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得出神,连埃尔温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注意。
直到她突然感到旁边有人坐下,余光看到那人形容慵懒地把一份报纸搭在一边,似乎有话要说。
乔伊转过头去,看见棕发少年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香槟。
这是卖什么关子?
安东尼奥神色淡淡地看向其它方向,却如闲聊一般开口:“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刚刚看到了一条有趣的新闻。”
乔伊瞥了一眼他放在一边的《巴塞罗那日报》,挑挑眉毛以示回应。
“报纸上有关于女王的大儿子阿方索的消息。还有玫瑰公主。”
乔伊原本优雅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不自觉地一紧。
那双淡蓝色的眸子正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她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异样。
一股寒意爬上心头。
在安东尼奥面前尤其要做好伪装。乔伊在心里给自己敲响了警钟,他在怀疑你。
她放松双手,做出了一个轻微的惊讶表情:“真的?是什么?”
没等安东尼奥说话,她伸手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报纸,嘀咕道:“我还以为王室早就跑到地球另一端去了。而且还有人追杀,换做是我,我肯定再也不敢回来了。”
《巴塞罗那日报》是一份著名的保皇党报纸。今天的头版头条就在首页正中,十分醒目——
“阿塞尼奥·德·坎波斯将军表示应迎回伊莎贝拉二世之子阿方索十二世登基,结束马德里混乱局面。”
乔伊若有所思。
此前,她已经从卡洛斯派来的刺客修恩那里得知,卡洛斯占领了北方的纳瓦尔地区和埃斯泰利亚,借着不久前意大利人退位的机会,一鼓作气继续向东南部推进。
玫瑰公主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脑瓜子简单得令人嫉妒。她对一切阴谋诡计毫不了解,却精通一切浮夸美好且烧钱的东西。
这是她的幸运,也是乔伊的不幸——她继承的有用记忆实在不多,只知道公主逃亡出国后就与其他王族失散了。
女王在哪里?弟弟阿方索在哪里?完全没有印象。
现在不比21世纪,走散的人如果没有约好会见的地方,就此就散失在茫茫人海中。
虽然不知道卡洛斯为什么觉得阿方索会回国来找她,但乔伊凭着自己对西班牙历史不多的了解,模糊记得西班牙在十九世纪末之后的王室血脉是从一位叫阿方索的国王那里传下来的。阿方索十二世,还是十三世来着?
如果是十二世的话,那就是玫瑰公主的亲弟弟。
在公主的记忆里,阿方索是个很乖的小男孩儿,一头软软的卷曲黑发,长得既不像女王,也不像女王的丈夫。再加上女王的丈夫是个著名的同性恋,马德里纷纷传言说他其实是女王和近卫军长官恩里克·普伊戈的私生子。
小阿方索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但背后却对他的身世指指点点。光荣革命发生时,他才十一岁。
十一岁!
在乔伊本来的时代,十一岁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的小学跟父母争夺玩游戏的权利,而小阿方索已经被人戳了十一年脊梁骨,又在混乱中跌跌撞撞地逃离这个他本来注定要继承的国家,奔向惶恐而未知的命运。
真是个可怜的小孩。
如果他真能找到自己就好了。乔伊叹口气,接着往下看。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表示,阿方索王子在与伊莎贝拉二世争吵后已只身离开法兰西。”
“曾经在王子身边服饰的宫女苏利文接受本报采访称,阿方索王子很有可能会回到国内。”
“有多名热心国民向本报提供线索称,在安达卢西亚、加泰罗尼亚、加利西亚等多地见过疑似王子本人的少年。”
乔伊:……这三个地方分别位于西班牙的南端、东北和西北角,她这便宜弟弟什么时候掌握了分.身术?
想搞大新闻,也得长点脑子。
“本报记者加西亚分析走访认为,阿方索王子很有可能和其姐姐玫瑰公主在一起。不久前我们已有报道,据传玫瑰公主已秘密回国,隐姓埋名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有多人证实,阿方索王子自幼时起便与玫瑰公主最为亲近,五年前光荣革命后,两人就此失散。”
“此前有读者来信提出异议,认为玫瑰公主没有任何谋生能力,而且习惯了奢靡浪荡的生活,如果离开王室,就算能活下来,恐怕也只有沦落风尘这一条路。她不可能独自回国。”
乔伊:“……”我谢谢您啊。
她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
看来玫瑰公主对自己在大众眼中的形象没有丝毫自知之明。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公主,王室的明珠,民众的小天使。
沦落风尘的天使,那就是堕天使吗?乔伊恶趣味地想道,如果这里的人知道了她身上发生的事,恐怕会把她当做撒旦本身吧。
“不过本报记者大胆猜想,说不定公主名下有些秘密资产,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周围的人从来不知道屋主的身份。比如说闹鬼的凶宅。”
“顺带提一句,据小道消息称,阿方索王子很小便表现出了对恐怖事物异乎寻常的承受能力,甚至是迷恋。所以,他为什么不可能被玫瑰公主养在鬼屋里呢?”
“第四页封底文章,带您起底这位王位呼声最高的小王子的成长之谜,并告诉您小王子此刻最有可能在的地方——”
“蒙特惠奇城堡!”
站在蒙特惠奇山顶,莫雷诺张开双手,迎着海风向面前的少年少女展示身后的城堡,“虽然之前死过一些人,但您可以这么想,幽深闹鬼的古堡,多么神秘!多么有趣!就连阿方索王子都喜欢呢!”
“你们看报纸了吧?哈哈哈哈——”莫雷诺夸张地笑道,试图用以毒攻毒的方式驱散可能的买家对这个血腥之地的抵触心理。
乔伊:……头一次见到如此清新自然不做作的卖家。
如果莫雷诺对每一位潜在买家都是这样推介的,那蒙特惠奇山能卖得出去才有鬼了。
此时已是舞会的第二天,她如约和自己的建筑师一起来到了蒙特惠奇山上。
海风混杂了野花温暖的馨香,吹来地中海生机勃勃的气息。乔伊一手按住宽大的白色帽檐,望向远处群山环抱的巴塞罗那城区。
从五十年代建筑师塞尔达的规划一直建设到现在,城区已呈现出了熟悉的模样。熟悉得……就像是自己来的时代。
乔伊往旁边走了几步,再度抬头望去。
就是这里。那年她坐在这里,拿着画板和马克笔,一笔笔描摹巴塞罗那宛如遍地野花盛开一般的城区。那时她从未想到,自己竟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
“巴塞罗那真美啊。您说呢?”莫雷诺喃喃道。
“谁说不是呢。”乔伊的右手不自觉地画了一道,沿着那条对角线大道的方向,笔直地穿过城区的对角线。就像是再次画下当年那幅写生中的果断一笔。
她记得当时自己用光了橙色、红色和黄色。巴塞罗那是一座暖色调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房屋或多或少地沾染着太阳的温暖色彩,就像这座城市的人。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安东尼奥微微皱着眉头,“感觉没什么起伏,就像少了个灵魂。”
乔伊忽然愣了愣。
她想起来了。确实少了点什么。
她忍不住笑起来。眼前的风景和一个多世纪后几乎一模一样,唯独少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标。
那座地标,叫做圣家族大教堂。
而它未来的设计师,此刻就顶着一头海风吹得乱糟糟的棕发,站在自己身边。
第15章 爱情来得太快
巴塞罗那的暮春,慵懒的海风裹挟着缱绻的蔷薇芳香,吹得人意乱神迷。
玫瑰公主的女仆艾达整个人像一只害羞的壁虎一样,趴在不怎么隔音的木门后一动不敢动。
——她在偷偷摸摸听殿下和她的情郎的对话,羞得耳朵尖都红透了。
“安东尼奥,你怎么这么快?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努力。”
艾达猛地一把捂住嘴,制止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听听,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没想到啊没想到,十九岁的玫瑰公主比她的女王母亲还要奔放!这就是青春吗?
“我努力了。”少年居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平淡得像在说“我吃饭了。”
啧,一听就没有努力。艾达嫌弃地想道。
她是忠诚的女仆,她永远和公主站在一起。
公主的声音带着一点酣睡未醒的黏软,十分不满:“你看这才几点!你真的去市政厅了吗?”
咦?又和市政厅有什么关系?
艾达疑惑地转动脑瓜,突然明白了什么,随即如遭重锤——公主这一回,竟要来真的!
不过几个星期而已!她就要和情郎去市政厅登记了!
这就是真爱吗!艾达捂住心口,感觉到什么东西在扑通扑通地跳动,让她脸颊有如火烧。
“去了。”言简意赅。
“然后呢?”公主的声音高了半个调。
艾达知道,那是殿下发怒的前兆。
对啊,然后呢!难不成还要尊贵的公主殿下追问你领证的结果吗?
“不行。”
艾达:“?!”
要不是怕被公主发现自己在偷听,她此时一定已经抄起拖把冲出去,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打一顿。
擦亮你的眼睛!这可是全西班牙王国最可爱最善良的小天使!马德里的明珠!威严如坎波斯将军都会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为她献上一束最鲜艳的玫瑰,夸赞她比玫瑰还要红润艳丽!
面对尊贵的公主殿下,你敢把话再说清楚一点吗?
仿佛听到了艾达的心声,少年凉凉地跟上一句:“他说那是你的。不是我本人的,就不能申请。——大概是记住你了。”
什么?!
艾达大惊失色。
不是他的,是她的?那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科技发展这么迅猛吗,市政厅登记个结婚,居然还能测出孩子的爸爸是谁?!
艾达绝望地捂住脸。莫非公主也和女王一样,有同时泡多个情郎的爱好?
公主这保密工作水平,不愧是国家级的啊!
……不,不行。我是公主殿下的人。
艾达深吸一口气,紧紧一握拳。公主做什么,都有她的道理。我一定要全力支持她。
可回过神来,一股突然而来的恐慌袭上心头。她明明每天照顾着公主的日常起居,怎么从来都没发现公主有任何异样呢?
不!公主的口味确实变了。她喝茶不爱放酸酸甜甜的柠檬和方糖了,说太甜了喝着恶心。
她也不再疯狂地购买奢华的首饰和漂亮裙子,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身材变形,穿不上收腰的裙子了?
“……然后你就回来了?不能再努力一下吗?”公主听起来有几分崩溃。
“我看不出任何转圜余地了。而且,专利这么重要吗?”
“有专利就有钱啊!当然重要了!”公主是真的抓狂了。
艾达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甚至漏掉了两人对话中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关键词。她只是震惊于自己对公主最大的转变如此迟钝——
殿下甚至开始研究如何赚钱了!
玫瑰公主人生的前十九年都在学习如何花钱,以及如何让别人心甘情愿地为她花钱。可就因为一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她开始为别人付出了!
哦,她苦命的玫瑰殿下啊!
殿下昨天还喝了香槟,她居然没有提醒她!
艾达为自己的大意而深深自责。
“好吧,算了。”公主气呼呼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少年应该没听见,但一门之隔的艾达听见了。
“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这句话很奇怪,听起来像是一句谚语,却十分陌生。但艾达瞬间就听懂了公主的意思。
刚才在胸腔里跳动的什么东西“啪”的碎了。玫瑰色的梦幻泡泡也随之破裂。
别啊。艾达在心里疯狂呐喊,虽然他还太年轻,没有年长的男人那种成熟又撩人的魅力,而且不解风情,但他又高又帅,最重要的是愿意不要钱给您打工!
“那么,乔伊,我走了。”少年对于自己失去了什么浑然不知。
“哦。再见。”公主懒得理他。
片刻沉默。“我明天开始建古埃尔伯爵家的屋顶。”
“哦。”
继续沉默。
“咦,还不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公主问道。
“……没了。”门打开又关上,少年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艾达——”公主在叫她。
“哎,我在!”艾达一个激灵蹦了起来,拉开门就奔了出去。
此时的公主一定被负心汉弄得伤心欲绝,她要第一时间温暖公主的心。
门“砰”的一声打开,艾达哗啦一下扑到乔伊面前,就像是从整蛊盒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吓人玩偶。
乔伊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上的纱布撕了:“艾达,你怎么这么激动?”
艾达感觉自己的脸还烧得通红,但心里正义的怒火更是熊熊:“殿下你放心,我一定会在接下来这段时间照顾好你的!”
乔伊笑起来:“你知道了?”
艾达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我一定不会再让殿下受到一点伤害。
此前她听公主说了差点被刺客谋害的事,魂都差点吓飞了。虽然刺客已经被公主高尚的灵魂收服,但警惕性不可无。
她可是马德里皇宫的金牌侍女。
乔伊欣慰地笑道,“我要派帕斯卡和修恩替我去马德里一趟。这段时间得麻烦你多照看一下起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