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画家先生平时画模特,也是不经人家允许的吗?”少女温软的语调上扬,凉凉问道。
她往前一探,伸出指尖在少年白净的脸上轻快地一揩。
窘迫的年轻画家此时已经呆若木鸡,下意识地一闭眼,连躲都没敢躲。
然后在少女向他展示自己白皙指尖上沾着的一抹玫瑰红时,耳朵刷得变得比颜料还红。
第2章 玫瑰集市
乔伊刚才发现被人跟踪,确实有些慌神,在窗户前站了好一会儿。在那之前,她也一直在猫尾巷之中闲逛,处于窗户的视野之内。除了摊贩以外,她大概是最适合作为写生模特的人。
可他的速写之中没有她。
安东尼奥的炭笔速写笔法非常纯熟,绝不是新手。乔伊自己也是临摹过许多建筑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幅速写用不了几分钟。
更重要的是,他的手指和脸颊上蹭的玫瑰红颜料还十分新鲜,一揩就能揩下来。用炭笔画速写,还能蹭上红颜料?稀奇。
那么,他画了一副画却又遮遮掩掩不让她看见,甚至心虚地没敢在风景速写中把她画进去,会是因为什么呢?
乔伊满意地一笑。眼看欠揍的小屁孩已经被自己震慑住了,可以见好就收,别忘了主要矛盾。
她把画递回去,同时拿出了身后那朵法兰西玫瑰。
“送你一枝玫瑰,画我也不追究了。但你得帮我。”
打一棒子,送一颗甜枣。她不想暴露身份,想尽量低调地脱离眼下困境,能不声不响地甩掉黑衣男人最好。她需要帮助。
安东尼奥正要抬手去接画,听了这话一愣,抬头去看乔伊。
少女手中捏着新鲜的玫瑰,带英吉利花边的绸缎袖子滑下来一半,露出一双奶油般白皙细腻的圆润手臂。她笑得像一只偷到鱼的猫:“安东尼奥,我可以信任你,对吗?”
她就这样从日光眩目的街上探头进来,浓密黑发上的洁白头纱闪烁着眩目的金色光泽,仿佛天使降临。
安东尼奥浓密翘起的羽睫忽然一颤,不自然地别开眼。半晌,他把画和玫瑰收了起来,才低声道:“为您效劳。”
好家伙,敬语都出来了。
自己是不是稍微有点用力过猛?乔伊毫无诚意地反思。
几分钟后。
“可以不摘头纱吗?”乔伊不满地嘟哝,下意识捂住了头上的插梳。
安东尼奥扶额道:“你没发现街上就你戴了曼媞拉吗?太显眼了。”
曼媞拉是西班牙温暖南部的传统头纱,不是加泰罗尼亚风格。伊莎贝拉二世十分喜欢这种头纱,在位时在全国大力推广。可随着波旁王室被推翻,五年过去,北方的姑娘们率先抛弃了这种风俗。
“好吧。”乔伊闷闷道。
安东尼奥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小心地拔下插梳、取下蕾丝白纱后,放到了架子上,“头纱放在这里,外面可以隐约看到一角,那位先生大概会以为我在给你画肖像。至少能争取十几分钟的时间,足够了。”
外边的集市太热闹,咖啡馆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有气无力地燃烧着。据安东尼奥说,店老板也到门外摆摊卖玫瑰花和鲜花巧克力去了。
他拿起一件银灰色斗篷,递给乔伊:“这家咖啡馆不大,又只有一个出口,那位先生不会进来,只会在远处观察门口。”
“那我们出去不就被发现了?他又不是瞎,难道我换个发型披件斗篷就认不出来了?”乔伊感觉被坑了。
“我们当然不走门口。”安东尼奥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乔伊觉得自己似乎缺失了点什么童年体验。
然后,她被拉到了壁炉旁。看着笔直通向湛蓝天空的烟囱,她沉默了。
这人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吗?
行吧,走圣诞老人的路,让圣诞老人无路可走。
“你先走。”她气鼓鼓道。她穿的可是裙子,虽然有很多层衬裙,也没有那种夸张的蓬蓬裙撑,但容易走光的本质并没有变。
安东尼奥耸耸肩,“听你的。”
他抓住梯.子把手,身手敏捷地率先爬了上去。乔伊也跟在后面。
虽然这身裙子不太灵便,但她毕竟是经历过五年大学体测的人,爬个烟囱还是不在话下。
安东尼奥双手按住烟囱顶部,一用力就翻了出去。他从四四方方的蓝色天空中探出头来,向乔伊伸出手:“来,小心点。”
她一抬头,他愣住了。“你的眼睛……”
阳光洒在少女洁白饱满的额头上,也照亮了一双紫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剔透得像是紫水晶,又让人想起蒙着薄雾的薰衣草花田。
美得如梦似幻,更重要的是很罕见。
他理解她为什么摘掉面纱那么不情愿了。如果有人想害她,这双眼睛是找到她的重要标志物。
“你刚才说什么?”乔伊被他拉上房顶,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还好,烟囱开在屋顶的另一边,看不见猫尾巷。根据光路的可逆性,跟踪者也看不见他们。
“没什么。”安东尼奥微微一笑。没必要给这个神秘的南方姑娘增添担忧。
乔伊:“……”这对话似曾相识。
斜阳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铺开温柔的暖色,建筑群色彩出奇的和谐——雪白,赭石黄,砖红,贝壳粉,还有远处湛蓝的地中海。一群白鸽在远处橙红色的天际线上飞过。
和她当年怀着朝圣的心态来到巴塞罗那写生时,记忆中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哦,这座温柔又魅惑的城市。
顺利金蝉脱壳之后,下一步就很简单了。从房顶上溜下去,沿着屋子之间的小路穿到另一边的斜巷,“那个巷口是马车的停靠站,上车之后就好办了。它会送你离开这片区域。”安东尼奥已经跳到地上,仰头看坐在屋顶边缘的少女。
乔伊不太确定地看了看脚下,悬空的高度造成了突然而来的眩晕和心跳加速。
恐高真要命。
安东尼奥注意到她的迟疑,挑眉道:“不会吧?这才多高?你总不能指望我现在运一摞稻草堆过来。而且我也抱不动你。”
乔伊:“……”你可以闭嘴了。
她深呼吸,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高不高,你总要跳下去的。屁股再往边缘蹭一点,一点点松开扒着砖瓦的手。
底下传来无奈的声音:“好吧好吧,我接着……”
“啊!”乔伊蹭到了一块活动的砖,径直掉了下去。
无良豆腐渣工程!她在心中悲愤呐喊。
下一刻,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地心引力带来的巨大冲力让两人接连踉跄几步,栽倒在茂密的番红花丛中。淡紫色的花瓣簌簌地落了他们一身。
乔伊的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突然的失重而咚咚直跳,“啊,吓死我了。多谢你!”
“不用谢。哦对了,这是别人家的花丛。”安东尼奥轻描淡写道,浅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乔伊和他对视片刻,两人同时笑出了声:“快逃!”
“先生,花上三个铜比索,就能送你心爱的姑娘一枝玫瑰花啦。”此起彼伏的兜售声和情人的嘤嘤絮语伴着清新的玫瑰花香,飘满了整个圣乔治节集市。
乔伊把银灰色斗篷的兜帽往下拽一拽,扯着安东尼奥的袖子混在兴高采烈的人群之中。眼下没有了性命之忧,她好奇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问道:“圣乔治节有送玫瑰的风俗吗?”
与她擦肩而过的女士们戴着点缀了麦穗和勿忘我的巴拿马草帽,蛋糕一般甜美的蓬蓬裙在阳光下流淌着蜜糖似的光芒。她们动作优雅地一手挽着身边男士的手臂,一手拿着满含爱意的玫瑰花。
“你不知道?”安东尼奥惊讶地低头看她一眼,往上拽了拽袖口——小姑娘快把他的衬衫领口都拽开了。“哦,你是南方人。这是加泰罗尼亚的节日。”
“就是那种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几个世纪流传下来的传统。”
传说很久以前,蒙特布兰克小镇有一条残害百姓的恶龙,要求人们为他献祭少女。公主被送去的那一天,英勇善战的少年乔治骑着白马出现了。经过激烈的决斗,乔治把宝剑插入了恶龙的咽喉,恶龙的鲜血流到城门,长出了一株红玫瑰。
乔治摘下这朵玫瑰,将它献给了他救下的公主。
后来,圣乔治成为了加泰罗尼亚的主保神,4月23日圣乔治节也成为了人们互赠玫瑰花的节日。
“的确是经典的套路,圆满的结局。”乔伊评价道。要素齐全——公主,恶龙,白马王子,鲜血和红玫瑰。满足了娱乐匮乏的古人们对浪漫与刺激的一切刻板想象。
他们走过了一辆冰淇淋车,戴着高顶小礼帽的小摊贩拿着大圆勺往外舀冰淇淋球,放进花花绿绿的硬纸杯里,递给旁边咽口水的小孩。冰淇淋车旁边就是一个旧书摊,摊面上摆满了爱情小说,还颇有情调地撒了玫瑰花瓣。
“说起来,今天也是莎士比亚的去世纪念日呢。”
她才想起来,4月23日不就是后来的世界读书日么?听说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忌日确定的。看来十九世纪的人们还没有开始庆祝读书日。
“也是塞万提斯的去世纪念日。——好了,马车就在前面。”他绅士地伸出手,扶着乔伊坐进马车。
乔伊坐进马车里,不甘心地撩起窗帘又往外瞅了几眼。这么热闹快乐的节日集市,要是能再逛逛就好了。她有些闷闷不乐。
“圣乔治节快乐!”一捧玫瑰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乔伊惊讶地抬起头,看见安东尼奥栗棕色的碎发在夕阳下映出金黄色的轮廓,迎着微风乱舞,“那幅画我就留下了。不过这一天,玫瑰应该是送给女孩子的。”
乔伊由衷地笑起来:“谢谢你,安东尼奥。”
“当当当!”远处浑厚的钟声响起,惊起一大片白鸽,洁白的羽毛在夕阳下也被染成了温柔的粉红色。
“哦,五点半了。”安东尼奥朝钟声的方向望了望,“总算下课了。这是放学的铃声。”
咦?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上学吗?”乔伊问道。
“小姐,后面的马车在催了。”黑色礼帽的车夫回头催促道。
“快走吧!”安东尼奥后退一步,冲她招了招手。
马车马上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把少年漫不经心的声音抛在后面:“对我来说,大部分课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行吧,看来是个翘课成性的家伙。看他那副自恋的模样,不是学神就是学渣。
乔伊倾向于后者。
等等,斗篷要怎么还给他呢?
第3章 负资产
“谢天谢地,殿下您总算回来了!再晚一点,恐怕要赶不上第一支舞了。”
乔伊刚一下马车,女仆艾达几乎是风一般拎着裙角就冲了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玫瑰花束,“还买了玫瑰花!您倒是入乡随俗。咦,您的头纱呢?这又是哪里买的斗篷?”
“第一支舞?”乔伊心里一沉,没有回答女仆一连串的问题,而是思索着反问道:“我记不清了。今晚有什么舞会吗?”
她在昨天半夜惊醒,玫瑰公主过去十九年的记忆如洪水般冲进她的脑海,让她昏沉了半宿。她决定今天出门转转,既是为熟悉环境,也不想被身边的人看出异样。
现在她基本适应了原身的记忆,却发现从法国回到巴塞罗那的最近几天记忆反而很模糊,或许是两人记忆交界的地方产生了什么紊乱效果。结果就是,她对于这个舞会完全没有印象。
艾达果然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看起来几乎要昏过去了:“哦我的上帝,您果然又忘了,我就知道!但您不是最喜欢跳舞了么?”
乔伊犹豫了一瞬:“我感觉不太舒服,有些头痛。这……可以不去吗?”太突然了,让她本能有些抗拒。而且,她原本打算今晚好好计划一下今后的出路。
艾达泫然欲泣:“老天!殿下,咱们刚刚到巴塞罗那,伯爵府上的邀请函可不是满街散发的传单!帕斯卡先生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手的!”
“艾达,别在门外大呼小叫。”管家帕斯卡·冈萨雷斯出现在门口,冲乔伊一鞠躬,为她打开门:“殿下。”
一进拱门,就是挂着天鹅绒静物油画的门廊,联通着铺了墨绿色波斯地毯的客厅。落日余晖从背面的阳台落进来,在乌木圆角柜上的青花瓷瓶表面映出斑驳的光斑。
看到那对亲切的青花瓷瓶,乔伊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她定了定心神,平静问道:“帕斯卡,舞会是谁家办的来着?”
“古埃尔伯爵。您小的时候,他去马德里觐见过女王陛下。”
“……谁?”乔伊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古埃尔搭配上巴塞罗那,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在她的时代,古埃尔这个姓氏可谓是世界闻名——但不是因为这位贵族本身,而是因为某位天才建筑师设计的一座以古埃尔为名的公园。
“欧瑟比·古埃尔伯爵。”
帕斯卡观察着公主犹疑的脸色,十分贴心地提供了更多信息:“古埃尔家是近十几年来凭着纺织工业和航业发展起来的新秀。虽然不是血统古老的纯正贵族,但他在巴塞罗那很有影响力,您去了这场舞会,可以结识城里的大半名流。”
一切信息都对上了。乔伊这才发现,她穿来的这十几个小时里慌里慌张,竟然忘记了一个可能非常关键的金手指。
或者说,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
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艾达,我们抓紧时间。还有帕斯卡,”她抬头去看这位陪伴了公主十余年的管家先生,声音异常坚定:“我有些事想问你。”
……
“啊,你不知道建筑师高迪?这里没有一个古埃尔公园吗?那巴特罗公寓和米拉公寓呢?竟然都没有?!”