建造的过程中我经常会临时改设计,提前做的整体计算大多用不上。通常靠感觉。”
乔伊:“……”
那可不。懒还是您懒,懒到开局就把饭碗都给丢了!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平复激动的心跳。
然后把笔啪地一放,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某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坑货此时倒是机灵得很。他迅速往后退了一步,避免少女的头顶“砰”地磕上他的下巴。
“你……”乔伊忽然发现自己比他矮。这怎么能忍?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一咬牙踩到了旁边的脚凳上。
“安东尼奥,请你搞清楚情况。”
乔伊居高临下,舒心了,“你——因为自己的过失,丢了饭碗。而我——你的甲方大人,正在为恢复你的名誉和生计而努力。你是不是应该真诚地反思?是不是该展现出你的诚意?”
在她站上脚凳的瞬间,少年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就像是那一天站在屋檐下,张开双臂准备接住她。
他仰起头来看她,浅蓝色的眸子盛满了阳光,清透得像是雷克雅未克的蓝色冰原。
“亲爱的玫瑰殿下,”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您想要怎样的诚意?”
怦怦。
乔伊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因为她又听到了那个催命似的称呼。就像是撒旦在呼唤她肩膀上的头颅。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玫瑰殿下。开玩笑也不行!”
“遵命。”
“首先,把这个报告写完。证明路径我都已经写出来了,你把它们都算出来就行。”她最讨厌计算了。没有计算器和电脑的时代,这是人活的地方吗!
“没问题。”少年从善如流。
乔伊怀疑地盯着他的蓝眼睛,“不许拖延!不许乱写!一周后我要验收的。可别想着糊弄市政厅的那帮老家伙!”
他们或许不是安东尼奥这样的天才,但他们有一点说的不错。建筑确实需要经验,而他们一个个都是老油条。
少年眨了眨眼,应下来:“行吧。”
乔伊松了口气。坑货至少还有点脑子。
这回她可得盯紧一点,免得他再在这份报告里暗暗弄点什么嘲讽市政厅专家组的暗语,就像唯恐自己的棺材板没盖严。
好家伙,真是活脱脱的甲方不急乙方急。
就在这时,她感到肩膀上一热,像是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上面。
乔伊一低头,看见珍珠白的蕾丝花边上洇开了一抹暗红。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就在上面,挂着窗帘的横栏上,有一只血淋淋的知更鸟尸体。眼睛和被掏成了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居高临下,直勾勾地盯着她。
鲜血从羽毛凌乱的鸟尸上慢慢淌下来,在鸟爪尖端汇成一个腥红的液滴,缓缓滴落。
滴答。
乔伊连尖叫都没发出来就晕了过去。
记忆中最后的片段,是她倒进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就是硌得慌。
……
“原来你怕鸟啊?真是罕见。”安东尼奥幸灾乐祸。
乔伊:“……不,我只是晕血。”
安东尼奥惊奇道:“晕血?你晕的是颜色,气味,还是触感?应该不是气味和触感吧……但晕颜色的话,为什么看到玫瑰不会晕?”
乔伊:“……”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艾达后来去检查过了,就是一只知更鸟的尸体,并没有什么别的危险事物。
她安慰乔伊,可能是这只知更鸟在城市里飞迷了路,绝望之际自残而死。多么可怜的小鸟啊!
乔伊:“……”对不起,我无法与那个可怕的东西共情。
艾达觉得一只死鸟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乔伊却生出了新的担忧。
她这才惊觉,位于街边的独栋别墅安全性其实真的堪忧。矮矮的篱笆墙,锁孔老旧的大门,还有随便谁都能翻进来的窗户——几乎处处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