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糕的是,帕斯卡和修恩还没从马德里回来。她不想花太多钱请别的用人,家里只有她和艾达。每当艾达出门买菜,她就是一个人在家了。
于是,她思前想后,决定问问安东尼奥愿不愿意住到她的房子里来。
“闲着也是闲着。”少年无所谓地耸耸肩。
现在是春假,而且他现在被吊销了建筑师资格,不能主持伯爵之家的屋顶改建。住哪儿都一样。
安东尼奥就这样住进了二层的一间屋子里,乔伊还在自己的书房旁边给他留了个工作室。
原本,她考虑过两人共用一个大书房。但在见识了安东尼奥似乎比建筑才能还要突出的弄乱东西天赋后,她立即止损,把他赶到了另一间屋子。
很快,乔伊发现,艾达似乎买菜越来越慢了,而且早上买、下午买,晚上还要买。
其实只要本职工作干好了,她从不过问艾达的私生活。她只是有点好奇,买菜这么好玩的吗?
之后的日子平安无事,似乎那一天的知更鸟尸体只是一个完全的意外。可乔伊就是觉得心下隐隐不安。
其实在被古埃尔伯爵叫去救火的那一天,她心里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巴塞罗那的大街小巷,那么多的房子都在改建,怎么就偏偏安东尼奥设计的屋顶被人投诉到了市政厅?
当然,客观地说,他的设计确实是最吸引人眼球的。但区区一个屋顶,就是再有名,也不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凶杀伦理社会大剧。
这么一件小事,却在萝卜头高的熊孩子们之间都广为流传,不得不令人生疑。
乔伊痛定思痛,觉得自己或许是操之过急了些。安东尼奥仅仅20岁就被伯爵请去做屋顶的项目,恐怕动了别人的奶酪。
至于是谁的奶酪……似乎不言自明。
安东尼奥是这样,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回形针的销售果然如她所料,一经推出就在巴塞罗那卖爆了。
最开始,各大公司和工作室对这个形状奇异的小玩意都持怀疑态度,但耐不住约瑟夫一半热情一半胁迫的狂轰滥炸,加上这小玩意确实比铁夹子便宜太多了,城里主要的文具店和商场基本都答应了进货。
第一批前去采购的公司后勤人员和作家们很快就体会到了这个小玩意的神奇之处。
优雅的外形设计,方便的使用方法,以及最重要的低廉价格,让他们一传十、十传百,货架上的第一批货没过几天就被抢购一空。
人们几乎是奔走相告:这个看似没什么含金量的小东西可太好用了!
它的名字叫“hui”针——据店家介绍,这是因为设计者费尔南德斯小姐对中国文化十分痴迷,而回形针一圈套一圈的外形很像中文里的“回”字,因此特意用这个字来命名。
他们不知道,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设计师小姐不知道它本来的名字在西语里叫什么。
不过乔伊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她在喜滋滋地计算收支。投入的五百万在组建工厂的一个月后,也就是回形针投入市场的短短一周后,就已经带回了一千万的收入。
她当机立断,将赚来的钱立即用于扩大生产线,将产能翻了两番。之前投入在研发上的钱也立竿见影——半自动化的生产线比纯人工的生产线速度高了好几倍。
在按部就班发展生产线的同时,给市政厅的屋顶设计安全证明报告按时提交了。乔伊认认真真检查过好几遍,保证安东尼奥没有在里面夹带私货。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按照这个趋势,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放心地考虑入手蒙特惠奇山了。
她一直没忘记关注这块地皮。之前囊中羞涩,不敢冒太大的险,但如有了足够的余粮,就可以放手做更大胆一些的投资。
风险和利润往往是共生共存的。
时间就在金钱令人迷醉的哗啦声中飞速流过。两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6月8日,市政厅会做出对伯爵之家屋顶设计的最终裁决。
艾达早早出门买菜了。到了九点多,安东尼奥去市政厅门口看结果。乔伊本来也想去,但却被工厂里的一些事给绊住了脚步,不得不留在了家里。
繁忙的事务一下就处理到临近中午,她估计他们应该快回来了。于是,她暂时抛开手头的事,准备到花园里转一转,顺便等结果。
“吱嘎——”打开沉重的木门,外面是灿烂的晴空。木篱笆旁玫瑰丛生,像是吸饱了阳光,每一朵都是燃烧的色彩。
“小姐!”艾达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右边的街道尽头传来,裹挟着风声,“小姐,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乔伊心里咯噔一下。
艾达一边拽着裙子飞奔,一边嚷嚷:“小姐,您明明给了他们证明书,但市政厅还是裁决说不符合安全标准,要么拆掉,要么加柱子!”
就在同一时间,斜前方的拐角出现了白衬衫的身影。
“乔伊,”安东尼奥隔着篱笆和玫瑰花丛向她望过来,忽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别回头。”
啊这。
身体先于大脑,乔伊下意识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片血红。鲜血泼满了木门,连米白色的墙上也溅了一大片。仿佛有人在这里被砍下了脑袋,鲜血四溅。
血迹在墙上画出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窗台。
那里躺着一只开膛破肚的老鼠尸体。
肠子流了出来,眼珠子被掏成了黑窟窿,凌乱毛发中满是凝固的黑红色血块。苍蝇嗡嗡乱叫。
第19章 蓬勃生长
“劳驾,我想看看伯爵之家屋顶设计裁决的调查报告。”市政厅接待处,戴着宽檐帽的少女礼貌地问道。
“门外。”
穿着杏黄色长裙的胖女人头也不抬,高耸的胸脯在阳光下闪着洁白的光。
“那只是裁决通知,我想看的是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没有。”
胖女人对着阳光看了看自己刚涂成珊瑚粉色的指甲。这是最新的潮流。
乔伊早已料到不会一帆风顺。她耐着性子解释,“但是,裁决肯定有技术性说明的支撑,证明屋顶设计结构有因缺陷而导致坍塌的风险。而且我之前提交过一份证明屋顶可靠性的结构分析报告,调查报告里理应附上这份分析,指出我的证明哪里有问题。”
胖女人终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不懂这些,你自己去跟他们说吧。喏,建筑司在那边。”
……
“费尔南德斯小姐的文件?”是那个小胡子男人,胡子翘得朝天,“没有。从没听说过。”
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烟斗,“小姐,我得告诉您,现在这个裁决结果已经很好了。要不是有人给我们打过招呼,怎么可能连罚款都没有,只要限期拆除或加装支柱,就可以撤销之前吊销建筑师资格的决定。您和您那位建筑师都应该懂得感恩。”
乔伊在心里冷笑一声。
如果是安东尼奥来送报告,她说不定真会怀疑是不是他私吞了证明报告。但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她亲手把报告的名字写在了登记簿上。
她冷眼看他转过身去倒咖啡,径直从档案柜里抽了最上面一本。
小胡子回过头来,马上伸手制止:“喂,这是政府记录,不得随意……”
“找到了。”
戴着白手套的纤细手指指向6月2日的记录:《案卷BI7306-0213——古埃尔伯爵兰布拉大街屋顶结构分析》。
提交人: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
记住,自己是来解决问题,而不是来发泄情绪的。乔伊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和道:“先生,我想您可能是事太多忘记了。我可以帮您回忆一下。”
乔伊掏出自己带来的文件,“这是我那天提交的报告,我今天带了一份副本。里面涵盖了对整体结构、风荷载、活荷载和地震信息等等参数的分析。可以扛过八级地震——呃,就是巴塞罗那基本不可能发生的地震。”
她没有查到里氏震级的资料,大概这个时代还没提出。唉,她的方法太现代了。
“啊,是,是。非常厉害——请您闭嘴吧。”小胡子不耐烦道,在后面备注一栏里一指。
“看这儿。”
“看什么?”那里明明是空的。
“看不到?看不到就对了。”小胡子轻蔑一笑。
“我提请您注意,小姐。根据法律规定,女人提交具有法律效力的证明文件,需要丈夫的签字。如今提交时限已经过。没有这个签字,报告就是一张废纸。”
“可我没结婚。”
“那就需要监护人的签字。比如说,您的父亲,或是兄弟。”
“兄弟?”乔伊一个没忍住,这个词就在唇齿间嘲讽地转了一圈。太魔幻了。
“那如果都没有呢?我就是一个人生活的。”
小胡子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很遗憾,那您只能赶紧找个丈夫了。希望您能早日如愿——毕竟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乔伊压下心中的怒火,“但我来交报告的时候,并没有人跟我说这个要求。”
“肯定说了,您忘记了罢了。”小胡子摊开手,“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众所周知,女人的大脑物质较为虚弱,精神和记忆也常常不那么可靠。”
他□□裸打量的目光在乔伊身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地开口:“亲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已经听说了您的事迹。您现在可是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名人。”
“不过我劝您想想,初来乍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高的树最容易被雷劈。特别是,您还是一个独身的女人,总该为自己的名誉和安全想一想。我这可是为您好。”
乔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就走。
废话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咬牙对自己说。
在拥有足够的实力和话语权之前,语言的交锋只会给别人更多羞辱你的机会。
她憋着一股气,一直走到市政厅的大门,在即将踏入阳光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湛蓝的天空之下,宽阔的广场上飘来温柔舒缓的旋律。十几位盛装的男女手拉手围成一圈,正在跳加泰罗尼亚传统的萨尔达那舞。
乔伊有一丝恍惚。
就在这座拱门下,正对着广场对面文艺复兴风格的加泰罗尼亚政府宫。她曾站在这里,用单反拍下对面的壮丽建筑。
她记得,那一天是圣胡安节的仲夏夜晚会。灯光秀打在两座建筑上,狂欢的烟火巡游在广场四周。
她原本小心翼翼护着背在前面的背包里的单反,但后来被人拉进了萨尔达那舞的圈圈里,竟也被热闹的情绪感染,玩得忘乎所以,彻底爱上了这座热情而魅惑的城市。
望着和记忆里画面重合的画面,乔伊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荒谬的悲哀。
女孩子们在欢乐地跳舞。她们知不知道,一百多年后,她们不需要丈夫的签字就可以签订合同?
她们知不知道,将来女孩子也可以和男孩子一样上学,学习建筑、航空、材料等等一切男性霸占的领域,可以成为顶尖的科学家,可以成为改变历史的人物?
她们不知道。但她们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闪闪发亮,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这是蓬勃生长的19世纪末,巴塞罗那日新月异。她们近乎直觉地相信,明天一定会更好。
回望历史,一切都像是必然的趋势。然而,身处错综复杂的历史洪流之中,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未来的方向。
就像是此刻的巴塞罗那,没有人相信,未来女性能做到那么多“只有男人能做到”的事情。但无论他们相信与否,她们终将冲破数千年的枷锁,向世界、向时间证明自己的力量和价值。
乔伊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踏进了灿烂的阳光里。
历史的钟面在沉默地盘旋。
而她此刻,就站在指针之上。
……
“安东尼奥,这是你的第一个作品,你得为它负责。估计你也不想拆掉——我也不想。装几个支撑柱就可以。”
“我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去查出到底谁在恐吓你,然后让他们付出代价。”安东尼奥眉眼微冷。
“你要怎么查?查出来又怎么样?冲上门去,往他们门上也泼一桶红油漆?——人不能对跳蚤以牙还牙。”
晕血真是讨厌。其实不过是一桶红油漆和一只死老鼠而已,危险性不大,伤害性却极强。
乔伊盯住少年的眼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那件事是冲我来的,我已经有办法对付了。但你呢?你自己的麻烦可还没过去。”
安东尼奥想起那个通知,冷冷道:“我的作品,不容别人指手画脚。”
“所以,你自己来设计立柱啊!安东尼奥,等到将来功成名就,你就可以随心所欲设计作品了。但现在你只是个还没资格主持项目的学生。”
“说实在的,古埃尔伯爵被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都没有生气,已经是万幸。而且,虽然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大人物是谁,但多亏了他,你只要限期内完成要求,就可以恢复建筑师资格了。”
安东尼奥耸耸肩。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巴塞罗那的建筑师资格。世界那么大,又不是只有一座城市。
“那些人故意恶心你,最想要的就是你自己退出,从此再也不踏入巴塞罗那建筑圈。你要放弃了,那才是遂了他们的意。”
乔伊气势汹汹,“你还答应了要做我的房子的建筑师呢!要是就因为这点破事食言,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安东尼奥深深地望进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里,沉默许久。
“好吧。为了你,我会让步。”
……
说是让步,年轻的建筑师其实还在赌气——他真的试图把那张送到他手上的通知书嵌到屋顶最高处,最后被古埃尔伯爵委婉劝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