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戴着黑色的蕾丝手套和长至腰际的黑色面纱,双手交叠冷笑着看他,宛如看一只上了树的豪猪。
虽然上一次的伯爵府舞会上,约瑟夫很配合她的表演,不仅解了她的围,还帮助她一战成名,但这不代表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她的玩笑了。
呵,她可是未出阁的少女,乔伊在心里嘲讽地想道,要不是她那吓人的名号和别人以为的巨额财产,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个还未嫁人就抛头露面的、有伤风化的女人。
约瑟夫缩缩脖子,大笑着举起手来:“好啦好啦,我知道小荷花的一吻价值连城,我就算掏空了我老爸的家产也买不起。”
话虽如此,他还是毫不脸红地凑过来,“不过我是认真的。我看这小玩意很别致,银白色的小圈,像是女孩子头上的发饰,也很像耳环。说不定巴塞罗那的女孩子们会喜欢。”
乔伊:“……”
相信我,女孩子们不会想把回形针别在头上或者穿在耳朵上的。以前不曾,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都不要想。
“你去市政厅了对吧?那帮家伙最喜欢坑我们的钱,就好像我们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约瑟夫挤眉弄眼,“当然啦,我将来就是从我爸那里继承钱,大概也和天上掉下来的差不多。他们要多少专利费?一万?两万?”
“五万。”乔伊忍不住皱着眉道:“难道专利费没有个标准吗?办事员想收多少收多少?而且为什么找我要这么多?”
约瑟夫一脸“不知道了吧?”的神气:“市政厅不是向来如此吗?或许他们觉得你就是想给自己新设计出的耳环上专利吧。这是富太太们最新的时尚,大家都觉得说不定以自己命名的某条项链明天就风靡全城,可以告诉人家,这是‘埃斯黛拉的星辰’——我就是埃斯黛拉。多神气。”
完了,她竟然觉得这让人有点心动。
“对了,你还没给它取名吗?那一定要考虑考虑我的提议。不如就叫‘小荷花的吻’——比金子还珍贵。”约瑟夫继续怂恿。
乔伊忍不住反唇相讥:“那倒不如叫‘约瑟夫的脸’——比城墙还厚。”
“真的吗!”约瑟夫一脸惊喜,“小荷花,你真的要用我的名字来给它命名吗?我感受到你的爱了,美丽的小姐!从此以后,我就算在你的光辉中溺死,也绝不会再跳进其他女人的爱河了!”
乔伊:“……”
她咽下一口气,缓缓展开一个迷人的笑容:“约瑟夫,你今年多大了?”
约瑟夫挺了挺胸膛:“我马上就十八了!”
乔伊笑容更加灿烂:“我快要二十了。我不喜欢弟弟,谢谢。”
约瑟夫看起来一点也没受打击。他故作风情地眨眨眼睛,笑道:“没关系,我很快就会长大了。你会发现我的魅力的,亲爱的小姐。不如这样,我给你五万比塞塔,买下这朵小荷花的吻。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
乔伊自动滤过了所有不感兴趣的部分:“你是说,你打算用五万比塞塔买下这个专利?那买下之后,这个设计就归你了是吗?”
约瑟夫绽开了一个自认为帅气成熟的笑容:“放心,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会像爱护我的心一样爱护它。”
乔伊没说话,她在冷静地思考。
虽然五万比塞塔就把设计卖出去总觉得很亏,但这几天处处碰壁的经历告诉她,她想要在保留专利权的前提下快速将回形针设计投入生产甚至盈利,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
五万比塞塔也是钱。乔伊思考了半晌,开口道:“谢谢你,约瑟夫。让我考虑考虑。”
约瑟夫做作地摘下帽子,对她一鞠躬:“为了小荷花的吻,我愿意一直等待到永远。”
乔伊:“……”
不仅是弟弟,还是个油腻的弟弟。
“哦对了!我记得,你还没告诉我你选中了哪位建筑师,对吧?”约瑟夫对少女的嫌弃丝毫未觉,“这次你可一定要告诉我。之前我老爹没抢到阿巴斯先生的档期,老宅子的翻修没赶上他五十大寿,气得吹胡子瞪眼呢。”
乔伊笑起来,一伸手:“很可惜,我的建筑师目前似乎也没有档期了呢。”
约瑟夫顺着少女被黑色蕾丝手套衬得格外纤细的手指看过去,正看见一个高挑纤瘦的棕发青年和古埃尔伯爵一同站在墙边的长桌前,正指着桌上的图纸交谈着什么。中间还有个戴着蝴蝶结的红裙小女孩,那是伯爵六岁的女儿。
远远看去棕发青年似乎没有说多少话,但手上动作不停,像是在比划什么立体的东西。伯爵听得十分认真,而小姑娘更是憧憬地瞪大了眼睛。
乔伊满意地看着这一幕。
看来,她把安东尼奥介绍给伯爵不过短短半小时的时间,他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了这位另一个世界的老朋友,还有他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大门徐徐打开,男仆庄重地叫道:“何塞·阿巴斯先生,以及玻阿巴·阿巴斯先生。”
这是伯爵听说了上次费尔南德斯小姐因为自己没能迎接而遭遇的尴尬经历后,专门叮嘱的。进门来一定要先把名号向所有人说清楚,可再也不能把人认错了。
何塞·阿巴斯?
乔伊之前在搜刮报纸的时候看到过。这是巴塞罗那现在最受欢迎的建筑师。
原本在大厅中三三两两喝着酒、下着棋、打着牌的人忽然哗啦啦站起来一大片,许多人热情地打招呼:“何塞!最近这么忙啊,才来?这是您的儿子?哎哟,小伙子真神气!”
乔伊好奇地向门口看去,有些歆羡——这真是个好时代啊,建筑师受欢迎的程度简直可以媲美她的时代的流量明星了。
缓步走进来的著名建筑师何塞黑色短发向后梳成大背头,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燕尾服,一脸优雅的笑容向四周致意。他的身后跟着长相、打扮甚至气质都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青年,大家知道那是他的独子玻阿巴。
年轻的新手建筑师跟在自己名声在外的父亲身后,享受着周围人群热情的致意,仿佛沐浴在鲜花和笑脸的海洋中。
这些现在还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父亲。他想道,他一定要更加努力,让人们在提到他的时候,说的是玻阿巴·阿巴斯——大建筑师,而不是大建筑师的儿子。
他陶醉在对未来的瑰丽想象中,愈发飘飘欲仙。
可就在这时,玻阿巴的脸色忽然变了。
是他心里有鬼,出现了幻觉吗?
不对。那不是幻觉。
玻阿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在不远处,那个噩梦一般的学弟的身影,和父亲目前最大的客户站在一起。
就像是将他心中最阴暗角落的一根刺,骤然暴露在了天光之下。
第12章 安娜的糖果屋
“请问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吗?”
乔伊正和大家一起望向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连忙回头:“我是。”
一个头发花白、举止有些局促的男子走过来,对她弯下腰伸出手:“拉蒙·莫雷诺。为您效劳。”
乔伊立刻站起身来:“莫雷诺先生?太好了。我正想与您谈谈关于蒙特惠奇山和内陆土地的事。您什么时候方便?”
自从第一次参加伯爵府的舞会听说了这位莫雷诺先生的悲惨遭遇,她就对滞销的蒙特惠奇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莫雷诺似乎确实受了很大的打击,上次舞会全程都没有露面,但她请古埃尔伯爵帮忙转告莫雷诺,她想了解蒙特惠奇山转让的相关情况。
当时,古埃尔是这么说的:“费尔南德斯小姐,请不要嫌我多管闲事。您这么年轻,还是个没见过风雨的女人,做这种基本稳赔不赚的事之前,最好还是和您的父亲商量一下。”
著名的老好人伯爵先生面露难色:“哦,请上帝原谅我。我很同情莫雷诺的遭遇,也很希望他能尽快把这块地脱手,渡过难关。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因此倾家荡产。”
乔伊微笑道:“谢谢您,伯爵先生。我心里有数。”
如今,憔悴的莫雷诺就在自己面前,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不知您明天是否有空?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带您去山上转转。相信我,虽然有一些关于那里的……传言,但那里的视野其实很不错,可以看见巴塞罗那的城区。”
乔伊安抚地笑道:“我正有此意。”
莫雷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因为他被逼无奈把价码一降再降,有不少人找他了解过那块急着出手的地盘,但大部分都在听说了要负担的税款之后就没了下文。这还是第一个原因跟他去看看实地的客户。天,居然还是个刚刚搬来巴塞罗安的年轻女孩!她可能连土地税是什么都不知道。
上帝会原谅他吧?莫雷诺又用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努力压下心中油然而生的罪孽感。
“如果可以,明天我还希望能带一位建筑师去。”小鹿一般天真无邪的少女微笑道。
“没问题!当然可以!”莫雷诺一迭声应道,生怕她突然反悔,“您刚来巴塞罗那,就已经选找到建筑师了吗?看来您运气真是很好。而且我相信,您不仅运气好,眼光也一定是一流的。”
乔伊被逗笑了,这话倒是歪打正着。她微笑着向远处看去:“是位很年轻的建筑师。不过我知道,这座城市将来会为他骄傲的。”
“他叫安东尼奥·高迪。”
“何塞,我的老朋友!你最近可是越来越忙啦。”古埃尔伯爵向何塞打招呼。
他其实也不过是打个趣。毕竟,这位大建筑师最近都在带着团队改建他去年买下的房子。
“晚上好,伯爵先生。”何塞带着儿子走了过去,“这不是要努力把您的房子打造成巴塞罗那的新地标嘛。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玻阿巴,在建筑学校读六年级。”
“相信你一定会成长为和父亲一样厉害的建筑师。”古埃尔与玻阿巴亲切地握手。
玻阿巴连忙躬下身去:“谢谢您……”
“就他?”何塞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您可别夸他了,他已经够没有自知之明了,整天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不思进取。一点都不像我。将来能在建筑师这行业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玻阿巴讪讪低下头,缩回来的手藏到背后,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作为父亲,你也太严厉了些。我听说小伙子还没毕业就已经被人请去主持项目了,明明很厉害啦。是谁家来着……”
“德莫男爵。”玻阿巴挤出一个微笑。
“对,德莫男爵。我相信玻阿巴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的。”
何塞嗤道:“呵,人家不过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个尝试的机会,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的本事呢?”
他转向坐立不安的儿子:“我告诉你,你可得好好给人家设计,要是砸了我阿巴斯的招牌,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爸爸,我会努力的。”玻阿巴勉强笑了笑,余光看到旁边那个瘦削的少年身影,觉得脸皮开始发烫。
安东尼奥安静地站在一旁,其实基本没关注这边发生了什么。他在专心致志地看桌上的草图。
“这位是?”何塞忽然注意到这位一直没开口的年轻人,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融入对话的自觉。难道是伯爵的某位远房亲戚?
古埃尔一如既往地后知后觉:“哦对,原谅我,忘了给您介绍了。这是安东尼奥·高迪,费尔南德斯小姐介绍给我的年轻建筑师。对了,他也是建筑学校的学生。”
“是吗?那是我儿子的同学呢。”
安东尼奥和玻阿巴互相点了点头。安东尼奥心不在焉,一点也没注意到玻阿巴越发勉强的笑容。
“高迪先生给出的屋顶设计方案,安娜很喜欢。”
腼腆的小姑娘听父亲提到自己,羞涩地笑了:“我喜欢高迪先生设计的糖果屋!”
“哦,真的吗?那真是不错。”何塞有些惊讶,脸色十分微妙。
他这次出席舞会,其实带了一份新的设计图来。灵感来自他儿子的作业。
他接手伯爵新购置府邸的改建项目已经将近一年,目前房子整体的土建改造已经完成,内部的房间布局、墙面地面防水保温和排水系统正在施工中。
他把房子外观设计成了宫殿一般雍容华贵的模样,坐落在街区绝对鹤立鸡群,伯爵先生也很满意。
原本外立面的装饰材料也已经开始准备了,但屋主却突然对房顶的设计提出了异议——伯爵先生的小女儿安娜最近迷上了童话故事,用连给她爸捏了三天肩膀的杀手锏换来了按照她喜欢的童话风格修建房顶的承诺。
方案都交工了,甲方还要改来改去,给的理由还是“我女儿突然想这样”——这原本是建筑师最痛恨的客户。
但伯爵先生向来是个毫不吝啬的金主,他给出了足够诱人的补偿,只可惜团队后来提交的几个方案都被小姑娘一眼否决了。
何塞折腾了很久,心里终于有些恼火——作为巴塞罗那首屈一指的建筑师,他向来处于卖方市场,等着他来设计的项目排成了长龙,他却在这里为一个小女孩异想天开的幻想而头痛!
伯爵也太溺爱女儿了。今天读了几个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就要把屋顶修成糖果屋,明天读本《堂·吉诃德》,是不是还要在屋顶修一座大风车?五六岁的孩子,根本搞不清楚什么东西可以建出来,什么东西只能留在脑子里。
一气之下,他甚至告诉伯爵——他可能确实不太了解所谓的“童话风格”是什么风格,欢迎伯爵另外找设计师提供方案,他绝不会介意。
他相信自己对巴塞罗那建筑圈的了解。能满足小姑娘童话风幻想的建筑师,大概还没生出来。他等着伯爵最后放弃。
没想到,不久前儿子带了一份作业回家,设计的一栋民宅风格竟刚好吻合这个风格。他大喜过望,以那份作业为蓝本,重新绘制了一份设计图,相信这次小姑娘一定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